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 心火·诛杀令
“你这个大修罗王当得可真不怎么样,”羽烛白拎着酒壶坐在树枝上,摇晃着双腿,脸颊绯红,“先是末及,又是蛇女,怎么什么猫猫狗狗都想咬你一口,你别是要被推翻了吧?”
连京无可奈何地站在树下,既要盯着没人过来,又要防着她从树上掉下来:“是啊是啊,我特别可怜,在魔界谁都不听我的。在魔界,哪怕是路边要饭的狗饿极了也能上来咬我一块肉,您满意了吗?赶紧下来。”
羽烛白忽然安静了,目光沉沉地看着他。连京被她的眼神看得心里“咯噔”一跳。
“这么可怜啊。”羽烛白撑着屁股底下的树枝,一摇三晃地站了起来,居高临下地看着他,露出一个猥琐表情。
“我看你姿色不错,要不然你跟我回昆仑山吧,怎么样?”
连京被她的胡言乱语气得眼皮乱跳,恨不得趁她喝醉了拎她下来揍一顿,但他还惦记着把人哄下来,于是忍住了。
“怎么样,要不要跟我回昆仑?”羽烛白反反复复地问,“在昆仑山,没有人会欺负你,那里是九天十地最安全的地方,没有我的准许,谁都进不去。你要不要跟我回昆仑?”
“好好好,我跟你回昆仑,你快下来。”连京连声答应,用诱哄小孩的语气道,“你说什么我都听你的。”
羽烛白盯着他的眼睛看了一会儿,忽然张开了双臂。
连京下意识地伸出手,稳稳地接住了从树上跳下来的女孩。她满身酒气,黏黏糊糊地把头往他的胸口拱,像是一只寻觅温暖地方的小猫。
羽烛白装醉,像是挣扎似的在他身上**了一通,确认这人身上的伤已经好完了,这才收回手在他怀里安安分分地窝成一团。
“那说好了,你和我回昆仑。”羽烛白小声咕哝着说。
你和我回去,我再也不让任何人碰你。
九嶷山的藏书阁是一栋小木楼,里头密密麻麻地塞满了书架,空气中满是墨水和纸张经久散发出的味道,两排书架之间只能容一人走过,抑或是两人面贴面地蹭过去,狭窄逼仄得叫人喘不上气来。
此时,这里的屋顶上开了一扇天窗,有澄澈的月光倾泻。
“大晚上的,你在这儿吓唬鬼呢?”书架顶上忽然倒吊下来一个人,白衣长发,嘴唇噘起来和鼻尖形成一个钩子夹着一支毛笔。
上官策被突然冒出来的声音惊得差点把手里的书砸地上,他转头瞪着那个没正形的人,抬手把手边的两本书扔到对方脸上。白珏轻车熟路地接住了书,腰腹发力把自己拉回了书架顶上,居高临下地看着上官策,眼神玩味。
“什么书要到晚上才来偷偷摸摸地找啊?”白珏用一种暧昧的语气说,“师兄是过来人,能理解你,这是很正常的事。你别气急败坏啊!”
“以你那点比核桃仁大不了多少的脑子,再轮回十辈子不喝孟婆汤也理解不了我。”上官策冷笑一声,捋平了手里的书页说,“毕竟脑子里的糨糊不会因为年纪增大发生什么变化,就算有变化,也只是大糨糊生小糨糊。”
“我说什么?哼,让我看看是什么好东西能让你这个小古板三更半夜不睡觉出来翻。”白珏一边念叨他,一边借着幽微的烛火去看手里的书皮,“《上古神明录》?什么鬼东西。”
上官策劈手夺过书,什么也没说。
白珏略一思索,神色有些变了:“你在查那天那个魔修说的话?”
他说的便是蛇女,即便是命悬一线的时刻,白珏也清楚地听到了蛇女对羽烛白说的那句“沧雪神君”。
“嗯。”
上官策垂眸,琉璃镜后的眼睛被掩映在光影之中,看不真切:“我找了所有有关神明记载的古籍、民间传说,都没有找到尊号‘沧雪’的神君。你知道,天地之间的仙神分两种,天生血脉和后天飞升的。民间有记载的大多是后者,受人间香火和信仰供奉,其尊号多半和地域、经历以及修炼功法有关。‘沧雪’这个尊号一看就不是后者,我也没有找到记录。”
白珏静静地听着他说,神情微妙。
上官策一向不在意他的看法,自顾自地捋着思路往下说:“天生血脉的神祇多半是上古时代诞生的了,出现在人间的时候也大多以真身出现——哪怕是以人身露面,也不会被人当作仙人记录下来。所以我翻阅了所有和‘冰雪’有关的神明、神兽的记载,除去太低等不可能成神和堕魔的,只剩下一个记录。”
无论在人间、魔界还是神界,严寒之地向来是生命绝迹的地方,鲜有活物,因而有关记载少之又少。
上官策把那一页文字翻开,抵到白珏眼前,一字一句地念了出来:
“白龙,生于神界圣地昆仑山。冰骨霜心,坐拥杀伐之血而有好生之德。”
那页纸泛着黄,墨迹也在经年累日的磋磨中褪了颜色。
白珏一言不发,他想起了蛇女被冰剑从体内贯穿出来的死相。
“听起来……我们的小师妹好像还是个好神。”白珏浑不在意地笑了笑,“换个思路想,那个穷凶极恶的魔修要杀她,不正好证明了她是个好人吗?”
“我没有说她不好。”上官策收起了书,淡淡地说,“我只是担心。如果那个魔修已经知道她是神,那魔修背后的人想要的真的是照渊剑或者通明剑诀吗?能和神对上的,应该已经不是人了。”
“你打算怎么办,要告诉掌门吗?”白珏问。
“不必。”上官策摇头,“我深夜前来就是不想声张。无论小舟是个怎样的神,她始终都是我们九嶷山的小姑娘。我只是想确认一下罢了,你也不要说出去。”
“话说回来,你不睡觉在这里干什么?灯都没点。”
“赏月啊。”白珏挑挑眉,示意他看天窗里盈满的月光。
“你是真的很闲。”上官策唾弃道。
“长夜漫漫,月色如此,不可辜负啊。”白珏大笑。
容许从寒潭里爬出来,头发湿漉漉的,浑身上下每一个毛孔都在往外吐着寒气。
他像是没有感觉,潦草地把头发抓成一把,拢好了衣衫。做完这些,他像是一下子被抽空了,呆呆地坐在地上。他一个人的时候很少笑,脸上常常是茫然甚至淡漠的表情,像是粗制滥造的木偶。
“师兄的脾气虽然好,但要是偷看我洗澡,我也是会打你手掌心的。”容许忽然说。
苏若秋从树后走了出来,垂首看着他眼球上的血丝。
“若秋,怎么是你?”容许有些诧异,“我还以为是小舟。”
“不是。”苏若秋淡淡地辩解,“我也没有偷看你洗澡。”
容许露出窘迫的表情,小舟还是小女孩,他在她面前像是长辈,这样的调笑无伤大雅。而苏若秋与他年纪相仿,这话便有登徒子的嫌疑。容许抓了抓后脑勺,不知如何接话。
好在苏若秋也不是一般姑娘,完全没把这当一回事,她不由分说地扣住了容许的手腕摸他的脉象,容许甩了一下手,没甩开。
“别乱动,”苏若秋觑他一眼,“掌门师叔让我来看看你的心火如何。你要是再挣扎,等会儿手腕就要被我掐红了。”
容许瞪着她,苏若秋却像是根本没长“看人眼色”那根筋,见他不动便以为是同意了,顺理成章地探他的脉象。
稍有些修为的人都能摸出来,容许的脉象十分紊乱且剧烈。
疯狂跳动的脉搏一般昭示着气血的狂乱,若是普通人,很快就会因为气血暴乱而亡。对于修士而言,这样混乱的脉象是走火入魔的前兆。
容许轻描淡写地抽回手。
“平时也是这样的,我刚刚从水里爬出来有些累,所以稍微快了一些。不是什么大事,不用告诉师尊。”
“你以为我是白珏吗?”苏若秋不吃他粉饰太平的这一套,直截了当地揭穿了他,“你的心火开始烧起来了。”
容许沉默片刻,笑了一下:“不过是斩了那人一只耳朵,沾了一点点血气而已。不妨事,过几天就好了。”
“这已经是我们回九嶷山的第十四天了。”苏若秋冷酷无情地说。
容许苦笑道:“若秋,什么时候你才能像小舟一样?看破不说破是乖女孩的美德。”
“明天我动身去极北给你找雪莲。”苏若秋转身要走。
“我说了不用。”容许语气强硬,一点也不像平时的他。
苏若秋扭头看着他:“容许,你想死吗?”
“哪里有人会不死?”容许又换回了温和的口吻,仿佛刚刚那一瞬间流露出来的暴戾只是苏若秋的幻听。
他对着波光粼粼的寒潭伸出五指,不断做着握剑收拢五指的动作,轻声说:“如果真的有那么一天,我希望死在你手上。”
今天的早饭是在白珏院子里吃的,白家赶他出门果然只是演戏,院子里的仆人一个没少,衣食用度也照旧。
羽烛白喝完了整整一碗粳米粥,脸上红扑扑的。
旁边的小火炉上还煨着浓稠的鱼汤,是在山溪里抓的鱼,用上好的天麻、白芷、红枣和玉竹一起炖两个时辰,炖得鲜香软烂才是最好。
鱼是大师兄抓的,汤也是大师兄炖的,照旧是令人没什么食欲的寡淡滋味。大师兄像个默默无闻的小厨娘,羽烛白每天都能吃到他做的菜,却已经很久没见到他了。
据苏若秋说,大师兄在闭关。
白珏裹着件披风歪在旁边写话本子,这是他新寻的消遣。
外面在下雨。
羽烛白喝完了粥就开始左顾右盼。她惯会折腾,白珏这里的瓷瓶被她摔了好几个,院子里种的月季也常常遭她毒手。白珏的注意力终于被她吸引过去,看她跟个兔子似的转着脑袋到处看,难以想象这么个幼稚的女孩会是神明转世。
“你要什么就自己拿。”白珏大手一挥,说。
羽烛白没挪开屁股,她舔着嘴唇试探着问道:“掌门和小师叔呢?”
她醒来的时候手里还攥着连京身上的玉佩,但一整个早上都没有见到他。羽烛白现在非常恐惧厌恶这种感觉,连京在她眼皮子底下消失超过一炷香的时间,她的心跳就开始不正常。
“下山去了。”白珏若无其事地说,“小师叔走之前把封山大阵打开了,谁都进不来,山上很安全,别怕。”
羽烛白胳膊上的鸡皮疙瘩都炸开了:“他们下山干什么?”
“我也不知道,大概是打探消息吧?新仙盟那边折腾那些乱七八糟的事不少都是针对我们九嶷山的,我们总不能一直关着山门,当一辈子聋子瞎子吧?”
羽烛白焦虑地咬着手指甲,蛇女突然出现在人间,说明新仙盟背后的人一定是某个修罗王。
她关心则乱,自作主张地把连京粉饰成了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弱书生,全然忘了他还是从血莲花池里爬出来的大修罗王。羽烛白越想越心急,恨不得立刻出现在连京身边把他绑回来。
“咬什么手指?小姑娘家家的难看死了。”白珏往她的手背上抽了一下。
“我要下山。”羽烛白脱口而出。
“你下山干什么?”响起的却是另一个声音。
苏若秋拿着一页纸,拎着剑和斗笠走进来。
羽烛白一见她就心虚,讷讷地不知道说什么,她总不能说要去救连京吧?
“我和容许要下山一趟,你们老实在家里待着。”苏若秋说。
“出什么事了吗?”
白珏去拿苏若秋手里的纸,看见朱砂写的三个猩红大字——“诛杀令”。这次诛杀令下的名字不是苏若秋,而是松石、叶岚和叶明德。白珏没听过最后一个名字,猜想应该是叶岚师父。
“新仙盟抓了他们,七日之后要在洛都行刑,以正修真界风气。”苏若秋说。
“所以你要去劫法场?”白珏有些傻眼,“师姐,虽然我也很想救他们,可是你要单枪匹马闯新仙盟?你这不是去送死吗?”
苏若秋没理他,拿回诛杀令叠好放回袖子里。
诛杀令是她在鹤风的桌案上翻出来的,她借此推断二人应该是去了洛都。她不是要去劫法场,而是要带容许去找鹤风和连京。容许的心火已经不能再拖下去了,那一点点的血气像是火星子,点燃了容许胸腔里的煤炭,烈火燎原。
为了不引人注目,苏若秋套了马车带着容许前去洛都,等到了白梅镇便转水路北上。
苏若秋快马加鞭,马车车厢里传来容许低低的咳嗽。雨点打在马车篷上发出闷闷的声响,苏若秋的心里有些急躁。
等到了白梅镇,她勒马停车时却听见了几声沉闷的响动。
苏若秋按着剑柄,走进车厢和容许交换了一个眼神,容许指指边上那个庞大的箱子。马车是白珏的,箱子自然也是白珏的,不知道是这少爷拿来装什么东西的。
苏若秋闪身到箱子旁边,一脚踹翻了沉重的木箱。
箱子里滚出来三个人。
容许目瞪口呆,震惊地去把地上摔得七荤八素的羽烛白抱了起来:“小舟,你怎么在这儿?撞到哪里了?”
羽烛白眼泪汪汪地捂着头:“撞到脑袋了。”
苏若秋额角青筋暴跳。
容许心疼地去给羽烛白揉脑袋,手掌不经意间擦到了羽烛白的额头。
滚烫。羽烛白一把抓住了他的手,端详容许。
他皮肤滚烫,看上去很疲惫,可是他穿得很厚,像是怕冷。那双温柔安静的眼睛里爬满了血丝——他身上的气息像极了那些饿了的魔兽,浑身上下都涌动着对血和肉的渴望。
然而羽烛白知道他不是魔种,也不是妖邪,他是那个婆婆妈妈、生怕几个小崽子吃不饱穿不暖的大师兄。
他在堕入魔道的边缘。
“大师兄……”羽烛白的手有些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明明这个人今早还给她煲了鱼汤,“你怎么变成这个样子了?”
“小舟不怕,”容许轻轻地抵住她的额头,一如多年前小女孩被雷声吓哭,少年唱着歌谣哄她入睡的模样,“师兄只是生了一点点小病。”
第二节 洛都·血魄灯
船舱外传来有人和苏若秋搭话的声音:“客人是要去洛都吗?现在很多修士都在往洛都去,说是什么新仙盟要召开肃清大会。嗐,我们也不懂这些。总归是又要闹起来了,神仙打架凡人遭殃,这太平日子算是到头喽!”
容许睡得迷迷糊糊的,抓紧了身上裹的大氅。
他不自觉地用力,指节发白、指甲掐破了手心的皮肉也没有感觉。有一只细嫩的小手握住了他的拳,那只手太小太纤细了,他下意识的松开了手指,生怕碰碎她。
来人握住了他的掌心,一缕微凉的灵力源源不断地流进他的身体里,抚平了血管里叫嚣的暴虐。
容许嗅到了一点奶香。
小女孩身体不好,每日晚饭都要喝一碗热羊奶,这还是他定下的规矩。他不知道这个娇娇弱弱的女孩子何以就能有这样的灵力,怕她透支体力伤了自己,他连眼睛都睁不开便想抽开手。
“大师兄,师兄不怕。”女孩双手握住了他的手心,误以为他在被心火折磨,语气有些慌乱,“很快就好了。”
羽烛白做过满手血腥的杀神,也做过千娇百宠的大小姐,就是没做过供人依靠的肩膀。
她的一生恣意洒脱,甚至称得上随意,想一步走一步,实在不是个可靠的神。羽烛白安抚的话语单薄又笨拙,还是从渐渐苏醒的“江画舟”的记忆里刨出来的蛛丝马迹里剽窃的。
小时候江画舟生病,容许就这么哄她。
看着沉睡中的容许,羽烛白气得浑身打战。
她不知道是什么人、什么时候对容许下的手,但她能感受出来,容许的身体里有一簇邪火,泛着血肉腐烂的气息。容许之所以会如此痛苦,是因为他身体里有一道枷锁,锁住了那团火,使他不至于堕入魔道,可两股力量相争,折磨的只有他一个人。
而羽烛白还不能轻举妄动,这团火与容许的命门息息相关,要是她掐了这团火,说不定容许的性命也要受到牵连。
所幸压制一团邪火,对她来说不难。
外头的苏若秋打发走了人,推门走了进来。她就站在门口,多一步都不肯靠近,远远地看着守在床边的羽烛白。
苏若秋向来不在意人情世故,自然也不会安慰人。她知道容许一向骄纵小师妹,也能看得出来小师妹对容许的亲近,却开不了口说“会没事的”,于是只有默默地看着。
“师姐,”羽烛白转过来看她,“我们还有多久到?”
“天黑便能到。”苏若秋说。
这是他们离开九嶷山的第六天。
如今,洛都已经不是云集天下繁华的那个地方了,据说新仙盟的总坛定在洛都之后,洛都满街都是逮捕反抗新仙盟的人的戒律司修士。但有传闻说这些修士身上隐约有些邪气,竟然有点鬼修的模样。
不少萧暨在位时受刑关押的重犯都被放了出来,仗着新仙盟的势头耀武扬威。
而坊间或有对新仙盟、朱雀门有微词的修士,隔日就会暴毙荒野。
一时间,整个修真界被恐惧不忿笼罩着。
如今已经鲜有商船敢去那边做生意,这艘船都是远在江南的白家私底下调过来的。
事态如此,饶是苏若秋心急如焚,也不敢带着容许御剑。
羽烛白为容许整理了一下汗湿的额发,她知道这是那团心火被压下来了。但越是压抑,爆发的时候就越是猛烈,谁也不知道这团火彻底烧起来的时候,容许会变成什么样子。
洛都,新仙盟。
牢房里昏暗潮湿,无孔不入的寒气恨不得把人的骨头茬子都咬一遍。
从外头进来,一眼望去,这牢房里都是大大小小的水池。水池上装了精铁的栅栏,栅栏上还刻着密密麻麻的咒文,用以压制水牢中人的灵力。
抱着温热油纸包的修士顶着大雨跑了进来,一把甩开蓑衣和斗笠,狠狠地往地上啐了一口:“什么鬼天气!老子脖子里都是水。”
“别抱怨啦,这世道尚且如此,说变就变,何况天气?”同伴打着哈哈,接过油纸包打开,用力吸了一口里头鲜香的肉脯气味,称赞了一声,“香!这家店还开着呢?”
“马上就要关啦,洛都眼看就要乱起来了,老板有点小钱,不想把命吊在这里。”修士唏嘘道,“你说现在的仙盟像个什么样子,戒律司到处收拾不服气的门派,稽查司四处抓人,天演司倒好——一直装死,新仙盟也没理他。”
“这算什么,你没看萧靳都被放出来了?”同伴看着修士好奇的表情,神神秘秘地说,“你们年轻的不知道,萧靳其实是萧暨盟主的亲生弟弟!”
“真的假的?我都没听说过这个萧靳,他是什么来头?”
“骗你干什么?萧暨盟主自己就是苦寒出身,两兄弟小时候失散了,哥哥进了山海门,弟弟进了朱雀门。萧盟主好不容易找到了弟弟,结果弟弟长成了大魔头。”同伴喝着小酒,身子暖起来了,胆子也大了,“萧靳这人桀骜得很,争强好胜又睚眦必报,而且不择手段。他为了引诱邪祟出来,可以杀人做血食。诸如此类的事多了去了,只是朱雀门看他天赋修为都高,一直压着消息。”
男人的声音伴着打在窗台上沙沙的雨声。
“后来这事被稽查司的人误打误撞查出来了,萧盟主知道了,勃然大怒。你是没见到当时那个场景,萧盟主的剑都要砍到他亲弟弟的脖子上了,”同伴慢悠悠地说,“后来朱雀门硬是把他保下来了,萧盟主亲手往萧靳的经脉和大穴里打了十七枚戒钉,还下令把他锁在水牢里,永世不得放出。”
十七枚戒钉,修士被打下去一个也就相当于废了。
修士不由得咂舌:“其实萧盟主自己也是有私心的吧?不然他真的一剑劈了萧靳,朱雀门又敢怎么样?”
“确实如此,当时萧盟主要是慢一步,九嶷山就要先动手了。”同伴喝得微醺,几乎有些口不择言了,“当年那位江楼掌门,最见不得这些事。要是他还在,仙盟哪里会沦落到现在这个样子?老百姓看了修士跟见了鬼一样。”
“这话可说不得!”修士连忙上去捂他的嘴。
“没事,谁听得到?”同伴不在意地推开了他。
不远处,全身浸泡在冷水里的叶岚微微仰首,牢房里的烛光透过栅栏落在了她的脸上。
叶岚全身被精锻的玄铁铁链锁住,铁链的另一头熔进了砌水池的石壁里。铁对她来说不算什么,她能精确地熔断铁链的某一个部位,但是栅栏上的咒文锁住了她的灵力。叶岚身上全是伤,泡在水里已经开始有些发烫了。
剑修身心坚毅,叶岚能忍受这些,她只是担心师父。
明天新仙盟就要处决他们了,叶岚知道这是新仙盟引九嶷山出来的诱饵。
她深深地呼吸,知道明天是自己最后的机会。
与此同时,城中一处偏僻驿馆。
这间驿馆是以白家某个远在乡下的老管家的名义置办的,本是白家老爹为自己以后养老准备的。院子里有一口古井,还种了一院子的海棠,很是雅致。驿馆外是爬满了青苔的小巷和寂静的街道。这样的深夜,只有淅淅沥沥的雨声。
连京为容许把完脉后,告诉鹤风,他的情况正在好转,心火也在被慢慢压制下去。
鹤风松了口气,转头把苏若秋骂了一顿:“大惊小怪地把人带过来,还带了一窝,你知道我们明天要干什么吗?你们几个小崽子真是会给我找事干!”
苏若秋低着头,一声不吭地随他骂。
连京则转头看向了羽烛白,她正从白珏和上官策两人之间的缝隙往里挤。
“三师兄四师兄,你们让我进去,我要看大师兄!”羽烛白扯着嗓子喊。
“看个屁,”白珏拎小猫似的拎着她的后领子,“找面镜子看看你眼睛底下的乌青吧!别去烦大师兄了,谁都没你黏人,快滚回去睡觉。”
羽烛白气得腮帮子都鼓起来了,偏偏连京在边上拱火。
连京说:“白珏说得不错,你跟我来,我带你去睡觉。”然后这人就不由分说地把羽烛白拉走了。
房门一关,连京顺手在门上施了个法术,隔绝了外面对房内声音的窥探。
“你闹什么?”连京抱着胳膊靠在门上,问。
羽烛白难得这样直白地打量墨寒川的这副新皮囊,她用一种挑剔的眼光把连京上下剥了个精光,觉得还是他原来的样子好看。
随即她在心里翻了一遍旧账,凑足了怒火,摆出和他一模一样的姿势来,冷笑道:“我是不是说过,除了昆仑君,这世上没有人可以管教我。”
连京看了她很久,深呼吸几次才忍住了抽她一顿的冲动。
羽烛白把他惹毛了,心里就舒坦了,收敛了一点阴阳怪气,说:“你是为了调查新仙盟背后的主使才来的?”
连京被气得不想说话,纡尊降贵地点了个头。
凡人怎么可能驱使魔种,还是蛇女这样在沧雪神君面前挂了姓名的魔种,用脚想也知道幕后指使不简单。
对方对他们的动向也抓得很准,知道连京刚刚接了天谴,正是虚弱的时候。只是他们没想到羽烛白会冒着风险为连京出手,否则蛇女至少可以重创连京。
“他们算盘打得噼里啪啦地响,江南两次失手,已经暴露得差不多了,这次会露面吗?”羽烛白怀疑道。
“会。”连京说,“因为血莲花池的沸腾之时还没有过去,我身上又有天谴的伤,这是万年难遇的能要我性命的机会。”
羽烛白轻笑一声,觉得自己以前真是太不了解墨寒川了。
墨寒川人前人后都是一副从容优雅的模样,时时刻刻端庄如画上的神像。他不在意旁人的赞美,亦不在意对他的诋毁,仿佛世人的眼光于他而言只是袍角的浮尘。
这样狷狂的话语从大修罗王嘴里说出来理所应当,在墨寒川身上却不合时宜。
“其实还有一个思路。”羽烛白因为这点新发现,心里微妙地软下来一块,语气也和善了一些,“北堂勋之死发酵得那么快,事发突然,仙门百家都急着借机定苏若秋的罪。偏偏这个时候,剑宗宗主这个恨不得把自己埋在宗门里的老头子跑了出来,还来得那么是时候,他一定有问题。”
连京露出一丝欣慰又担忧的笑容,但那缕微笑转瞬即逝。
“我的人已经去探过剑宗了,在那里发现了傀儡丝的痕迹。”
羽烛白顿了一下:“又是傀儡?”
傀儡术在魔界算不得什么高明的法术,几乎是个魔种就会。
低级的傀儡术,施术者只需将炼制好的傀儡引子种在目标身上,便可以控制对方。越高级的傀儡术,留在被控制者身上的引子越隐秘,目标被控制的痕迹也越不明显,即便是最熟悉的人也看不出他身上的破绽。
“我想起来一个让我印象不太好的魔种。”羽烛白揉了揉太阳穴,有些疲倦。
她连日替容许压制心火,还要克制神息不被发现,消耗了太多精力,江画舟的身体有些承受不住。
连京把她抱起来放到**,为她脱了鞋袜,拆了发髻,让她躺在**。连京摸摸她的头,说:“这九天十地,有什么能拦得住沧雪神君的?先睡一觉,说不定明早一醒,一切都迎刃而解了。”
“我从会握剑起,就不做这种梦了。”羽烛白喃喃地说。
她想,人的理解真是神奇,若不是知道连京就是墨寒川,自己恐怕会将这句话理解为揶揄或嘲讽。可一想起是墨寒川在这具壳子里跟自己说这句话,她竟然感受到了久违的温柔和骄纵。
她小时候写不完功课,一边画符箓一边哭,哭得眼睛都红通通的,寒川便哄她去睡觉。
“也许一觉睡醒,功课就做好了呢?”
每次她被哄睡着后,第二天清晨醒来,枕边便放着一沓勾画完美的符箓。
羽烛白忽然屈指在连京的额头上弹了一下,一缕神息进入连京的识海蛰伏,连京愣愣地看着她。
“我给你三次机会。若你有危险,便喊出我的名字,无论你身处何地,我都会出现在你面前。”
“大修罗王命悬一线,喊沧雪神君的名字,合适吗?”连京无奈地笑出声,却咬着话语的尾音陷入了沉默。
羽烛白睡着了。
“你到底……”连京小心翼翼地碰了一下她的鬓发,终究没有问出口。
房门被人敲了敲。
“进来。”鹤风说。
门被从外面推开,苏若秋握着一张卷轴,浑身都被淋湿了。
“怎么搞的?”鹤风皱眉,“快进来烤一下火。”
“掌门师叔,我让小策帮我查了一下旧仙盟戒律司的卷宗。”苏若秋不知道是冷的还是气的,握着卷轴的手连着肩膀都在颤抖,“关于萧靳的。”
鹤风的表情和动作都凝固了,片刻后,他说:“你进来说,外面冷。”
“不必,我就在这里说。”苏若秋咬着牙,一字一句地往外蹦,“二十年前稽查司抓了一批用人血和魂魄炼制血魄灯‘灯芯’的鬼修,从里面得知他们的组织者乃是朱雀门首徒萧靳。这件事闹到了萧暨盟主案头,萧靳本来应该死了——他为什么还活着?”
血魄灯是个很邪门的法器,莫说鬼修,就是正经修士也听过这臭名昭著的玩意儿。无他,只因为这血魄灯的炼制方法很是刁钻且凶残,须得生辰八字带煞的人作为灯芯,再以上百人的血肉魂魄和怨念炼制灯油。
仙盟成立百余年,前后都没人炼成功过血魄灯。
一是大部分鬼修自身修为不够,在炼制过程中容易为未成形的血魄灯所惑,反而把自己的魂魄投了灯;二是所谓生辰八字带煞的人不多,真的煞气深重到能做灯芯的人更是少之又少。
再者是仙盟成立之后,稽查司对鬼修的风吹草动十分敏感,杀百人取其血肉魂魄这么大的动静很难不被发现。
所以被传得神乎其神的血魄灯威力究竟如何,也无从考证。但不能否认的是,所有鬼修都以做出血魄灯为莫大的荣誉。
鹤风张了张嘴,半晌,无力地问了一句:“容许知道了吗?”
苏若秋把手里的卷轴扔了出去,险些把烛火砸灭,她压抑着声音,低吼道:“他不知道!我怎么敢让他知道?从小策把卷宗给我,到我带大师兄来洛都的一路上,我都不敢让他知道一个字。”
鹤风吐出一口气,脱力一般坐在椅子上。
他仰头看了漆黑的房梁很久,才伸手揉了揉僵硬的脸。
当年把容许带回九嶷山后,关于那起惨案,鹤风借口会影响他的心性而潦草带过,并没有细说。所以容许并不清楚其中细节,反倒是一直跟着江楼的苏若秋做了年纪最小的旁观者,还牢牢记住了萧靳的名字。
修真界里,知道萧靳被囚禁和那起震惊世人的“灯芯案”有关的人屈指可数。
萧靳出现在稽查司的时候,鹤风一直暗中观察容许的反应,看他还算平静,以为这一关算是过去了。他怎么也没想到,这件事会被苏若秋翻出来。
很久以后,久到苏若秋以为鹤风就要以沉默把她糊弄过去的时候,鹤风才开口道:“不要告诉容许,反正这次萧靳一定会死,知道这件事对他而言没有好处。至于萧靳为什么活到了现在……因为他活着,所以容许才能活,你明白吗?”
“什么意思?”
“这是一场博弈,”鹤风的目光略暗沉,“朱雀门、萧暨和九嶷山各退一步。留萧靳一条命在,我和师兄才保得住容许。这件事之后,师兄和萧暨翻脸,很久没有往来。”
鹤风接着说道:“你不告诉容许是对的,他破了杀戒,心火正是蠢蠢欲动的时候,让他知道这件事只会遂了萧靳的意。萧靳在稽查司面前说等容许二十年,明显就是认出了他。我这次来,要断新仙盟的主心骨是其一,杀萧靳是其二。我绝不允许有人把脏手伸到我的弟子身上来,这样的事不会发生第二次。”
容许难得晚醒。
他习惯早起,去厨房给几个师弟师妹熬粥,然后备上茶水和一日的功课,在静堂里坐一天。其间少不了要调停白珏和上官策的争吵乃至斗殴,还有旁边江画舟的拱火。不过他二十年如一日都是这么过的,已经麻木了。
今天醒来后,容许看着陌生的环境,还茫然了不短的时间。
唤醒他的是门外女孩的声音。
“师兄师兄,你醒了吗?你穿衣服了吗?没有**吧?我要进来喽,我真的要进来喽!”
女孩叽叽喳喳的,但还是先把门推开了一条缝,试探着伸进来半个脑袋和一只眼睛观察,没有莽撞地冲进来。
“怎么了,饿了吗?”容许坐起来,招手示意她进来。
羽烛白屁颠屁颠地跑过来,把脑袋送到容许手底下随他揉,乖巧地说:“师兄你有哪里不舒服吗?”
容许沉默了片刻,他对船上那几日渗进身体里的灵力还有记忆。
按道理来说,江画舟不该有这样的灵力。
“小舟,你和师兄说实话,”容许表情严肃,“你是不是修炼什么禁术了?”
羽烛白愣住了。
容许见羽烛白发呆,以为她是被自己拆穿了不知所措,一下子就急了:“禁术好比独木桥,稍有不慎便会失足,你怎么那么不听话?你有没有哪里不舒服,听到过什么奇怪的声音吗?”
羽烛白手忙脚乱地推开了上上下下检查她的容许,说:“我没有修炼禁术!”
容许板着脸说:“什么时候了还说谎!”
羽烛白哭笑不得,她想了一下,神秘兮兮地凑到容许面前,说:“大师兄,我告诉你一个秘密,其实我是神。”
容许安静地看了她一会儿,眼神逐渐变得忧虑,“你看的是什么书,是藏书阁里的吗?快告诉我,师兄不怪你。”
羽烛白抓狂。
窗外传来悠长的钟声,影子缓慢地向那个既定的方向移动。
这是洛都清晨报时的钟声,此时已经是午时一刻。等钟声敲到第三下便是午时三刻,正是行刑的时刻。民间笃信午时的烈日能驱散妖邪,在中午日光最强烈的时候行刑也是修真界和世俗界通用的规矩。
“师尊他们是要去劫法场吧?”容许忽然说。
“应该是吧,”羽烛白漫不经心地回答,“没想到掌门老大不小的年纪了,还要学话本子里那些不知天高地厚的少年郎。凭他和小师叔的能力,偷偷摸摸劫狱得手的可能更大吧?怎么还非得装这个相。”
“师尊不是要装相。”容许在羽烛白的脑门上轻轻地弹了一下。
“他是要做给天下仙门看,不是谁都能做这个新盟主。谁要借机兴风作浪,他就取谁的项上人头。师父这是为萧盟主下完后半局棋。”
第三节 萧靳·容家血案
人间杀戮若是太过,阴阳失衡、正邪倒序,天道便会降下神罚。
可羽烛白知道这风起云涌的修真界背后,有一双不属于人世的手在推动着一切。倘若天道有眼,就该一道雷劈得那搅弄腥风血雨的混账魂飞魄散,而不是让这场风暴横行无忌。
所以羽烛白一贯看不惯天道的自以为是。
迟来的光辉再明亮,也照不到死难者的额头。
羽烛白心里千思万绪,面上却还是装出小女孩的娇憨,踏踏实实地忧心她这便宜师兄的心火。容许看上去倒是平静得很,一面喂她点心吃,一面翻着书页。
外头闹得天翻地覆,容许又焉能心如枯井,平静无波?羽烛白知道这一切都是表象罢了。
羽烛白简单粗暴地想,实在不行就把他找个清清静静的地方关上几十年,把他脸上和蔼心里骂娘那套表里不一的作风磨干净,等他真正能做到不悲不喜、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了,再把人放出来。
可惜这种法子她也只敢想想,真要把人关在那种荒无人烟的地方,怕是会疯。
窗外的钟声响了第三下,容许握紧了羽烛白的手,习惯性地安抚她:“小舟不怕。”
羽烛白脑海里,属于江画舟的朦朦胧胧的记忆又涌了上来。
从小到大,容许都是个不会生气的哥哥。不论是江画舟学不会拿筷子,笨手笨脚地摔了碗;还是生病反胃,吐了容许一身,他都不会责怪她。
容许对江画舟如此,对苏若秋、白珏和上官策亦是如此。
有人出言挑衅他亦不露怒色,宁可顶着别人轻蔑的眼神,也要推掉切磋。
这样想来,他其实并非真的是个没脾气的泥菩萨,只是受心火所累,丝毫怨怼、愤恨、嫉妒一类的情绪都不能有。
他上九嶷山时才是那样小的年纪,却硬生生把自己逼成了一个只会挂着笑脸的泥偶。
羽烛白无端地怜悯起他来,只是一个小孩子罢了,怎么活得这样辛苦?她那点泛滥的同情心一发不可收拾,联想到年幼时同样不易的墨寒川,一下子像被踩了尾巴的猫似的,浑身的毛都奓起来了。
羽烛白的话语在齿关间来回辗转,满心愤恨无处发泄。
她捏着容许手指上的小窝,闷声闷气地问:“大师兄,害你变成这样的人,死了吗?”
容许身体一僵,随即若无其事地回答:“当然,不然我怎么长到这么大呢?”
“那就好。”羽烛白想,受害的人在这世上苦苦挣扎,若害人的还能逍遥自在,那也太恶心人了。她多嘴问这一句,是知道这世上之事并非桩桩件件都有公道。她既然已经在这里,就不能容许不公。
“年纪不大,操心的倒不少。”容许刮了一下她的鼻子,“你还没和我解释清楚,你帮我疗伤的事。”
羽烛白张牙舞爪地对他比了个鬼脸:“不告诉你。”
容许还要说什么,院子里传来三下叩门的声音。剑修很熟悉这个声音,是剑柄在撞木门。对方很有分寸,点完三下便不再动作。
守在院子里的苏若秋在门响之前就起身了,她隔着很远就听到了对方的脚步声。
苏若秋抬头与走到二楼窗边的容许对视一眼,对他竖起了一根手指——意思是一个人。她五指并拢握住了剑柄,缓步靠近院门,大门的缝隙间插着一张拜帖。
院门外的人不知道出于什么想法,严严实实地收敛了自己的气息。
苏若秋取下拜帖,一眼扫过去,神色剧变。
“‘灯芯案’首脑、容家七十二口人血债债主、朱雀门萧靳前来拜访。”
苏若秋像是被毒蛇咬了一口,一把甩开了拜帖。楼上的容许看出她不对劲,刚要翻身跃下来,却被苏若秋喝止了。
“容许,别过来。”
苏若秋神色冷凝,只隔着一块薄薄的门板,她已经感受到了逼迫到眼前的杀气。而她只有三成的把握能把剑锋送到对方的心口里去——她不知道萧靳是怎么找到这里来的,也无暇去想掌门和小师叔的计划是不是出了什么问题。
现在,她背后的驿馆里有除了花枝招展一无是处的白珏和只会埋头读书的上官策,还有苦苦压抑心火的容许和孱弱的小舟。
她没有退路,她退一步,可能就会踩在同门师兄弟的血泊里。
“我知道你是江楼的徒弟,我的目标不是你,也不是江楼的女儿。”门外传来萧靳低低的笑声,像是毒蛇吐信的“咝咝”声。
“我只是来取我的灯芯。你现在滚开,我就放过你。”
苏若秋冷漠地握紧了剑柄,身后忽然有风呼啸而来。她知道是容许如鹰一般从楼上扑了下来,而她的脑海里只有一个念头,不能让容许杀人。
几乎是同一瞬间,容许的指尖从苏若秋肩头擦过,她却带着剑锋狠狠地撞了出去。
大门被雾朱剑撕成碎片,暴雨一般扫了出去。苏若秋在漫天飞舞的木屑中,笔直地将剑推了出去。对面站着一个影子,全身罩在青灰色的斗篷里,随着雾朱剑剑锋推出而后退。
苏若秋剑锋一挫,对着他的面门划了出去。
萧靳的风帽被剑锋撕裂,暴露出那双赤红的眼睛来。
下一刻,萧靳猛地伸手攥住了雾朱剑锋,滚烫的热浪顺着剑脊攀援而上。苏若秋果断弃剑,飞身一脚揣在萧靳的肋骨上。
没有任何流派会教剑修弃剑,剑于剑修而言就像是自己的另一根脊骨。苏若秋这打法看起来不像“天下第一”的高徒,倒像是街头摸爬滚打的地痞。可饶是她反应神速,掌心也留下了两道皮肉翻卷的焦黑痕迹。
萧靳被她踹得后退,肋骨当场就断了两根,他眼神一凛,把手里蠢蠢欲动的剑掷了出去。
雾朱剑无声震颤着,剑上裹挟着零星的火焰。
苏若秋要是接下这一剑,不可避免地便要受伤,若是不接,雾朱剑很有可能受到损伤。
一只手不容拒绝地按住了苏若秋的肩膀,同时上步挡在她身前,抬手接住了雾朱剑。他的动作行云流水,举重若轻,就像他在檐下摆弄茶盏的时候一样。
容许触碰到剑柄的瞬间,雾朱剑上的火焰就被压了下去。
他把雾朱剑还给苏若秋,另一只手上还攥着方才落在地上的拜帖。
“我还从来没看见过,债主找到苦主头上来的。”容许不笑了,冷冷地撕毁了那张含着恶意的拜帖。
萧靳饶有兴味地看着飘落的纸片,挑着嘴角笑了起来:“本来我想等你二十年,可是你的好师尊这么急着要我的命,我也无须领我兄长的情了。”
他伸手从怀中摸出一只小盒子,把里面的东西悉数倒了出来。
十根灰蒙蒙的钉子“叮叮当当”地落在地上,泛着诡异的光。
那是十根戒钉。
从前仙门百家处置犯错的弟子最严重的刑罚也不过如此。
“这是我兄长那蠢徒弟上次给我的。”萧靳舔着干裂的嘴唇,笑容阴森,他认真地端详着容许脸上的神情,“当年我的好兄长赏了我十七根戒钉,罚我入水牢终生不得离开。他要全他的大义,又对我有愧,所以替我受了后面十根戒钉。当日在江南,我看在这十根戒钉的份上没有为难你们,现在……”
萧靳的话说得含糊又暧昧,好似亲手把戒钉打进他身体里的人不是萧暨一样。他如愿以偿地看见容许冷酷的表情出现了一丝裂痕。
容许紧绷的面皮微微抽搐,像是在忍耐极大的痛苦。
“我们容家七十二条人命,就只值十七根戒钉吗?”容许眼神空洞,声音轻飘飘的,不知道是在问萧靳,还是在问已经灰飞烟灭的萧暨盟主。
这句话脱口而出的瞬间,他心里的枷锁轰然落地。
此后便是一片死寂。
“容许!”
苏若秋惊呼出声,容许握着纵云剑已经杀了出去。
白珏和上官策从上山拜入师门以来,就是被容许牵着手带大的。小师叔也总是在容许拿两个小孩子没办法的时候教导他们,不要惹大师兄生气。他没有说明缘由,但两人都懵懵懂懂地知道容许身上大概是有类似于戒律不可触犯的东西。
此次下山,苏若秋没有跟他们透露半个字,但迟钝如白珏都能看得出来容许身上的变化大抵和他自幼恪守的戒条有关。
而容许和萧靳在言语之间,一口一个血债人命的,听得旁观者胆战心惊又出离愤怒。
一道符咒抢在容许之前打中了萧靳的肩膀,萧靳不甚在意地撕下符咒,对指尖萦绕不去的灼热视而不见。
容许被身后的上官策没轻没重地抱着腰往旁边一滚,剑锋偏离走势,一头扎进了土里。萧靳趁机一掌拍向容许后心,旁边猛地刺出来一道剑影,死死地架住了他。
“小瞎子,”白珏咬着后槽牙,手腕上的青筋都凸了起来,像是要挣破那层细嫩的皮肤,他一字一句地从牙缝里挤出来,“快滚!”
萧靳在心里冷笑一声,打算一掌结果了这个花拳绣腿的小崽子,一道凛冽剑气却直奔他颈侧而来。他掌心推出一道颜色深得发黑的火焰,轻描淡写地把白珏推滚了出去,同时转身两指夹住了与他瞳孔只有一线距离的雾朱剑锋。
苏若秋一手握剑,一手结印,萧靳还未做出应对,便觉手上传来灼烧般的疼痛。
他一把甩开了雾朱剑,手指上赫然是朱雀火留下的印记——她竟然神不知鬼不觉地偷学了朱雀门的秘法!
另一边的白珏重重地撞在了院门上,被不知何时走出的羽烛白扶住了。羽烛白见他喘息不止,便在他几个穴位上点了一下,逼进去一股夹霜带雪的灵力。
白珏立刻吐出黑色血块,震惊地看着人畜无害的小师妹。
“你要谋杀三师兄啊?”白珏嘴唇上带着血地说。
羽烛白眯起眼睛,笑得纯洁可爱:“是啊,害怕吗?”
白珏感到胸口里那股滚烫的气息消散了,对着她吐了吐舌头。
被上官策挟制着的容许没有挣扎,他好似压住了那股吞天的怒火。容许的脊背不住地在上官策怀里起伏着,隔着两层皮肉和肋骨,上官策感受到了这具皮囊里狂躁的心跳——像是渴望血食的野兽的心跳。
容许的胸腔里好似揣了一面鼓,发疯的鼓手几乎要把鼓面捶破。
“大师兄,你冷静啊!”上官策一身是汗,大声喊道,“他就是故意激怒你的!”
容许的耳朵里却习惯性地只灌进了“冷静”两个字。
冷静?容许空前冷漠地想,冷静干什么呢?
他十几年来苦苦克制心火,戒嗔痴、免爱恨,杜绝一切可能会滋养心火的情绪,硬生生把自己变成了一尊假菩萨。无论受到怎样的侮辱与不公,他都要苍白无力地劝慰自己,不要这样,不能这样,要冷静要淡然要视之如尘埃。
然而他只是一个不到百岁的凡人罢了,纵然修炼得一身剑骨,却仍然是一颗由血肉捏成的心。
鹤风将他从那个炼狱里带出来时说:“人虽身死,但魂魄意念残存,也许你死去的亲人们还在流云烟水中看着你……所以不要糟践你自己。”
此刻,这句话显得如此荒唐可笑。
容许乱糟糟的脑子里,一个念头无比清晰。
他们都死了,肉身被弃之荒野,魂魄被炼为灯油。容家的宅邸在岁月蹉跎里荒草丛生,他们的墓碑上爬满青苔,街头巷尾提起这一家人,唯有感叹“命不好”。没有人记得他们,没有任何痕迹能证明他们的存在——除了容许。
而倘若他们尚能睁眼,看见亲手取他们性命的恶鬼尚沐浴在阳光之下,又真的能安息吗?
容许支撑到现在,唯一的理由就是,如果他也死了,就不会再有人记得那个宅子里盈满阳光的海棠花和那些嬉笑怒骂、生动鲜活的人了。他像个破破烂烂的泥偶,捧着那点不为人知的回忆,独自熬过了这许多年。
可是他爱的和爱他的人永沦地狱,而罪魁祸首却还好端端地活在这世间。
十七根轻飘飘的戒钉,就能换七十二条人命吗?凭什么,就凭萧靳有个好哥哥吗?
容许没有意识到,他胸腔里的那点火愈烧愈烈,吞没了他的最后一丝理智。他的眼中只有插在土里的纵云剑,他伸手要去拔剑,却不得动弹。于是他不自觉地外放剑气,把上官策剐得遍体鳞伤。
上官策咬着牙,忍着剑气从自己皮肉上滚过去的剧痛,死死地抱住容许不肯松手。
容许无知无觉。
他满怀恶意地揣测当初鹤风把他带回九嶷山的动机,莫非就是为了把这一桩惊天的丑事永远掩埋?萧暨堂堂仙盟盟主,他的面子九嶷山焉能不给,相比起来,容家的人命算什么,公道正义又算什么?不过是手握剑锋之人嘴皮子上轻飘飘的一句话罢了。
忽然,一只冰凉柔软的手点在容许的眉心。
仿佛一滴雨水落下,容许感受到了丝丝缕缕的凉意,内心波涛汹涌的怒火被这只手轻易地抚平了。
容许好像看见了阳光。
他还是小小的一团,缩在流云锦的白衣里,困倦地在女人膝上打了个滚。
女人笑容恬淡,纵容了他的撒娇。她的发丝在一幕阳光里垂下,渲染上淡淡的金色,仿佛壁画上用金色粉末涂抹绘画的神女。
女人的手指纤长细白,一下一下地摸着他的头发。
“阿许乖,好好睡。”女人声音温柔,她的侧脸淹没在下午的阳光里,仿佛要融化在那片无瑕的白里。
远处传来小侍女和小厮拌嘴的声音,窗边看书的男人望着槐树下依偎的女人和孩子,露出一个浅淡的笑来。一丛洁白的槐花落在女人的怀里,甜蜜的香气撞了容许的鼻尖一下。
他怔怔地看着女人轻微隆起的肚子,小心翼翼地伸手摸了摸。
“阿许喜欢弟弟还是妹妹呢?”女人按住了他的手,轻轻柔柔地问。
“妹妹!”容许听见自己的喉咙里传来雀跃的声音。
“那阿许一定要保护好妹妹啊,不然她会被人欺负的。”女人刮了一下他的鼻尖,笑着说。
容许流下泪来。
他醒了。
他想起来淹没在熊熊烈火中的浸饱了鲜血的容宅;想起母亲被刀剑贯穿的胸口和被剖开的微隆的肚子;想起抱着他想要逃离,却被钉死在门上的侍女。
他被不记得容貌的人锁在阴暗潮湿的枯井下,那里到处弥漫着腥臭的尸油气味,他什么都看不见。枯井下的寂静叫他害怕得发疯,求生的本能让他摸索着身边一切可以咀嚼的东西往嘴里塞。
不知过了多久,枯井上的封印被人解开,男人走进这座阳光下的炼狱,抱起了他。
“别怕,没事了。”男人在他的眼睛上蒙了一根布条,“我叫鹤风,九嶷山弟子,你要跟我走吗?”
容许徒劳地从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音——他已经不会说话了。他挣扎着去扯眼睛上的布条,却被男人按住了。
“你太久不见光,不遮住眼睛的话,会受伤的。”男人的话语柔和而不容拒绝。
所以容许没有看见,他背后的枯井里倒吊着七十三具尸体,容家的所有人都在这里,包括他尚未出生的妹妹。
他本该……有个妹妹。
容许的眼泪落在羽烛白手上,像是滚烫的钢水,烫得她瑟缩了一下。
上官策扶着墙抹去嘴边的血,惊魂未定地看着突然平静下来的容许。就在刚刚,容许像头发怒的公牛,蛮横地把他扔了出去。容许周身都是缭绕的黑红色雾气,浓郁的邪气正是入邪的征兆,而他的眼神空茫,仿佛置身空无一人的荒野。
上官策心急如焚,却手足无措,这时羽烛白走出来,像摸小猫脑袋一样摸了一下容许的额头。
“师兄……”羽烛白没有明鉴那样的能力,她能压制住容许心中的邪火,却看不见他因何悲伤。
她几乎有些手足无措。
这时,不远处和苏若秋缠斗的萧靳捏碎了怀里一枚小小的琉璃扣。
浓重的血腥气压在每个人的胸口,叫人喘不上气来。黑色的云雾铺天盖地,无处归去的鬼魂在虚空中俯视地上的生灵。所有人耳边都是鬼魂尖利的哭叫,野兽爪子一样刨着众人的耳膜。
万鬼同哭。
上官策被容许伤到了,又被这鬼哭狼嚎的声音扰了心神,头一歪,又呕出来一口血。
苏若秋仅仅是一刻慌神,黑气便不依不饶地缠上了她的剑锋,进而扭曲成巨大的兽口,想要一嘴吞了她!
白珏立时就急了,雨时剑光芒大盛,乘风刺出。
萧靳一侧一闪,四两拨千斤地把白珏扔了出去。白珏的后背砸出一声巨响,他只觉得自己的脊梁骨都要断了,胸口的皮肤一片刺痛。他扒开衣领一看,一片皮肉已经烧焦了。
萧靳得了一丝喘息的空间,对着佝偻着身子掩面流泪的容许喊了一声:“知道为什么是你吗?因为你八字带煞,天生就是入魔的料,不如就来做了我的灯芯。至于你家里那些人,不过是顺带,血肉至亲是血魄灯灯芯绝佳的养料。”
容许像是全身上下的筋都被抽紧了,他僵硬地保持着那个狼狈的姿势。
萧靳满怀恶意地一笑:“换句话说,他们都是为你而死。”
“师兄。”羽烛白忽然握住容许的手,分走了他的一点注意力。
这样混乱的局势里,容许竟然还不由自主地想,她的手怎么这么凉,是不是又生病了?
他想起江画舟刚刚生下来的时候,小猫一样瘦瘦小小的女孩,看着就像是养不活的模样。那时候连京不在山上,苏若秋不敢碰她,鹤风更不会照顾人,是容许一点一点用米汤把她喂大的。
她什么时候变成现在这个样子了?
羽烛白的眼睛一点点亮了起来,银灰色铺满了她的瞳仁,霜花瞬间绽放。
“师兄不要哭了,”羽烛白擦掉了他的眼泪,乖巧又温和地问,“我帮你杀了他,你不要难过了好不好?”
她的语气像是在问,却不需要容许的回答。
容许很难说清羽烛白此刻的神情,像是悲伤又像是担忧……更像是悲悯,神怜悯世人痛苦的神情。
容许还没来得及抓住她的手,羽烛白已经闪身出去。
萧靳惊愕地看着忽然掠至眼前的女孩,他原本预计这里最棘手的应该是苏若秋。
萧靳和羽烛白银色的眼睛对上的一瞬,险些战栗着跪下——那是一种弱小对强大生物绝对臣服的本能。
背后的黑气中,一道银光破空而出,直直地对着萧靳的后心撞了过去——是苏若秋!
萧靳腹背受敌。
千钧一发之际,一个小小的白色影子从天而降,扑着萧靳滚了出去。苏若秋慌乱地收剑,避免伤到羽烛白。羽烛白却丝毫不慌,抬手按住她的肩膀,强硬地把雾朱剑推回了鞘中。
羽烛白无视了苏若秋眼中的惊异,转身直直地看着踩在萧靳背上的小狐狸。
“滚开。”羽烛白冷冷地说,她现在不想计较这狐狸吃里爬外的事。
“你不能杀他,”小狐狸焦急地说,“天道在看你!”
神明屠杀凡人,必遭天劫。羽烛白现在仅剩神魄困在肉体凡胎里,一道天雷都抗不住!
“祂最好在看着我。”羽烛白面无表情地说,“善恶有报、因果轮回是天道铁条,这世上没有人双手血腥还能逍遥自在的道理。既然规矩摆在这里,天道又瞎了狗眼,那么一笔血一笔仇,我们好好地算清楚。天道不报,我来报!”
她最后一句话掷地有声,砸落在满地尘埃里。
小狐狸心一横,心想既然这个凡人非死不可,那么他来下手又如何?
但羽烛白一眼就能看穿他那点心思,他还没来得及下手,就被一道剑气掀开了。小狐狸摔得七荤八素,居然胆大包天地抓住了羽烛白的胳膊。
萧靳抓住这个空隙,身形一晃就要逃走。
羽烛白站在原地没有动,她只是屈起五指,萧靳就仿佛被人掐住脖子拎了起来。萧靳双脚离地,徒劳地抓挠着那只他触碰不到的手,脖颈上渐渐有细细的雪粒子蔓延开。
羽烛白动手之后,被萧靳召出来的怨灵连尖叫都来不及发出便灰飞烟灭了。
羽烛白面无表情,对众人投射在她身上惊讶的目光视而不见。
背后忽然有人抓住了她的手,声音有些吃力:“小舟,够了。”
羽烛白转头对上容许的眼神,没有责难也没有恐惧,他的目光平静温柔一如从前。
容许刚刚强行以剑气灌进自己的经脉里,硬生生地截断了试图四处游走的心火,此刻他只觉得自己的身体四分五裂似的痛。
“别把自己的手弄脏。”容许见她没有收手,有些急了。
“我的手一直就不干净。”羽烛白看着他的眼睛说,“师兄,这是我最后一次叫你师兄,我拿这个人的命来谢你多年来的照顾。”
容许心里涌上一种不祥的预感,他虽然震撼于江画舟的表现,却仍然天真地觉得这是自己家的事,可以回到九嶷山慢慢说。
旁边的小狐狸瞅准空隙,猛地撞开了羽烛白的手。萧靳得了一丝喘息,软着四肢要爬出这个地方。容许反应极快,死死地攥住了羽烛白的手,不让她挣脱。
羽烛白转过去对小狐狸怒目而视,小狐狸毫不畏惧地瞪了回去。
萧靳被突然涌进肺里的空气呛得死去活来,却仍然没有丧失求生的意志,一点点地往外爬着。
我不能死。萧靳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