昆仑雪(全二册)

第九章 长命锁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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稽查司前。

鹤风敞开衣襟,任由温暖的阳光洒在胸膛上。他一面喝酒,一面从手边的碟子里夹一粒滚了细盐的炸花生米或一块猪头肉放到嘴里。

酒是坊间最便宜的黄酒,味道又糙又烈,下酒菜却是老酒鬼都爱的菜色。

他什么也没说,好似这就是个再普通不过的午后。

只是,在他身前七尺的地方插着一把剑,长剑之后是一群面色各异的修士。

“鹤风掌门,新仙盟对天下仙门发出的命令您没有接到吗?”为首的修士面色难看。

“叫你的主子亲自来,你没有资格同我说话。”鹤风摇晃着酒葫芦,醉眼蒙眬道,“在此之前,谁要是踏过这把剑,我就要他的命。”

他说得轻描淡写,边上年轻的修士都气愤不已,但为首的修士却不敢轻举妄动。

江楼对于现在的年轻人来说已经是一个虚无缥缈的符号了,他们未必理解江楼当年以一己之力压得整个修真界喘不过气来的恐怖。

而当年跟在江楼身后的鹤风,也是个不可多得的少年天才。

来之前,那位新盟主特意嘱咐他,鹤风表现得再堕落不堪,也不是他们可以轻视的。

“鹤风掌门,我们只是奉命办事,还请不要为难在下。”首领手心冒汗,但仍坚持道,“您此举不仅是藐视新仙盟,还是与仙门百家为敌。”

“好话不说二遍。”鹤风懒洋洋地说完,便接着晒太阳了,完完全全地对眼前的修士们视而不见。

屋内,苏若秋从窗户的缝隙里往外看。

“接下来,你们打算怎么办?”叶岚在旁边问。

苏若秋没有回答,转而问:“你还不走吗?我看到朱雀门的人了。你在仙盟的时候为我说话,后来脱离门派也是很困难的吧,不怕他们找你麻烦?”

叶岚竖起一根手指,说:“第一,我在仙盟不是为你说话,只是陈述事实。虽然我不知道剑宗宗主的招魂术出了什么问题,但我确信那晚你一直在屋顶上坐着没有离开。”

接着,她伸出第二根手指在苏若秋眼前晃了晃:“第二,我现在想走也走不了,前后都被他们的人围住了。”

苏若秋思索片刻,道:“抱歉,是我连累你。”

“没关系,北堂勋不是你杀的,而且我看得出来他们也不是真心想要替金印城讨回公道。”叶岚耸耸肩,“江楼掌门的本命剑有多少人觊觎,我也有所耳闻。”

“阿岚,阿岚!”屋外传来中年男人慌里慌张的声音,一下子扯断了叶岚脑子里隐隐紧绷的弦。

苏若秋和她同时推门出去,看见了被新仙盟众修士推搡着走到前面来的男人。

阳光如利刃般悬在头顶,越发显得太阳地里的影子颜色浓烈。那男人就是叶岚的师父,苏若秋曾见过几次,是个木讷沉默的人,倒是看得出温柔和软弱。

男人被缚仙索捆着,两个修士压着他的肩膀把他摁跪在地上。

“师父。”叶岚死死地盯着押他的人,那几人穿着朱雀门的服饰。

“叶岚,我再给你最后一次机会。要是你再不识好歹,就不要怪师兄我清理门户了。”朱雀门修士神情倨傲,仿佛叶岚不过他掌心里任他拿捏的小玩意儿。

“你想怎么样?”叶岚咬牙道。

“拿下你身边那个邪魔外道,为新仙盟立下一功,兴许我还能在盟主面前为你美言几句,你从前大逆不道做的那些事便一笔勾销。”那修士拿剑柄敲了敲叶岚师父的脖子,“否则,我今日便拿你们这对违背门派、鲜廉寡耻的师徒的血来祭仙盟的旗。”

鹤风闻言,转过来看了叶岚一眼。

叶岚没看任何人,只是定定地看着她的师父。苏若秋的手缓缓移到剑柄上,在心里掐算着冲过去救人的距离。

“师父,”叶岚忽然说,“你把头抬起来。”

那个男人在瑟瑟发抖,剑锋上的寒气咬着他脖颈的皮肤。他缓缓抬头,脸上有大片的淤青和擦伤,很是狼狈。

叶岚握剑的手上青筋暴跳。

“阿岚,”男人抖着嘴唇说,“别听他的,你快走!”

“狗东西!”朱雀门修士骂骂咧咧地踹了他一脚,他本来被绑缚着就行动不便,被踹倒后更是爬不起来,虫子似的在地上蠕动着。

“阿岚,快走啊阿岚!”男人满脸尘土,声嘶力竭道。

旁边的首领似乎是觉得这样很不体面,刚想伸手制止,背后忽然有风。

他身体本能的反应救了他一命,一片飘落的青色枫叶在空中一滞,忽然裂为两半。首领觉得耳朵上一凉,伸手却摸到了温热的血。他的痛觉还没反应过来,被割掉的耳朵“啪”的一声落地,少年人的影子如风般掠过。

只有极少数的人看见他旋身拔剑的动作,寒光乍泄,直逼人前那三个朱雀门修士的喉咙。

三个修士被扫至面门的剑锋惊得向后倒去,少年借机挥舞剑鞘打在他们的胸膛上,把他们三个都推了出去。

同时,他抓住地上那个不断喘息着的男人,脚下轻巧地带着他退到了鹤风身后。

这一切发生得太快,乃至于叶岚扑过去割断缚仙索的时候,被割掉耳朵的首领才捂着血淋淋的脑袋号叫出声。

“各位,出门在外,有话好好说。”容许的笑容堪称春风拂面,他缓缓收剑,剑锋上还沾着首领的血,“动刀动枪的干什么呢?天下仙门亲如一家,伤了和气多不好。”

苏若秋上前和他并肩站在一起,遮住了背后的叶岚师徒。

“师兄,”苏若秋犹豫了一下,认真地说,“不要生气。”

容许的笑容仍然无懈可击:“我没生气。”

“九嶷山这是要与天下为敌了?”首领一手一脸的血,牙关止不住地打战。

鹤风晃着酒葫芦只是笑,喉间竟然幽幽地哼起了调子。

在场稍有些音律底子的修士都听出来了,那调子是《无题》,一位无名氏为江楼萧暨一叶湖论道写下的曲子。那调子孤傲高寒,虽是大晴天,却听得不少人汗毛倒竖。

“这场闹剧,可以到此为止了。”男人的声音不高,却轻易地压下了满场喧嚣。

众修士中间裂开一条道路,鹤风眯起眼睛看着来人。

“鹤风掌门,别来无恙。”男人广袖高冠,是儒雅随和的打扮,可他的眼白上缠了密密麻麻的血丝,看着杀意惊人。

“我当是谁能揍服那群疯狗,”鹤风笑了起来,“原来是他们当中最疯的一条。”

“注意你的言辞,鹤风掌门。”男人的笑容也像是在往下滴着血,“我并不是新仙盟的盟主,但如今我是名正言顺的戒律司掌使,你若是执意阻拦戒律司执行公务,我有权捉拿你。”

叶岚在苏若秋身后低声提醒:“这人是朱雀门掌门的师弟,也是门内的一个疯子……名叫萧靳,当年因为捉拿鬼修的时候屡屡伤及无辜,太过不择手段,险些被萧盟主处死,是朱雀门力保,才让他在水牢里苟活了几十年。”

萧靳的耳朵抖了抖,目光远远地投向叶岚。

他歪头笑道:“小姑娘,你对我的评价我很喜欢。听说你不顾我那个废物师兄的压力,仗义执言。我很欣赏你的胆色,但不看好你的愚蠢,你确定还要和他们站在一起吗?”

“师父。”叶岚和他对视一眼,转头用力地握了握师父的手。

这个懦弱了一生的男人此时手足无措,看向她的目光里都是慌乱。两个人相比,大多数时候叶岚更像大人。

她很小的时候,杂役院里的婆婆就和她说,阿岚要听话,你师父因为养了你,媳妇都不能娶啦;阿岚要争气,否则你师父就白白挨那些人欺负啦;阿岚要永远记住师父的恩情,没有师父你就淹死在河里了,你以后有出息了一定不能忘了师父啊……

可是她的师父永远都只是问她冷不冷,饿不饿,饭够不够吃。他似乎从来没有在她身上寄托过什么。

叶岚想,人活着做的事,总要图些什么吧?可师父好像真的什么都不图。

那个时候,没人相信叶岚能有什么大出息。

她长得不好看,脾气也又倔又冷,嫁人是嫁不到什么好人家了。至于修炼,至于首徒,杂役院子里的人又怎么敢想呢?师父也说做人上人很累的吧,我们阿岚做个普通人就好,每天回到家有个人给你烧饭吃就很好了。

可是叶岚很要强,不甘心落于人后。她从小就觉得自己要保护师父,因为师父太弱了,所以她必须强势,否则她们一家都会受欺负。

眼前的男人用孱弱的脊背支撑起了她十年的光阴,她便像只小刺猬一样,用柔软的腹部对着他,用坚硬的刺对着外面的世界。

“阿岚。”叶师父忽然觉得不安,反握住了她的手。

他的阿岚从小就是个有主意的孩子,他逆来顺受惯了,知道阿岚是为他好,便也从不反抗。可这一次,看着这个他一手带大的女孩的眼睛,他忽然有些慌乱。

“去里面,跟松石大哥他们待在一起。”叶岚知道江画舟不在这里,以九嶷山的谨慎,不可能让剩下的人带着她独自离开。他们一定会来这里汇合,然后离开,在此之前,叶岚必须和他们站在同一战线。

她不信任对面的豺狼,也从来不做与虎谋皮的蠢事。

叶岚上前,拔剑与容许、苏若秋站在了一起。

第三节故人归·命锁碎裂

伏羲铜钱、通明剑诀加上江楼的本命剑——照渊,是修真界和鬼修同样趋之若鹜的东西。

之前有萧暨弹压,加上鹤风和玉城君都不是吃素的,那些明里暗里对此垂涎三尺的修士才夹着尾巴做人。

新仙盟里考虑过最好的情况,就是鹤风识时务一些,不要为了两个小丫头片子葬送整个宗门,主动把她们俩推出来;最坏的情况,便是新仙盟不遗余力地追杀九嶷山,双拳难敌四手,拿下他们是迟早的事。

萧靳的舌尖缓缓舔过齿关,他知道自己面临的是最坏的情况,浑身上下嗜杀的血液都忍不住沸腾起来了。

“那么,鹤风,就让我看看你有江楼的几成功力。”萧靳抬手轻佻地对鹤风招了招。

“且慢。”

稽查司的大门轰然洞开,松石捧着乌檀木嵌金丝的剑匣缓缓走出。

从新仙盟的走狗把稽查司包围开始,鹤风就以“与你无关”的借口让松石不要出面。萧暨以一己之力保住了苏若秋,鹤风当然也要投桃报李。

松石作为萧暨的弟子,修为资质样样不差,但在这种局面下还是不够看。而且新旧仙盟的冲突就够他喝一壶的了,鹤风实在是不忍心他再来蹚这趟浑水。

“你是谁?”萧靳看着他。

“仙盟盟主、山海门掌门萧暨,正是家师。”松石此话一出,萧靳的神色忽然就变得微妙起来。

松石面不改色,双手高举剑匣走到萧靳面前。他垂首将剑匣奉过头顶,姿势如同献祭,掷地有声道:“家师为萧靳先生留有一物,请先生查验。”

即便是一眼看破萧靳身份的叶岚此刻也不由得愣怔在原地,她从未听说这两人有什么瓜葛。

萧靳的指尖拂过剑匣上斑驳的花纹,像是怀念,又像是厌恶。

“想用这个让我放他们一马吗?”萧靳嗤笑一声,“我这位兄长,还真是一如既往的天真可怜……罢了。”他一手抄起剑匣,看着鹤风身后的容许,眼底那种炽烈的杀意又汹涌起来,“那个小子,我等你二十年,二十年以后你来杀我……或者我杀了你。”

容许恍若未闻。

“让他们走。”萧靳一摆手说,“不让路的,就自己拿脖子去试鹤风掌门的剑锋吧。”

萧靳收了剑匣之后,竟然真的给他们让路了。

松石对着鹤风长长地作揖,意思是抱歉自己的一封信函给他们惹来这么多麻烦。鹤风摆摆手表示不重要,领着几个人就要离开。就在此时,所有人都看见了三颗巨大的蛇头。

“哦,”萧靳露出一个满怀恶意的笑容,若无其事地说,“我们是分两路的,另一队人已经去逮捕江画舟了。”

羽烛白大病初愈,被上官策用白狐裘裹得严严实实的,活像个软乎乎的面粉团子。

从白家出来,白珏就一直牵着她的手,羽烛白能感受到他在止不住地颤抖。羽烛白不禁心生怜惜,罕见地觉得她这个没心没肺的三师兄有点可怜起来。

“三师兄,你……”

白珏一听她说话就绷不住脸上沉痛的神情,龇牙咧嘴地伸手去揉肩膀:“我大哥下手怎么这么狠。”

羽烛白愣了一下。

“看我干什么?”白珏用“少见多怪”的眼神扫了她一眼,“我离开家才是保护他们。今天天没黑透,全江南都会知道白家的儿子是个小白眼狼,为了追随师门被赶出家族,从此要过上风餐露宿、流离失所的日子。然后就不会有修真界的人去找我们家的麻烦了,毕竟这些衣冠禽兽还是要点脸的。”

羽烛白生生把冲到嘴边的话语咽了回去,后知后觉地问:“那你大哥是在跟你演戏?”

“那不然呢,真的让我一辈子不回家?”白珏翻了个白眼,“我可过不了这种苦日子。我爹送我去九嶷山本就是让我混日子,一辈子安安分分的最好,谁知道他押错了宝,莫名其妙被卷进来,只好赶紧补救。”

羽烛白看着他这副熟悉得叫人想往他脸上抽两巴掌的欠揍模样,对他的最后一丝怜爱也烟消云散了,只叹白家大公子怎么不直接打死他。

白珏哼哼唧唧的,埋怨完他大哥又开始辱骂新仙盟的十八代祖先,把上官策烦得受不了,直想把他扔回白家。

一行人走在路上,天色忽然暗了下来,街道上涌过来的风里夹杂着一丝腥臭味,像是深林里腐烂的动物尸体的味道。

从这条街道转过去便是稽查司,但这条街道十分僻静,两侧的院子里都种了老梧桐树,遮天蔽日的树荫在街道上投下浓重的阴影。但总有阳光穿过枝叶的缝隙落下,所以这条街道从未有此刻这样阴冷得叫人发颤的时刻。

羽烛白的眼中,道路两侧翠绿的梧桐叶颜色鲜润得仿佛要滴下来。但最后从清晰可见的树叶脉络上缓缓爬过,坠落在地面上的,是血。

这条街道像是下过一场血雨,未干的雨水淅淅沥沥地往下滴。

“后退。”连京沉声说。

白珏不由分说地拉着羽烛白向后退了两步,他没有逃跑,因为他知道对方不会如此轻视玉城君,说不定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上官策也握紧了羽烛白的手,他略一俯首去看羽烛白脖颈上挂着的长命锁,像是从上面吸收了一点力量似的,心里安静下来。

羽烛白却有一丝不祥的预感,她嗅到了魔种的气息。

“咝咝”的声音从四面八方传来,首先从院墙后探出来的是一颗蛇头。羽烛白眸光骤缩,那蛇头的模样实在是太熟悉了,三角头、金色花纹,两腮的地方伸出白骨的羽翼,骨架之间蒙着肉膜。

上官策和白珏从未见过这样的蛇,它的脑袋看上去足以一嘴咬掉成年男人的头,而它的眼珠子上蒙了一层白翳,仿佛患了什么眼疾。

第二颗蛇头也探了出来,两颗蛇头一前一后地观察着他们。

羽烛白对那双恶心的眼睛实在是太熟悉了,那是天裂之战中蛇女豢养的玩意儿,她的“爱宠”。

羽烛白曾不慎掉落进她的蛇窟里,那个黑暗、潮湿的地方里到处都是蛇。

山壁上被凿出密密麻麻的小洞,洞里塞着半透明的蛇卵,像是蜂巢。蛇女用引魔种发狂的药剂喂养她的蛇,从钻破蛋壳开始,小蛇们就学会咬断同族的喉咙,吃着对方的血肉长大。最后活下来的蛇会被蛇女投进炉子里“炼化”,接受魔种的血液,变成她的同族。

羽烛白从那个鬼地方爬出来以后,斩了蛇女一条手臂,又一把火烧了那个蛇窟。

谁能想到,墨寒川当个大修罗王,没把这些东西斩草除根就算了,居然还让他们死而复生了!

羽烛白忍不住去看连京,他先是引天谴开镜宫,后是开黄泉路下酆都,来回折腾,脸色已然很不好看。可这人装模作样的功夫几万年如一日,羽烛白一点都看不出来他在想什么。

但羽烛白的想法很简单,她已经找到人了,就不会再让人在自己眼皮子底下掉一根头发。

“沧雪殿下,你好啊。”

女人“咯咯”的笑声黏腻得叫人作呕,第三颗蛇头升起,上头坐着的女人对羽烛白抛了个媚眼。那女人裹着一身花红柳绿的衣裳,衣衫不整地露出雪白细腻的大腿和肩膀,拗着做作又诱人的姿势,叼着一根烟枪。

“她在叫谁?”白珏厌恶又恐惧的同时,心里想。

“新仙盟令,九嶷山江画舟乃为异人夺舍,应送往新仙盟审判。”女人吐出一个烟圈,惬意悠闲地把卷轴扔到地上,“殿下,不走吗?”

“何方妖孽,竟敢妄言。”上官策冷冷地扔出一道符箓,正中往他们涌来的蛇群。

燃起的烈火烧着小蛇的鳞片发出“啪啪”的爆响声。

连京单手结印,一个结界落在三人身上。

“别动。”连京说完便飞身掠了出去,他在半空中转身,从伞骨上抽出了羽箭,引弦射向蛇女。巨蛇虽然大,却并不笨拙,灵敏地躲开了第一箭。连京的第二箭紧紧咬着第一支箭飞了出去,同样落空。

蛇女讥笑的话到了嘴边,忽然见连京反手握弓,另一只手打了个响指。

那两只落在地上的箭迸发出惊人的灵力,在瞬间连接,金色的光线横过,利刃般截断了蛇的身躯。众人甚至没听见一丝声响,只是看见蛇的姿势短暂的一凝,接着便有铺天盖地的血雨落下来。

蛇女反应迅速地从蛇的身上跃下,借着血雨蒙蔽连京的视线,转身没进了蛇群里。

而另一边,另外两条大蛇不断地用身体撞击连京的结界,即便被结界表面附着的灵力灼烧得皮肤溃烂也不停歇。

羽烛白的手在袖子底下飞快结印,结界外的大蛇身上忽然腾起纯白的火焰——那是羽烛白的神息。

大蛇发出痛苦的嘶鸣,撞击结界的动作越发疯狂,力道却弱了下来。

连京转头正要引弦射穿两条大蛇的脑袋,忽然为背后的风声所惊,调转箭头对着身后。

却已经晚了。

蛇女像一只飞鸟似的从他身侧掠过,连京的身上多了一根蛇牙。

其实那一瞬间蛇女掷出去十二根蛇牙,尽管只有一根命中,也足够她得意了。连京毫不犹豫地拔出蛇牙,蛇毒却已经顺着他的血液疯狂蔓延。

若在平时,蛇女是决计碰不到连京的,可天谴余威令他日复一日地虚弱,反应也不可避免地慢了下来。

结界倏地破碎,上官策和白珏做出了同一个动作——一把搂住羽烛白滚了出去。

两颗蛇头重重砸落在地面上,碎石暴雨般泼洒。细小的蛇寻着血气疯狂爬过来,上官策同时扔出去八道符箓,对应八卦,以离字位光芒最盛,八道符箓同时爆裂开来,整条街道都陷入了火海。

上官策的琉璃镜在刚刚一番折腾里摔得稀碎,他看不清,无法准确判断敌人的位置,但没关系,只要横扫整个战场就可以了!

可过度透支灵力让他的脸色看上去白得像一张纸,白珏眼疾手快地扶住了他,免得他跪在地上。

蛇女看着眼前的一切,还没来得及耀武扬威,剑锋忽然穿透了她的喉咙。

霜雪从伤口渗入,流淌进她的血管,生成坚硬的冰凌。下一刻,冰凌如剑一般争先恐后地顶出了她的皮肤,把她的骨骼连着血肉撕得支离破碎。

羽烛白低下眼睛,敛去了瞳孔中的银色,这才踏着辟邪之火的痕迹走向连京。

连京一只手撑着墙壁,抬眼看着她,说不清是什么眼神。

羽烛白抬手擦了一下他唇边的血迹,那块沾了她血迹的皮肤像是被火舌舔了一下,滚烫的温度过去后是牵连四肢百骸的痛。羽烛白是第二次知道,原来伤不在自己身上也可以这么痛。

她忍住了把人捆回昆仑山关一辈子的冲动,故作轻描淡写地道:“小师叔,下次身上有伤就别往前冲了。这么鞍前马后的,到时候神界关于我的丑闻,除了‘与昆仑君不知廉耻’以外,又要多一桩‘与大修罗王不清不楚’了。”

她一摊手,无奈笑道:“我一个武神,天天传这种丑闻,也太丢脸了。”

连京闻言,居然垂眸笑了一下。

羽烛白立刻面无表情,心想,他居然还有脸笑。

羽烛白的心思都放在以后怎么收拾他这件事上了,一时间竟然没有留意背后在地上轻微抽搐了一下的蛇女尸体。

肉眼不可见的丝线如蛇般游走过地面,被升腾的辟邪之火所覆盖,只隐隐地反射出零零星星的微光。丝线无声钻进了蛇女的身体,她松弛的关节“咔嚓”响了几声。

“小舟!”

羽烛白听到了苏若秋的声音,她面前的连京伸手就要推开她,却被动作更快的羽烛白掀了出去。她有看着敌人的习惯,转身的刹那,看见蛇女四肢扭曲的身体,握着白骨的长剑,以一个完美的进攻姿势对准自己捅了过来。

听见萧靳的话,苏若秋迅速冲出去,看见的第一幕便是修罗地狱般的长街。

火焰焚烧蛇的鳞片发出的爆裂声不绝于耳,浓重的煞气简直叫人喘不上气来。似曾相识的场景让苏若秋有些眩晕,但她还是一眼就看见了江画舟。

江画舟看上去安然无恙,甚至还去搀扶受伤的小师叔。

她刚刚松了一口气,便见一个影子腾空而起,猎鹰捕食般扑向了江画舟。

那一刻苏若秋什么都没有想,只是下意识地拔剑冲了出去。

众人眼中,苏若秋在那一声呼喊后就如离弦之箭一般弹射出去。他们看不清她的身影,因为她整个人都淹没在一团光里。她拔剑、挥剑的动作精简到了极致,气息、肌肉与灵力的配合也达到了完美,剑锋所过之处甚至留下了残影。

这一剑划出的是直线,不同于在试剑大会上苏若秋对叶岚挥出的那一剑,写意如同画师手下的工笔画,带着些稚气。这道直线带着孤注一掷的勇毅,仿佛再现劈开天地混沌的那一斩。

此剑过后,便是破晓。

通明剑诀。

“师尊,通明剑诀的要领是什么呢?”大汗淋漓的苏若秋揉着酸痛的手腕,仰头问。

男人叼着根草,满脸高深莫测:“通明剑诀的要领啊,那是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为师也很难说得清。要不然这样,你去哄你师娘开心,让她别再生气了,你师娘不生气,为师心情也好。为师心情一好,说不定就想明白怎么说了呢?”

屋子里传来女人的骂声:“江楼你这个臭不要脸的东西,居然指使小孩子劝和!秋秋别理他,我们不练剑了,来和师娘吃点心看话本。”

“娘子,娘子你怎么又生气了?我错了娘子!”

那是苏若秋第一次去求寻通明剑诀的修炼之法,但江楼只让她每日重复那些剑招。后来江楼死了,再没有人能指点她,她便下山游历,这里学一点、那里学一点,虽则不伦不类,但只为求胜的剑法威力亦是惊人。

偶尔她也会通过伏羲铜钱上附着的灵力,去摸索通明剑诀的修炼之道。可是男人留下的灵力从不说话,只是舞剑,看上去像是喝多了随便摆弄的。

直到鹤风告诉她,她可能不适合修炼通明剑诀。

“通明剑诀的修炼者,须得心里没有一丝杂念,真正做到‘剑心通明’。师兄是生在红尘但超脱红尘之人,生来便有剑心通明的境界,但是若秋,你的执念太重。也许通明剑诀并不适合你。”

她在试剑大会上挥出的那一剑看似威压惊人,实则只是她竭尽全力的虚张声势罢了。她模仿了通明剑诀的形,却始终摸不到它的精髓。

“锵”的一声,雾朱剑与蛇女手中的白骨剑相撞,雾朱剑即刻出现了裂痕,转瞬便要崩裂。苏若秋的气血涌上喉头,她只觉得剑上传来的压力犹如山岳,而自己的骨骼正在寸寸开裂,下一刻就要被碾成泥灰。

她额头的梅花痕色泽秾艳,仿佛鲜血画就,下一刻就要顺着肌肤滑落。

我要死了吗?苏若秋茫然地想,小舟怎么还不走?

她以为时间过去了很久,然而一切都发生在一息之间。苏若秋从胸口里推出了那口气,大喝一声狠狠撞开了蛇女。蛇女不为所动,弓身在墙壁上一弹,第二剑飞速而至。

方才那一下已经耗尽了苏若秋的气力,她眼睁睁地看着那必杀的一剑劈到头顶,却无力闪躲。

苏若秋知道江画舟就在她身后,却连把她推出去的力气都没有。

忽然,羽烛白胸前的长命锁迸发出炽烈的光芒,电光石火间,她抱着苏若秋滚了出去。

蛇女那一剑并没有落下来。

一个缥缈的光影凝在半空中,抬手轻轻巧巧地接住了蛇女的剑。

他青衫落拓,眉眼间带着苏若秋熟悉的散漫神情,仿佛他只是在后庭摆弄花草。苏若秋怔怔地看着挡在她身前的男人的残魂,落下泪来。

“通明剑诀的三重境界,分别是破天地、破生死、破我心。”男人嗓音温润,谆谆教导,仿佛他们身处在早春的书堂上,他罕有那么正经温柔的时候。

鹤风愣住了,白珏和上官策也愣住了。

在场所有在画册上见过“天下第一、半步成圣”的江楼掌门画像的人都愣住了。他们呆呆地看着两个女孩身前那个虚幻得像是会随风飘去的影子,内心充满了震撼。

“师尊……”苏若秋喃喃道。

“唯有窥破内心深处的心魔,忘却天地、生死和自己,才能挥出那斩碎所有黑暗、势不可挡的一剑。”男人的一字一句都在引着她去求索人间最强的剑道,像是要弥补他缺席的十几年,“心中若有一个‘我’字,便会牵绊你拔剑的决心。剑修的每一剑,都是要断了敌人的命,也是把自己的命押在赌桌上。通明剑诀,这是玩命的剑法!”

男人话音落定,周身燃烧起璀璨不可直视的光芒,他手中的剑影轻描淡写地推出一条直线,仿佛拨开云雾的一缕风。

然而一剑足矣,蛇女的身体、白骨化作的剑在半空中无声无息地裂为两半。

空中传来琴弦绷断的声音,像是中空的朽木被敲击发出的声响。街道的砖石地面、青石堆砌的墙壁像是薄纸一样被快刀裁开,连哀鸣都来不及发出。

蛇女的身躯软绵绵地砸在火海里,喷射出的血液在火海中蒸腾为了血雾。

苏若秋看着那个渐渐透明的影子,挣扎着要去抓他的指尖,声音嘶哑:“师尊,你别走……”

她有很多委屈想要诉说,有很多思念想要倾诉。十几年来积攒的话语到了嘴边却只有轻飘飘的一句呼唤,像极了多年前男人牵着她的手走在夕阳下,骗走她的糖葫芦以后,她小心翼翼地撒娇。

可她清醒地知道自己没有时间,她什么都留不住。

影子转过来抱了抱羽烛白,动作轻柔,好像羽烛白是个一碰就碎的瓷娃娃。

羽烛白只觉得像是被风拥抱了一下,她看着这个“父亲”,心情复杂。鬼王干的缺德事,羽烛白对这个爹认也不是,不认也不是。她说不出半个字来,男人却看着她宽容地笑了笑,转而面对泪如雨下的苏若秋。

“别哭,”影子伸手去为她擦眼泪,却只是徒然地穿过了她的身体,他的笑容一如从前,仿佛岁月蹉跎却没有改变他分毫,“秋秋做得很好,这不是你的错。”

“不要总是活得那么难啊,我的女儿……”

影子的最后一句话和他的身体一起消失在风中。

羽烛白胸前的长命锁在影子消失的那一刻崩裂成两半,裂口无比整齐,像是有人一剑从中间劈开了长命锁上的那朵莲花。

碎裂的长命锁砸在了地上,苏若秋猝然吐出一口鲜血,被羽烛白架着肩膀扶住了。

沧雪神君这辈子难有这样被人以命相护的时候,尤其对方还是个孱弱的凡人。虽然苏若秋不是手无寸铁的寻常人,但在动辄崩山陵、移江海的神魔眼前,渺小得如同尘埃。

羽烛白很受震撼,受震撼的结果就是她以自己的血魂饲养了苏若秋三天三夜。

她后来去检查蛇女的尸体,发现蛇女的身体里被种了傀儡丝。

傀儡丝是魔种的缺德玩意儿,被种下了傀儡丝的人,生死都不由己。而蛇女当时爆发出的力量,已经远超当年与羽烛白交手的水平。

意思是,苏若秋接下来的那一剑等同于接了修罗王一剑,没被震碎心肺和魂魄不知道是要说她命大,还是通明剑诀——抑或是长命锁里江楼的残魂护住了她。

但即便如此,这样的重伤,也是肉体凡胎难以承受的。

白龙的血魂一点点把苏若秋残破的身躯缝缝补补起来,羽烛白却日复一日地苍白下去,总是忍不住在苏若秋的病榻前打瞌睡。毫不知情的白珏一边嘲笑她,一边撵她去休息,被她插科打诨地混过去了。

虽然你没有大师兄那么温柔、没有三师兄那么有趣、没有四师兄那么博学,可是你还是在明知道会死的情况下冲了出来,你到底在想什么呢?

明明很在意我却又不肯让我接近,每次躲我都像在躲鬼一样。

羽烛白在心里温柔地叹气,怎么那么别扭呢,小师姐?

苏若秋醒来的时候,是回到九嶷山的第三天,窗外正在下雨。

“师姐,你醒了。”羽烛白看着她睁开眼睛,困倦地说。

她在这里守着苏若秋,实则是给她输了三天的灵力,吊着她那一口气。

“别离我那么近。”苏若秋嘶哑着声音说。

“哦。”羽烛白收回了手,趴在床边玩她的头发。

沧雪神君没有任何照顾病人的经验,很久了才想起来问:“师姐你要喝水吗?”

半晌苏若秋才动作滞缓地点头,羽烛白扶她坐起,端来热水喂到她嘴边。苏若秋喝了好几口,才有力气开口问:“长命锁……修不好了吗?”

羽烛白沉默片刻,说:“就算修好,里面的……也已经散了。”

苏若秋点点头,什么也没说,喝完水便躺下了。她转身面对着墙壁,只留下一个后背给羽烛白,是个拒绝的姿势。

羽烛白合上门出去了,却没有走远,她站在檐下看雨水淅淅沥沥地落在庭院里,水坑映着苍翠的枝叶。

她从怀里摸出那块碎掉的长命锁,凝视片刻。

羽烛白终于知道为什么九嶷山众人总是盯着她有没有戴长命锁,越危险的局面越是如此,而且不管羽烛白做什么,他们从来不怀疑她是被夺舍了。

起初她以为这满门的人都是一根筋的愣货,直到蛇女那一剑落下之后,羽烛白才知道,他们如此笃信她是真正的江画舟,只是因为长命锁一次次地保护她。

世人垂涎的照渊剑,照渊剑里可助修士一举突破瓶颈、甚至半只脚踏进飞升大门的修为,其实早就不存在了。

据鹤风所说,江楼当年用照渊剑的断铁融成了这只长命锁,里面封了他的部分修为和一缕魂魄。江楼自知死期将至,想用这样的方式看着他期盼已久的孩子长大,想尽一点父亲的责任守护她。

苏若秋等人面对羽烛白怪异的行为、突然痊愈的魂魄残缺之症,没有丝毫怀疑,只是因为他们相信这世上不会有父亲认错女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