昆仑雪(全二册)

第九章 长命锁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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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节红莲·前尘现

忘川是分割阴阳的河流,河的这一侧是生,另一侧是死。河底有无数微光闪烁,那是被鬼王罚下的怨灵在被煞气灼烧。忘川的两侧长满了血红的彼岸花,河上漂着一两朵红色的莲花,将将结出花骨朵。

羽烛白一身白衣,长发潦草地用发带束起,托腮望着河面。

那只筏子已经停在河面两个时辰了,上头的鬼差战战兢兢地抱着竹篙。忘川河来往繁忙,羽烛白这一折腾,河边已经积了不少要过河的鬼魂和鬼差。

然而没有鬼敢有怨言,只能祈祷这位爷看够了风景赶紧走。

羽烛白也坐烦了,她突然撑着膝盖站起来,把河中间那只撑船的鬼吓得手忙脚乱,脑袋都差点掉下来滚进河里了。

“过来。”羽烛白对他勾了勾手,慈眉善目道,“我不吃你,我是来找你们鬼王的。”

小鬼不敢不从,如履薄冰地把筏子划到岸边请她上船。羽烛白自知名声不好,便主动离那只小鬼远远的,叼着根彼岸花的花茎,俯首看河底漂浮的灵魂。

沧雪神君这张脸极具欺骗性。

白龙一族,向来是白发银瞳,不掺一丝杂乱的颜色。历代族长也都是一副冰雪雕成,霜色绘就的模样,看着不近人情,不可侵犯。所以,哪怕沧雪神君本人在昆仑山上是个欺负弱小狐狸的混账,也不影响她在人前端神君的架子。

小鬼屏住了那口并不存在的气,生生把过河的速度提到了平时的三倍。羽烛白也不为难他,爽快地跳下船,顺手从路边抓了个鬼差问:“你们鬼王在哪儿?”

鬼差生得一张死白死白的脸,被羽烛白抓着领子,吓得卷轴都滚了满地,抖得筛糠似的:“沧沧沧……沧雪神君……”

连京是在天谴过后的第二日醒的。

他昏迷的时候做了一个很长的噩梦。

连京看见蹦蹦跳跳的羽烛白挽着从前的自己在人群中走过,周围人影憧憧,她的发梢起伏飞舞如飘雪。渐渐地,少女臂弯里挽着的人化作了一捧缥缈的烟云。她依然在向前走,只是身边的人影慢慢变成漆黑的鬼影。

她昂着头,步履从容坚定,顶着那些不善的目光一步一步远离了人群。

她孤身一人,大步走向深渊。

连京试图伸手去拉住她,却发现自己身体透明,根本无法触碰到她。

然后他猛地醒了,惊出一身冷汗。

负责照顾他的是松石,这位前任仙盟盟主的爱徒被连日来的风波折腾得面色憔悴。若不是他一封书信招来了九嶷山众人,也不至于造成玉城君重伤、江画舟第二次失魂的局面。

松石尽心竭力地照顾连京,只盼着这位玉城君早日苏醒。

所有人都以为连京至少得躺一个月,不料他醒得这么快,松石一时间怀疑自己是在做梦。

“小舟呢?”连京睁眼后,第一句话问的便是羽烛白。

松石欣喜若狂的神色忽地落寞下来,悲戚地说:“玉城君,节哀……”

那日,众人在坍塌的城墙边找到连京和羽烛白时,连京紧紧地把羽烛白抱在怀里,用脊背为她挡住了所有的雨。他失去了意识,却仍像只虾子一样弓着身子,保护怀里昏迷的人。而江画舟本应被疫毒折磨得高热不退的身体,透着不祥的温热。

鹤风在短暂的试探后,摇头表示江画舟的身体里,魂魄已经散得差不多了。若不是她常年佩戴的长命锁护住了一缕残魂,她现在已经是个死人了。

医馆里清苦的药味氤氲在房间的每一个角落,来往奔走的大夫在一墙之隔外踩踏出绵密急促的脚步声。沉睡的女孩被笼罩在层层叠叠的纱帐下,脸色苍白几乎透明。

连京坐在床边握着她的手,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

他已经不记得上一次这样看着她恬静的睡颜是什么时候了。又或者说,他连这个人是否能在深夜安睡都不得而知。

连京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指描摹她的鼻尖和睫毛,这是一张与记忆里截然不同的脸。

忽然,他猛地收回了自己的手。

连京起身推开窗户,雨后初霁的阳光斜斜地洒进屋子,**躺着的女孩几乎没有呼吸。他沉默地坐在江画舟床边,洇着血迹的白色布条从肩膀一直裹到指尖。

“三天。”不知何时进屋的鹤风靠在门边,细长的眼睛眯起,啜了一口酒,“最多三天,长命锁护住的那缕残魂就会散。如果找不回来剩下的魂魄,小舟只有死路一条。”

不,连京想,只要羽烛白在三天之内回来就行。他无比笃定,羽烛白会回来的。

“到底发生了什么?”鹤风见他不说话,忍不住问道。

“如你所见,小舟被人掳走了,布局的正是在郾城设下阵法的人。”连京编起谎话来眼睛都不眨,平静地说,“我施了些小手段,才打开了设局之人逃走的密道,把小舟拉回来。”

“和白衣江那次是同一批人马?”鹤风低声问。

“也许是。”连京说。

鹤风缄默了片刻,仰头看着房梁,自嘲似的笑了一声,“真是狼狈,人家的手都伸到我们屋子里来了,我们还不知道对方是谁。连京,我……”

“师兄,我要下一次酆都。”连京忽然说。

鹤风愣了愣,险些怀疑连京在他肚子里种了蛔虫。

连京披上外衫,又在外头罩了件白色披风,神色从容得不似刚刚从**爬起来的人。

“我去把小舟的魂魄找回来。”

苏若秋坐在屋脊上,眯眼看着头顶刺目的阳光。

脚底下的医馆吵吵嚷嚷的,是周围的百姓在抗议,逼迫医馆把剩下的病人送出城去。

经过昨晚的行尸作乱,百姓们对尸体和将死之人充满了恐惧,他们坚信医馆里奄奄一息的病人随时会暴起咬断别人的脖子。

容许抱着剑不许任何人闯进来,然而他满脸写着“好说话”,旁人看他手里的剑就像看烧火棍一样。几个人见容许虽然脸嫩,可异常的倔强,软硬不吃,几乎要在医馆门口动起手来。

苏若秋冷眼旁观,决定在心里倒数十下,若他们还不收敛,自己便下去赶人。

她数到三的时候,白珏咋咋呼呼地端着一盆热水对着人群里最热闹的地方泼了出去。小公子虚情假意地跟人道歉,又做作地惊慌道:“那可是疫病患者擦身的水,你不会被传染吧?真是对不住,要不要进来喝碗药?”

原本攒在一起跟堵墙似的人群猛地裂开了口子,被泼了一头一脸的人破口大骂,一边骂一边往外头跑。先前同仇敌忾的居民恨不得蹦出去三丈远,生怕自己也染了瘟疫。

白珏还没完,拍拍手,屋子里跑出来十几个端着水盆的家丁。

人群顿时作鸟兽散,一下子就清净了。

苏若秋这才低下眼睛,全神贯注地偷听屋子里的人说话。听见鹤风说“三日”的时候,她下意识地攥紧了手指,用力到指节发白、伤口开裂。

苏若秋的脑子里一片空白,连慌张和悲伤都无处落脚。

叶岚见人都走完了,便把水盆往地上一扔,颇有些敬佩地看着白珏。

白珏得意扬扬地和容许炫耀他对人情世故的拿捏,彻底把他所剩无几的仙门弟子风范忘了,活脱脱就是个和地痞流氓斗法获胜的世家子。

朱雀门里很少能有这样的氛围,叶岚不由得会心一笑。她目光一掠,扫到了坐在屋脊上发呆的苏若秋。

“她在干什么?”叶岚顺着苏若秋空****的目光看过去,只看到几只起落的飞鸟,“看鸟吗?”

旁边的上官策也看到了她,却没有直接回答叶岚的问题:“叶姑娘,您小时候最害怕的事是什么?”

叶岚一愣,她认真思考过后,答道:“我是师父捡回来的,师父在朱雀门不过是个洒扫的杂役,养活我很不容易。在朱雀门,唯一尊崇的就是修为。师父脾气软,修为低,总是被人欺辱。我小时候最害怕的就是修行落后于人,看别人欺负我师父,却无能为力。”

上官策微微点头,了然道:“难怪叶姑娘如此要强。叶姑娘脱离朱雀门之前,已经是朱雀门首徒了,脱离朱雀门之后,也再无羁绊。想必这样的忧虑已经很久没有困扰你了吧?”

他话锋一转,对着屋脊上的苏若秋抬了抬下巴。

“我师姐从小也很要强,尤其是江楼师伯去世之后。九嶷山亲如一家,修为和规矩都很随意,连白珏那样的废物都能活得自在逍遥。师姐要强,却也是因为恐惧。从小到大,她最恐惧的事就是,小舟不能平平安安地长大。”

这样的恐惧是无法被消除的,他们终究是凡人,无论修成怎样的神通,都无法与既定的生死抗衡。而苏若秋要对抗的除了生死,还有所有觊觎江楼遗物的人。

叶岚忽地沉默下来。

“江小姐……还是没有醒吗?”

上官策摇头。

酆都的大殿里是没有鬼的。

鬼王最讨厌黑漆漆的大殿,但酆都是阳光无法照耀之地,无论点燃多少烛火都照不透这深邃的夜。不见天日的鬼怪习性和魔种差不多污秽,但这只黑麒麟却意外地附庸风雅,最爱干的事就是在部下们“吭哧吭哧”埋头干活的时候,跑到忘川河上游喝茶。

羽烛白很是见不得这叫人起鸡皮疙瘩的爱好。

因为酆都只有一个地方有水,那就是忘川河。据羽烛白所知,忘川河底除了罪无可恕的阴灵,还有无数浪淘沙埋的白骨。河面上的红莲与河岸上的彼岸花,都是靠吸食河底的血肉长成的,可想而知这水有多不干净。

鬼王风雅却不风雅得周全一些,泡茶用的就是忘川的水。

“好久不见。”羽烛白自来熟地一撩袍角,就在鬼王身边坐下了。

“是挺久了。”鬼王觑她一眼,“神君那么久不来一次,一来就把我的部下吓得人仰马翻,可真是份大礼。”

“不止吧?”羽烛白眯起眼睛看着河面上缓缓凋谢的红莲,“你的花也没了。”

鬼王气得笑了起来:“你是专门来气我的吗?”

“不是。”羽烛白摇摇头,“顺路来问你一件事。”

鬼王闭了嘴。

羽烛白看着河心沉下去的红莲花瓣,那朵红莲显然刚结苞不久,马上又遭了毒手。

“九嶷山江楼之女江画舟,酆都的生死簿上,有这个魂吗?”

鬼王稀奇地看了她一眼:“神君真是今非昔比——长大了,成熟了啊,竟然没有自己去翻生死簿,而是好声好气地来问我。青某真是受宠若惊。”

羽烛白直截了当地问:“你就告诉我,有还是没有?”

“殿下不是已经知道答案了吗?”鬼王笑而不语。

果然。

羽烛白沉寂已久的心脏又跳动起来。

她无数次面对连京时发作的清心咒,和连京对“江画舟”的在意,都不是巧合。

连京几十年前就在九嶷山了,对大修罗王来说,所谓天下第一的江楼根本不足为惧,更遑论他的女儿。羽烛白在江画舟的身体里苏醒以后,连京没有再去找江画舟的魂魄,而是分外在意这具肉体的安危。

可这具肉体除了特别脆弱,毫无其他特点。

那么只剩下最后一种可能,他自始至终注视的,是羽烛白本身。

明鉴说,把羽烛白的魂魄投入这具肉身的人是要保护她,把她推离天下倾覆的狂流中心。

羽烛白不信连京会闲极无聊地在人间带孩子,他潜伏九嶷山几十年,唯一的理由是——“江画舟”从来就不存在,那具身体里的魂魄一直就是羽烛白。

而他不仅仅是知情者,还是策划一切的人。

“江画舟”的魂魄残缺之症也就说得通了,残缺的不是江画舟的三魂七魄,而是羽烛白的神魄。鬼王手中的轮回无法承受神魄进入,他显然是用了什么别的办法,把羽烛白的神魄切割后依次投入轮回。

随着“江画舟”年复一年地长大,羽烛白的神魄逐渐完整,直到两年前彻底苏醒。

“你的红莲之前谢过吧?河上刚刚谢的是花苞。”羽烛白忽然说,“忘川河的红莲和魔界八千丈血莲花池同根同源,只有天谴才能令其凋谢。然而无量天之远,天谴余威是烧不过来的。所以是某个人,身上还残留着天谴的气息,就来拜访你了。”

羽烛白的语气平静无波,只有她自己知道,从她嘴里吐出来的一字一句都伴着陈年淤积在伤口里的污血。她心中一片茫然,清心咒利刃般地在她的心脏上进进出出,剧烈的痛楚也无法令她回过神。

当初,天谴降下的时候,羽烛白是主动放开剑的。

纵然她之前与神帝交手受了伤,面对天谴也不至于毫无抵挡的力气。可她太累了,看见天谴的那一瞬间,她竟然感到了解脱。

羽烛白后知后觉地想,难道当时寒川就在旁边看着吗?

寒川从小就不娇惯她,该练的剑、该修习的符箓一个都没落下过。可羽烛白若是磕磕碰碰到一点,他都要皱眉许久。羽烛白年幼时,只觉得寒川纠结矛盾得可爱,总是哼哼唧唧地拿着一点点小伤在他面前撒娇。

可寒川亲眼看见她粉身碎骨,是什么心情?

我又让他难过了,我又做错了。羽烛白怔怔地想。

直到鬼王叹了口气,羽烛白才略略拉回自己混乱的思绪。

“当时我就和他说,你不是小孩子了。你有追查真相的心和能力,并且最后一定会找到这里。”鬼王目光幽幽,抿了一口茶说,“他说,他只想给你重来一次的机会。如果做普通人,不做沧雪神君,也许会活得快乐一些。”

自始至终,鬼王都没有提那个人的名字。

羽烛白知道,墨寒川一定是与鬼王立了血契,不能透露这件事给任何人。

他为了骗自己,竟然这样下功夫。

“他还活着,”羽烛白泫然欲泣,却流不出眼泪,只余喉间呜咽的悲鸣,仿佛失孤的幼鸟,悲切欣喜之余,被欺骗的愤怒又让她咬紧了牙,“他居然敢骗我,居然在我面前装模作样……”

鬼王忧愁地看着她,她的悲喜都写在脸上,简单得像个孩子。

“沧雪……”

羽烛白什么都听不见了,她的脑子里走马灯似的跑着许多画面。

第一次在书馆里,连京从天光中缓缓落下;连京在华灯初上的洛都街头为她买糖人,无奈又温柔的笑意;连京神色淡淡地说“神魔殊途,我们不是同类”……

他还活着,那他为什么不回昆仑山?

她的脑子里一片混乱,他为什么成了大修罗王,为什么……要骗我?

羽烛白觉得心口剧痛,恍然间有铁索迸裂的声音,震得她笼罩着心肺的肋骨都要碎了。她下意识地捂住心口,吐出一口血来,软绵绵地撑着桌案才不至于倒下。

“沧雪!”鬼王吓傻了,“你怎么了?”

除神帝之外无人可解的清心咒,被冲破了。

神帝为她种下清心咒时,所灌输的两个思想分别是“昆仑君已死”和“昆仑君是无关紧要的路人”。后者被羽烛白用昆仑君的武器朔风箭遏制,前者在既定的事实下分崩离析。

至此,神帝为保“沧雪神君”时刻清醒的最后一道枷锁被彻底劈碎。

“别告诉他。”羽烛白抓住了鬼王的手腕,鬼王的皮肤泛着青白色,皮肉连着骨血都是冷的,可他被羽烛白碰到时还是忍不住一颤。

“别告诉他我已经知道了。”

“我什么都不会说。”鬼王叹了口气,“同样的,你知道这件事与我无关。你的伤是怎么回事,还能在酆都久留吗?”

羽烛白缓过一口气来,摇了摇头:“我得回去,‘江画舟’命不该绝,她还有很多事没做完。我还有一件事要问,那个神帝亲手修改命格的凡人,还活着吗?”

鬼王没有必要装傻,神帝亲临酆都这种事他不可能忘记。

他坦然地点头道:“自然。除非魂飞魄散,否则生死簿上的名字不会消失。只要生死簿上有她的名字,她就有进入轮回的资格。”

羽烛白了然,她盯着河面上光秃秃的莲梗,低声说:“我会结束这一切的。”

连京是在忘川河上遇到羽烛白的。

白发银瞳的少年神君站在河对岸,背后是黑影丛生的酆都,脚边是浮着点点幽光的河流。她像是误入此间的雪绒,与周遭污秽的一切都格格不入。

连京的心脏莫名其妙地狂跳起来,他想起了那个梦,想起他穿过羽烛白身体的透明的手。

清心咒一解开,羽烛白回忆里的“墨寒川”便不再是一个朦朦胧胧的影子了。她无所顾忌地端详着连京的脸,这才发现,连京确实没有半点和墨寒川相似的地方。

羽烛白忽然想,白冉那只小狐狸知道墨寒川还活着,并且就是大修罗王吗?

羽烛白磨着后槽牙想,要是那只又又笨的小狐狸敢和墨寒川合起伙来骗她,她就在昆仑山上挖个洞把他种进去。

天上飘起了雨,透着腥臭气息的红色雨滴劈头盖脸地打下来,一群小鬼慌里慌张地顶着叶子到处找地方躲雨。

羽烛白岿然不动,等着连京走到她身边,为她撑起伞。那把伞上绘着云雾和梅花,矜贵清傲。羽烛白一言不发,默默地和他并肩而行,衣角拂过被血雨打得摇曳不止的彼岸花。

“大修罗王真是太客气了,”羽烛白皮笑肉不笑地说,“又是引天谴开镜宫救我出来,又是亲自下酆都来接我。你图我点什么,不如直说吧?你这样我不安得很呐!”

我看你能编出什么花来,羽烛白咬牙切齿地想。

“我希望殿下可以安安分分地留在人间,不要回神界。”连京没有笑,神色淡然,眉宇间还带着隐隐的疲惫,“殿下做江画舟貌似也很开心,就不要回神界阻拦我要做的事了。我听闻神界对殿下很不好,想必殿下也不想回去。”

羽烛白微微挑眉,表面上轻轻巧巧地答应了。

她不让鬼王告诉墨寒川,她已经知道了江画舟不过是他煞费苦心打造的一个桃源梦,就是为了看看这人究竟打的什么算盘。

连京犹豫了一下,还是问:“殿下来酆都干什么?”

“顺路。”羽烛白斜斜地扫他一眼,一如既往的骄横,“大修罗王,我希望你能摆正你自己的身份。你要搅弄腥风血雨,我不回去给你添堵,我俩顶多算是狼狈为奸、各取所需。我的事,你少问。”

两个人心里各有思忖,一路返回了人间。

连京依旧为羽烛白撑伞遮挡日光,两人如风一般穿过了围在房门前的人群。房间里被布蒙得一丝光线都透不进来,两具肉身被摆在屋子中间,只燃着一盏烛火和一炷香。

回来时,香才燃了一半,可见连京动作之快。

羽烛白垂眸看着江画舟的身体,即便是昏迷,她的头发和手指也都被细细地清理过,足见照料的人有多用心。

连京没管她,俯身回到了自己的身体里。

片刻后,守在房门外的众人听见了模糊的脚步声。随即房门被打开,连京扶着门框,脸色苍白,神情憔悴。

“小舟醒了。”

第二节抉择·新仙盟

羽烛白的心情有些复杂。

一方面,她因为占据了江画舟的身体,曾对九嶷山众人有着隐秘的愧疚,可如今她知道自己便是真正的江画舟,却还是坦然不起来。另一方面,羽烛白横行无忌、没大没小那么多年,突然有了名正言顺的父母长辈,一时间非常不适应。

当然,这些苦恼都是不能说的。

于是白珏便发现小师妹喝补汤的表情,一天比一天苦大仇深。

白珏没心没肺惯了,偏偏对命途多舛的小师妹有那么一点点心软。他以为是厨房炖的补汤太难喝,便不依不饶地把厨房的人训了一顿,训完才发现,汤是大师兄亲手炖的,那点心疼便没有下文了。

“没出息。”羽烛白痛心疾首地谴责他,“三师兄,你可是九嶷山的亲传弟子,怎么能那么容易低头呢?我们修道之人,就是要不畏艰难险阻、不惧妖魔鬼怪。那么容易就退缩了,你对得起我们九嶷山的列祖列宗吗?”

白珏慢条斯理地剥着葡萄,毫无羞耻之心地说:“我们这些纨绔子弟挨骂的时候,听得耳朵都要起茧子的一句话就是‘你对得起我们家的列祖列宗吗’。我连我自己家的祖宗都不在乎,还在乎九嶷山的吗?”

上官策一面慢悠悠地翻着书页,一面对这毫无常识的两人嗤之以鼻:“九嶷山收徒不论血脉亲缘,没有‘对不起列祖列宗’的说法。放眼整个修真界,只有金印城训斥自家子弟才有资格这么说。”

羽烛白长叹一口气。

“我不想再吃天麻炖猪脑了,师兄你们救救我吧!马上就要到午饭的点了!”

“小舟乖,”白珏笑眯眯地喂了她一颗葡萄,摸摸她鼓起来的腮帮子,慈爱地说,“我们九嶷山的弟子之间,就是应该兄友弟恭。大师兄亲自洗手作羹汤,你怎么能不领情呢?那未免也太不像话了。”

羽烛白向来不像话,索性借着出恭的理由,翻墙跑出了院子。

郾城疫鬼之事爆发得很快,解决得也快,伤亡没有惨烈到这里一息之间便荒无人烟的地步。但收拾残局还需要修士,九嶷山众人便留下来帮忙。

白家客客气气地奉他们为座上宾,还为稽查司的重建出了不少钱,以至于松石见了白珏都像见了财神爷。

羽烛白翻墙的时候把鞋给蹭掉了一只,干脆把另一只也甩开,赤脚在白家宅子里闲逛。

白家大得很,不是处处都有人的。白珏的大哥特意吩咐了不许叨扰九嶷山的仙人,他们住的院子便显得更加幽深寂静。

空气里还残留着艾草焚烧的气味,混着雨水湿润的气息,颇有几分清爽。

羽烛白手欠地摘了朵花叼在嘴里吮花蜜,忽然听到几句低低的人声。

“你不要命了,怎么跑这个院子里来了?”年长些的侍女呵斥道。

“我来给九嶷山的江小姐送点心,是大公子特意吩咐的,奴婢大意走错了路。”年纪不大的侍女被训出了泪水,委屈地说,“姑姑向来宽厚,奴婢不过是走错了地方,便饶了我一回吧!”

“若是平日里就算了,如今这院子里住的是九嶷山的苏小姐。”姑姑也心软了,压低了声音道,“那位苏小姐是个杀人不眨眼的角色,你没听说金印城的少主惨死也和她有关吗?要是你笨手笨脚哪里冒犯了她,仔细你的小命!”

小侍女抹着眼泪被姑姑拽走了,一边走一边发抖。

苏若秋平时总是板着一张脸,叫人望而生畏,加上这似是而非的传闻,寻常人见了她都要打哆嗦。

羽烛白暗地里叹了口气,明鉴虽然身死,但造的孽却不会消失。青铜镜可观人心,捏造一个容貌、气息、行为和苏若秋一模一样的人并不困难。

当初明鉴想借此逼羽烛白出手,从而被天道强行召回神魄,却不料萧暨横插一脚,护了苏若秋一回。

但没有用,剑宗宗主施展招魂之术,北堂勋的亡魂当众指认苏若秋是凶手,想来苏若秋一辈子都洗不干净这个污名了。

她还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院子深处就有人大呼小叫地喊了起来。

“小舟,你在哪儿?”

羽烛白还没应答,就见白珏以介乎于大鹏展翅和猴子望月的姿势蹲在墙头上四下扫视。白珏一眼就看见了她,急急忙忙地翻下墙来抓她。

“师兄我错了!”

羽烛白认错已经成了习惯,只要几个师兄师姐神色稍有不对,她便低头认错,毫无辩驳的心思和骨气。每每这时,四个人都很无奈,他们知道羽烛白只是想息事宁人,并不是真的觉得自己错了,也不会改。

但这回白珏没骂她,只是匆匆把她抱起来往外走:“赶紧走,那些臭不要脸的来围攻我们九嶷山了。”

“白珏。”

白家大哥扶着戒尺坐在门口,冷定的目光落在白珏身上。白珏牵着羽烛白,身前站着连京和上官策。

“你不用走了。”大哥和连京见过礼,转而对着白珏,用陈述的语气说,“父亲早前已经和鹤风掌门说过了,要你退出师门回到家里来。鹤风掌门说他没有意见。从此刻起,你和九嶷山、修真界都没关系了。”

白珏看着他大哥那张神情从容的脸,咬紧了后槽牙,脸颊上拉出一根坚硬的线条来。

“大哥,你漏了一句吧?我师尊后头应当还有一句‘如果白珏同意’。你擅自把这句话忽略,是觉得我的想法不重要吗?”

“你还太小,不知道现在修真界是什么样子吗?”大哥厉声呵斥道,“家里什么都有,你偏要出去混什么日子!当初送你去九嶷山拜师学艺,并非是求你悟得大道、得登仙途,只是……”

“只是找个由头打发我,免得我在家里生出什么不该有的心思。”白珏凄凉地笑了一声,摇着头道,“大哥,我虽然是个没什么本事也没什么志向的人,可你也不必如此坦诚。我知道家里不缺我这一口饭,但我好歹也有自己选择的权利吧?如果我一定要随你们摆弄,父亲找个傀儡回来玩不是更方便吗?”

大哥脸色惨白:“我不是这个意思。”

“其实你们都是这么想的,只是没有说而已。”白珏摆了摆手,“我能理解你们,但是这一次,我是真的得走。”

大哥沉默片刻,看着他道:“你可知道,父亲说若你不从,后果如何?”

白珏身躯一颤,看向大哥手里的戒尺,愣了片刻便一撩袍角跪下。他这一跪,膝盖骨撞着地面,声音颇有些响,惊得他大哥眉峰一颤。

白珏深深伏首扣头,三个响头磕在地上,久久没有起身。

大哥攥着戒尺的手背上青筋条条迸起,他一步一步靠近自小娇生惯养的弟弟,扬手狠狠抽在了白珏背上。

上官策看不下去,白珏在九嶷山再怎么混账,受过最重的责罚也是去戒律堂跪着。他细皮嫩肉的,哪里吃过这种苦头?上官策正要上前阻止,却被面无表情的连京拉住了。

大哥像是要把这个不懂事的弟弟抽醒过来,他毫不留情地用戒尺抽了白珏三下,每一下都抽得白珏险些跪不稳。可他三戒尺抽完,白珏还是跪在那里,垂下的脖颈看着竟然有些可怜。

大哥恶声道:“滚!”

“多谢……”白珏脸色苍白,看着他大哥,“白大公子。”

“这三戒尺抽下去,你便不再是我江南白氏的人。”大哥的身子止不住地颤抖,狠狠咬了下自己的舌尖才定下神来,他啜着口腔里的血腥味,说,“你好自为之。”

萧暨死后,仙门百家陷入了短暂的混乱。

但修真界的英才好比韭菜,一茬更比一茬新,很快各家门派就换了新的掌门人。在新一轮争夺里,以微弱优势取得胜利的,是朱雀门。

“新仙盟”成立后,既没有打击趁乱胡作非为的鬼修,也没有支援各地孤木难支的小门派。他们在对其他门派饱以老拳之后,向仙门百家颁布的第一条命令,是对苏若秋的诛杀令和对江画舟的逮捕令。

新仙盟声称前盟主萧暨纵容九嶷山苏若秋残害同道,包庇被妖邪夺舍的九嶷山江画舟,乃是不仁不义之人。为了“天下第一”江楼掌门的遗孀和修真界的清明,新仙盟命九嶷山伏罪,否则杀无赦。

此条法令颁布的时候,郾城正是风雨飘摇,所以除了无门无派的叶岚,没有人前来支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