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 破局·止霜
烈日高悬,叶岚久不见天日,被过于明亮的日光刺了一下眼睛,下意识地偏过头去。压着她的修士以为她不老实,狠狠地往她的脸上掼了一拳。叶岚嘴里被剐下来一层皮,吐出一口混着血的唾沫。
她扯着唇角笑了一下,扭头看着打她的修士。
“看什么?”那修士正是朱雀门的弟子,新仙盟中的主力大部分都是朱雀门弟子,鲜有不认识她的,“还以为自己是朱雀门首徒呐?”
鲜血自叶岚唇边滑落,凝成一线直直从脖颈划到衣衫上,绑着她的缚仙索也沾染了一点血色。
叶岚低低地说了一句什么,修士没听清,下意识地附耳过去,冷不防被她一口咬住了耳朵。
在修士惊天动地的喊叫中,喷洒在叶岚身上的血燃为火焰,轻而易举地烧断了她身上的缚仙索。叶岚获得自由的刹那,一把掐住了那名修士的脖子,拎鸡崽子一样把他挡在了自己身前。
“别动。”叶岚冷冷扫视逼上来的修士们,“我知道你们不在乎人命,可我要是一把火烧了他跟整个刑场,新仙盟的脸还要不要?”
气氛一时有些凝滞,所有人的目光都不自觉地去看高台上的人。新仙盟盟主及两司掌使皆位列于上——戒律司那位邪性的掌使不在。三人中间那位表情淡漠甚至不太像活人的,就是朱雀门忽然冒出来的天才,即新仙盟盟主。
台下的民众本是来凑个热闹,觉得修士打架怎么也轮不到自己遭殃,总归是看热闹不嫌事大。此刻见变故突起,乌泱泱的人群立时慌乱起来,忙不迭地朝四面八方的街口涌去。
这样一来,那个戴着斗笠、披着白衣逆流而行的人便显得格格不入了。
那位新盟主不知是在沉默还是真的脑子不好使,好半天才面无表情地对着底下的人挥了下手。
叶岚心头一颤,忍不住往被绑在一边昏迷不醒的男人看了一眼。他生来就是一副斯文得近乎软弱的长相,一直也是逆来顺受、委曲求全,是以从不会让叶岚觉得他可以依靠。叶岚也没有想过要依靠他,可真当洪流席卷而来时,她又忍不住怨怼。
哪怕你能自己逃走,都是好的。
叶岚心一横,抬手烧断了一旁尚有反抗之力的松石身上的束缚,二人背对而立,面对着周遭环伺的虎狼。
“叶姑娘,”松石手里虚虚地握着剑气,低声说,“稍候我拖住他们,你带着叶师父走。千万不要回头。”
叶岚的声音同样冷硬:“我们没有这样的交情。”
松石笑了一下,是兄长面对无理取闹的弟弟妹妹时那种无奈的笑容:“我是师尊捡回来的孤儿,在这世上孑然一身、无牵无挂,死了就死了。叶姑娘和叶师父这样的人活下去,比我这样孤家寡人活下去要好。”
他说完,也不管叶岚是接受还是拒绝,裹挟着一身锐不可当的剑气杀了出去。
叶岚胸口一滞,单手结印,汹涌澎湃的朱雀之火随着松石的剑气一同卷了出去。叶岚知道这样是不行的,她眼角余光已经瞥见高台上的人想要下来。
可她从来就没有束手就擒的习惯。
细微的风声从她的耳畔掠了过去。
叶岚侧首望去,是一道符箓打碎了自她身后扑来的羽箭。
白衣翩然而落,来人撑着云雾偕红梅的油纸伞缓缓踏着石阶走上来,仿佛在雨中的庭院漫步。
“玉城君。”叶岚险些脱力,九嶷山的人果然来了。
连京略一点头,只是说:“鹤风在外面接应你们,几位多受鄙派拖累,抱歉。”
叶岚还要说什么,连京却打断了她:“快走。”
“那个盟主有问题,玉城君珍重。”叶岚架起她师父,被松石护着往外逃。
连京抬了下伞檐,台上三个人目光阴沉沉地看着他。
他的目光在中间那位盟主身上停留片刻,又敛下眼帘,轻蔑地说了一句:“拙劣的把戏。”连京的手指在袖子底下飞快结印,一道涌动着红色光芒的符箓盘旋成圆,对着台上三个急急忙忙要离开的人当头拍下。
石块堆砌的高台被碾为齑粉,高天之上阴云汇聚,天雷蓄势待发却迟迟没有坠落下来。
稽查司掌使、天演司掌使被无形的手按在地上,奋力挣扎却无法起身。他们的骨骼瞬间扭曲、拉长,身上逐渐有鳞片和羽毛暴露出来撕裂了织物。两头形状狰狞的巨兽露着长而尖利的獠牙,“吭哧吭哧”地往外流着口水。
仅仅是瞬息之间,人模狗样的两司掌使就被连京扒了人皮,原形毕露。
而那位诡异的“盟主”在阵法落下的一刹,就被拍成了笨笨的布偶娃娃,还在原地弹了两下。布偶娃娃的两颗眼睛是用黑曜石钉上去的,看着还有几分明亮,在他略显潦草的脸上显得很是不合时宜。
连京靠近了那两头认的魔种。
他一言不发,小山丘似的魔种却战战兢兢地把自家主子的底裤都抖了出来。
“大修罗王饶命,都是钟寂让我们这么干的!”魔种拼命地用爪子摁着自己的脑袋,一个劲地往下头缩,把岌岌可危的刑场又往下刨了两尺。
另一头魔种忙不迭地点头,生怕点慢了自己的脑袋就要掉下来,还添了一句:“我们都是被逼的!”
魔界的情况非常混乱,只要是个拳头硬点的魔种就能自立山头称自己是修罗王。但没什么本事的修罗王一般都活不长,毕竟魔界可供修炼吸收的资源非常少,魔种要增长修为,只有同类相食。
修罗王们来得快去得也快,大浪淘沙,最后有资格在连京这里挂个名的屈指可数。
钟寂就是其中一个。
“他在哪儿?”连京问。
两只魔种还没吱声,那只落在一旁滚得灰扑扑的布偶娃娃忽然站了起来,针线缝制的大嘴对着连京咧出一个笑容。
它的眼睛闪烁了一下。
萧靳在窒息的痛苦中听见了自己的颈骨“咔嚓咔嚓”的响声,他的人生中鲜有这样的时刻,命运被他人捏在手里。他恍恍惚惚地想,怎么又是这样,怎么会变成这样?他明明已经不是当年那个除了痛哭流涕之外,什么都做不到的人。
要活着。萧靳试图调动身上的灵力,从那双无形的巨手中逃脱出来。
他也说不上来为什么非得活着,只是不想就这么死了。
小时候哥哥去买吃的,松开了他的手,从此二人就在人来人往的洪流中失散。他当时疯狂地想活下去,想出人头地,是为了找到哥哥,质问他为什么丢下自己。
后来呢?后来是为了什么?
好像是因为哥哥的目光总是停留在那位“天下第一”身上,而他想要哥哥看着自己。
然后呢?如今哥哥已经死了。
为什么还要活着?
桎梏着他呼吸的那只手猝然一松,大量空气冲进肺里,撞得他咳喘起来,吐出带血的涎水。
萧靳不动了。
一双靴子踩在了他眼前的地面上,萧靳顺着那双靴子往上看,一张落拓不羁的脸映入他的眼帘。
“你还真是找死的好手。”鹤风蹲下来,拍了拍他的脸颊。
“我不过是来拿我的灯芯。”萧靳喘息着说。
“你的灯芯?这里没有你的灯芯,那是我的徒弟。”鹤风冷着一张脸说,“萧靳,这次没有人护着你了。当年你哥和朱雀门要保你,声称阿许已经被你炼成了灯芯,要把他和你一起销毁,逼我们让步留你一条狗命。”
江楼虽则横行修真界,却也不愿打破修真界当时得之不易的秩序,憋着一口气退让了。
但鹤风不是江楼,他没有那么多的顾忌和考量,如今也没有值得他瞻前顾后的势力了。
“这次没人来救你了。”
萧靳呆愣片刻,问:“我哥?”
“你哥。”鹤风冷笑一声,“你哥挺了一辈子的脊梁,都让你个畜生踩到泥里了。我真是不明白,都是一个娘肚子里出来的,你的骨头茬子怎么能黑成那样。”
“不可能,不可能的。”萧靳喃喃自语,“我哥那么冷血虚伪的一个人,什么样子都能装出来的人,怎么会为我徇私舞弊……”
萧靳一直以为萧暨为他受的十枚戒钉是逢场作戏,被朱雀门逼急了不能处死他,索性装模作样地替他受刑,全一个“好兄长”“心软”的名声。
“他若能大义凛然到底,今天你的坟头草已经三尺高了,还能到我面前来叫嚣?”鹤风拔出了剑,“你若不信,便自己到忘川上去问他。”
鹤风见血封喉,萧靳的五指徒劳地在地上抓出几道深深的痕迹来。他推剑回鞘,冷眼看着萧靳在渐渐扩大的血泊里彻底寂静下来。
鹤风这才抬头看着几个惊疑不定的弟子,目光着重在羽烛白颜色灿然的银瞳上停留了一下。他似乎没弄懂这是个什么不着四六的臭美走向,没心没肺地说:“眼睛怎么搞的?赶紧给我变回来。”
羽烛白本来积蓄满了情绪要跟这群人断个干净,被鹤风拦腰打断,竟然生出了一点被长辈批评的胆怯来,差点下意识地缩缩脖子说“好”。
鹤风见她没动静,还转过来瞪了她一眼。
羽烛白深吸一口气,还没说话,胸腔里忽然迸出一声琴弦绷断般的空****的声响。
那一日她装醉倒在连京身上的时候,神不知鬼不觉地在他的手腕上系了一根线。那线是用她的一缕气息凝成,连京不管是装成人还是魔种真身,身上一直很凉,是察觉不出来的。
一旦连京遇到什么危险,那根脆弱的丝线就会断掉。
羽烛白只是谨防不时之需,却没料到这一刻真的到来时,自己心乱如麻。
“连京在哪儿?”羽烛白一把薅住了要往屋子里走的鹤风。
“什、什么?”鹤风显然被她的没大没小惊着了,虽然九嶷山一向没什么规矩。
“我问你他在哪儿!”
羽烛白的话还没说完,洛都中心的天空上仿佛有黑色浪潮喷涌而出。然而仅仅只是一瞬,那股妖异的气息就消失不见了,仿佛只是众人眼花。
连京在哪里不言而喻。
羽烛白抛开鹤风,与匆匆赶来的叶岚三人擦肩而过。她的影子如风般掠过,路过的人只能感受到微凉的空气流动。苏若秋愣了一下,急急忙忙地抄起剑就要跟上去,却被上官策一把拉住了。
“师姐,别去了。”上官策对着她摇摇头,“她是小舟,但也不止是小舟。”
羽烛白抵达刑场也不过几次呼吸的时间,然而刑场上已经空了,独留两头瑟缩在角落里的魔种。
“他在哪儿?”羽烛白歪头看着两个魔种,没有说名字。
两只魔种被她身上浓重的神息压得肺都要炸了,他们不认识羽烛白,却臣服于对方身上的威压,毫无气节地把所见所闻一五一十地供了出来。
“是万度瞳!”
“神君您要是要杀大修罗王就不必亲自动手了,”魔种谄媚地说,“万度瞳刚刚突破了境界,听说大修罗王身上还有天谴留下的伤,一定会死。”
“呵。”羽烛白低低地笑了一声,笑得两个魔种和追上来的小狐狸脊背一凉,“真是久不动手,什么东西都敢在我头上动土了。万度瞳吗?我上次就该抽了他的魔骨,把他挫骨扬灰。”
她这番责难堪称无理取闹,毕竟谁也不知道大修罗王身上挂了沧雪神君的名。
小狐狸从她的话语里听出了压抑的怒火,这人当年还是个有什么说什么的直肠子,有点东西就藏不住。后来她不知道跟谁学了皮笑肉不笑的德行,遇上越叫她生气的就越是要笑,笑得对方腿软给她下跪,或是一边笑一边拧了对方的脖子才罢休。
羽烛白对着天雷徘徊的苍穹伸出了手,眼瞳灿然如银。
“止霜,召来。”
神界,无量天。
天穹明净如水,飘着几缕纤羽似的流云,偶有白鹤引颈在一尘不染的水面上啜饮。
这里一派纯净恬淡,便显得最宏伟巍峨的那座神殿前的景象越发格格不入。神殿前雕刻莲花的石板被犁过了似的,支离破碎,填在缝隙间的血液至今未干。
一万年前,沧雪神君在神殿内与神帝密谈,天道却有异动。众神祇强行撞开神殿大门,却见沧雪神君将神帝一剑贯心,掏出了他的神魄。
神界所有的武神汇集于此,也不能将沧雪神君制服,不过阻拦了她迅速脱离的步伐,堪堪将她留在了无量天。
天道忍无可忍,就此降下了开天辟地以来最严厉的天谴。
而神殿前至今仍然狼狈,不是神祇们见神帝没了心生怠慢,而是实在不敢靠近。天谴的雷火至今还在神殿前熊熊燃烧,路过的神祇见之神魄灼痛。而穿过近乎透明的雷火光影,隐约可见那把半截插进地面的长剑。
“离曜,你怎么在这里?”
少年回过头,他眉间隐隐有金色翎羽的印记。即便他板着一张脸,也不会显得老气横秋,反而因他英俊明朗的面貌生出一种故作老成的稚气来。
少年着一身金色的轻铠,长发高高束起,身姿如松。
“兄长。”离曜对着身后的男子作揖。
“你什么时候从葬骨川回来的?”男子拍了拍他的肩膀,笑了一下,“好像又长高了一些。”
葬骨川是神界和魔界相交的一条山谷,埋葬了无数神魔的尸骸。而离曜正是当年那个和羽烛白互相拔羽毛、扒鳞片的倒霉小凤凰。
如今离曜已经是神界安排到葬骨川的守界人,在此之前,这个位置是羽烛白的。
离曜流露出一丝窘迫:“兄长不要取笑我了。”
男子笑意融融,让人即便不喜欢也生不出敌意来。他恰到好处地收敛了笑容,问:“又来看沧雪吗?”
离曜僵硬地点了一下头:“我总觉得她还没有死。”
“这句话我听不同的人说过很多次了。”男子打断了他,“沧雪是神界空前绝后的天才,但也仅限于此,如此暴烈的天谴,她哪怕活下来了也没有余力逃走。”
离曜还要说什么,地面忽然颤动起来。
两人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转过去看着雷火中心的那把银鞘红缨的剑,剑身上镌刻的古文“霜雪肃杀止于此”仿佛波光一般流动着,这把剑在蠢蠢欲动,发出呜咽般的嗡鸣。
“沧雪……?”
止霜剑挣脱了雷火的束缚,直冲云霄而去。
山河震动,风雪惊扰,在神界无数个角落里有不计其数的眼睛望向了天空中那道急速掠过的流光。
容许、苏若秋、白珏、上官策等人赶到刑场的时候,正看见一道银白色的光辉破开层层黑云与雷电,直直地坠往地面。
那道光仿佛有千钧之重,羽烛白接下的时候却如拈花摘叶,剑上残存的天谴余威咬蚀着她手上的皮肤,她却视而不见。
羽烛白握住剑柄,手心不断有鲜血涌出,染红了银白的剑身。她合上双眼,举剑横在眼前,背后的气流凝滞,脚下有霜花疯狂地蔓延生长出去。
“趴下!”小狐狸的身形暴涨,一下子从憨态可掬的小玩意儿变成了一嘴能吞掉四个弟子的巨兽。
他口吐人言,几个弟子还没从震撼中反应过来,已经被他按着护在了柔软的腹部下。
狂风携着冰雪和剑意横扫了整个刑场,刑场周遭的屋舍被摧枯拉朽地毁去,脆弱得像一张薄纸。小狐狸的脊背急剧地起伏着,雪白的皮毛上被刮了几道伤口,心里狠狠地骂着羽烛白。
羽烛白平平地挥出一剑,剑风在空中破开了一线,紫得发黑的颜色几欲流淌出来。裂隙在一息之间被撕开,仿佛一只没有眼珠的眼睛睁开。在场所有人都有一种微微眩晕的感觉,羽烛白却已经收剑跳了进去。
小狐狸疼得龇牙咧嘴,事已至此,他也顾不上这几个人了,急急忙忙地追了上去。
第二节 心魔·鹤之坠
墨寒川茫然地看着房梁上悬挂的红锦,任由打扮得花红柳绿的婆子和侍女摆弄他。
屋子里能贴的地方都贴了红纸剪的双喜字,窗边摆的瓷瓶里也换了红色的山茶花。从推开的轩窗望出去,院子里的桃花开得正盛,仿佛云霞压弯枝头。
“新郎官怎么呆啦?”婆子注意到了他的异常,笑着打趣,“只不过和新娘子分开了一晚,就得了相思病了?”
侍女也笑道:“姑姑别取笑公子了。公子和小姐青梅竹马、两小无猜,从小到大没有几天分开的,怎么能不想呢?”
墨寒川看着铜镜里自己正在被妆点成新郎官的模样,这才后知后觉地想起来,今天是他的大喜之日。
他要在这春意盎然的光景里,迎娶和他相伴十年的少女。
民间婚俗,新婚男女在婚礼前夕不能相见。
墨寒川早早被婆子们七手八脚地收拾齐整,坐在屋子里惴惴不安地等着吉时到来。
起初的茫然后,新嫁娘的笑靥便一点点地在他的脑海里浮现出来。墨家和羽家是世交,他年长于羽家那位千娇万宠的大小姐,一直如兄长般待她。
小女孩到了可以出嫁的年纪,两家人便顺理成章地定下了婚约。墨寒川也觉得并无不妥,他把女孩娇纵成了那副样子,自然心甘情愿地拿一辈子去抵。
“公子在看院子里的桃花吗?”侍女推门进来,笑着说,“羽小姐喜欢春暖花开的景象,从前总是孩子气地说要去江南住。公子在后院种的桃花和海棠都开了,也如这株桃花一般茂盛。待小姐嫁过来,一定会喜欢。”
墨寒川心下有些雀跃,也有些不安:“她真的会喜欢吗?”
“那是自然,”侍女信誓旦旦地回答,“公子尽管放心。奴婢看公子平时对羽小姐颇为游刃有余,怎么人要进门了,公子反倒惶恐起来了?”
“我也不知道。”墨寒川看着自己掌心的纹路,垂着鸦羽般的眼睫笑了起来,竟有一种更胜女子的容色慑人来,“可能是因为太好了吧,太美好的东西握在我手里,我总是疑心它会碎掉。”
侍女怔怔的,一时间说不出话来,外头的人已经催着要去迎亲了。
“走吧。”墨寒川起身说。
婚礼流程漫长烦琐,墨寒川只在拜堂的时候见了盖着红盖头的新娘,就被人拖去敬酒了。等到他喝倒了所有人,自己慢慢地走进新房,已经是月上中天。
满院如水的月光流淌,随着他推门流进房中。
烛火摇曳,暖意熏人的香气扑面而来,撞得墨寒川有些眩晕。他拿起托盘上的喜秤,挑去了新娘的红盖头。缀着珍珠和金线的盖头揭去,暴露出那张带着淡淡红晕的脸来。
羽烛白别扭地侧过头去,避开墨寒川的目光。这个动作让她纤细的脖颈线条暴露无遗,暖软的烛光更衬得她的肌肤有种玉石般的光泽。
满头叠缀的珠翠随着她的动作轻响,可珠玉的光辉也压不住她眸间流转的风华。
“身上一股酒味,”羽烛白小声抱怨着,“难闻死了。”
墨寒川从愣怔的状态里回过神来,淡淡地笑着说:“抱歉,以后不会了。”
羽烛白像是鼓足了勇气,转过来直视她的夫君,目光有点凶。
“怎么了?”墨寒川动作轻柔地为她卸去珠钗凤冠,女孩温热的带着芳香的呼吸喷洒在他指间、手腕。
羽烛白歪头认真地看着他:“你不开心。你不想娶我吗?”
“没有。”墨寒川的指尖停留在她的鬓角,仿佛捧着稀世罕见的瓷器,眼神有些怔然,“只是有些不敢相信。”
羽烛白端详了他的神情很久,也不知道看出了什么来,最后勉强接受了他的说辞。
她眼眸灵动得仿佛林间小鹿,起初的羞涩褪去后又大胆起来,主动伸出手臂勾住了墨寒川的脖子。她手腕上的镯子“叮叮当当”,雨点般叩在墨寒川的心房上。
“寒川。”羽烛白的眼神有些迷离。
“我在。”
毫无意义的呼唤后,羽烛白吻了上去。墨寒川却偏了一下头,让这个吻落到了耳畔。羽烛白用一种很受伤的眼神看着他,墨寒川却没有给出解释。
忽然有风声。
一线银白的光芒破开满室暧昧朦胧的烛光,撕裂了那温暖明媚的红,自新娘背后斩了过来。
墨寒川下意识地把新娘搂进怀里,伸手去抓那气势汹汹的剑刃。
执剑人似乎是震惊了,剑刃一滞,错失了把墨寒川连同新娘一起斩断的机会,剑锋咬进了喜床浮雕龙凤的柱子上。然而仅仅是眨眼间,执剑人不容拒绝地把新娘从墨寒川怀里拎了出来,压在金线刺绣并蒂莲的喜被上,一剑砍下了新娘的头颅。
墨寒川心口刺痛,对上了一双银色的眼睛。
小狐狸看见墨寒川和那个新娘牵着红锦拜堂,司仪拉长了嗓子喊“夫妻对拜”的时候,忍不住狠狠打了个寒战。他不敢去看羽烛白的表情,她显然已经知道了墨寒川就是大修罗王的事实,只是现下局势混乱,没空和自己算账。
“昆仑君他一定是被迷惑了,这肯定是他的心魔。”小狐狸试图挣扎一下,免得等会儿羽烛白发起疯来控制不住,“那个新娘肯定长着你的脸。”
“不。”羽烛白轻声说。
小狐狸惊恐地抬起了头,难道昆仑君心里的人并不是她吗?
“这是我的心魔。”
十万年前的天裂之战,沧雪神君首次遭遇了魔界幻术大成者万度瞳。她不可避免地陷入了醉梦般的幻境,在最后关头,羽烛白亲手把剑锋送进了“墨寒川”的心口才得以脱身。
在那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羽烛白不握着墨寒川的手就无法入睡。每每她从鲜血淋漓的梦中惊醒,都会慌张地去寻身旁墨寒川的脉搏。
墨寒川眼前薄雾般的幻境散去了,取而代之的是飘浮着幽光的空旷宫殿。
他伸手摸了摸自己开裂的胸口,幻境中的新娘贯穿了他的心脏,那个暖软的吻其实是准备撕裂他喉咙的刀片。只可惜墨寒川的魔魂并不在那里,她扑了个空。
墨寒川后知后觉地感受出疼痛来,低低地喘息一声,借机避开了羽烛白的目光。
“只是这样躲就够了吗?”羽烛白欺身上前,强硬地钳住他的下颌,让他看着自己,“怎么不跑呢?不是隐姓埋名、改头换面吗?这一次装我的小师叔,下一次装什么,给你一次过够演长辈的瘾怎么样……墨寒川?”
她的语气阴恻恻的,听得人后背寒毛直立。
羽烛白的手上还沾着新娘的血,在墨寒川玉白的脸上留了几个秾艳的血印子,像是被恶意抹在白瓷瓶上的胭脂。
她忽然俯下身吻住了他的唇,蛮横地掠夺着他滚烫的呼吸。
墨寒川情难自抑地伸手抱住了她的脊背,仿佛安抚受惊的小兽。羽烛白被这个熟悉的动作激怒了,凶狠地咬破了他的唇。墨寒川疼得一颤,任由她松开自己,把唇上的鲜血涂抹开。
“我给了你三次机会,遇到危险的时候叫我的名字,这是第一次,你没有做到。”
羽烛白摸着他的脸,动作亲昵充满温情,说出来的话却令人不寒而栗:“本来我想,要是有第二次,我就掀了红叶山城,让你再无藏身之处;若有第三次,我就打断你的腿,把你一辈子锁在昆仑山哪里都去不了。”
墨寒川抓住了她的手,感受着她躁动的脉搏,皱起了眉。
“但是我现在改变主意了。”羽烛白语气森然,“只是一个没看住而已,墨寒川。我不会让这种事发生第二次了。”
“那你想怎么样?”墨寒川凝视她银色渐深的瞳孔,只想尽快安抚她,免得她入魔,“怎么样我都听你的。”
羽烛白想,又来了。
墨寒川对她从来都是千依百顺,鲜有拒绝她的时候,所以常常给她一种这个人绝不会骗她的错觉。事实上墨寒川的温柔只是他实现眼前目的的手段,他的固执并不会因为他的温柔而有任何改变。
羽烛白心底有一头小兽,磨牙吮血地撺掇她。
绑住他,困住他,让他永远离不开你,这样你就不会失去他……第二次了。
墨寒川不安地感受着羽烛白逐渐狂乱的脉搏,用力地攥住了她的手腕:“烛白?”
“嗯,怎么了?”羽烛白漫不经心地应了一声。
“你的心魔在躁动。”墨寒川直截了当地说,“稳住心神。”
“不。”羽烛白语气轻快地拒绝了。
墨寒川瞪着她。
羽烛白心满意足地享受着墨寒川全部的目光停留在她一个人身上,摸了摸他眼角细软的睫毛:“我想把你永远困在我的眼皮子底下,又不忍心你受伤,实在是下不去手。所以就让我时刻处在险境之中吧,这样你就不会离开我了,我知道你舍不得。”
“羽烛白!”墨寒川吼出了声,“不要任性,我跟你回昆仑。”
“你还说过,会一直在昆仑山上等我,不论我离家多久、何时归来。可你都干了什么,我还能信你的话吗?”羽烛白冷冷地和他对峙,“你还活着,为什么会变成魔种,为什么要指使白冉去盗定八荒,为什么……”
羽烛白咬着牙问:“为什么不回家,你还有更大的局吗?”
墨寒川觉得很累,他总是拿羽烛白没有办法。
江画舟的身体承受不住万度瞳的魔气侵蚀,也无法承载沧雪神君的杀气,羽烛白嘴角已经有血液渗出。墨寒川的伤口已经痊愈,不打算和羽烛白这样幼稚地纠缠下去,强行抱起她准备离开。
羽烛白心绪怔松,止霜剑锵然落地,久不敢靠近的小狐狸凑过来叼起了剑,被剑上缭绕的杀气冷得颤了一下。
羽烛白在墨寒川的颈侧咬了一口,颤抖着道破了他不为人知的计划:“你根本就没打算回昆仑,你以大修罗王的名义行于世间,想的不就是在我眼前悄无声息地死吗?那‘连京’又算什么,你精心雕刻的傀儡吗?墨寒川,你真是个自以为是的混蛋。”
“别说了,都是我的错。”墨寒川低头亲亲她的眼角,“出去了我再和你解释。”
“我恨死你了。”羽烛白在他的怀抱里打战,温热的血泪浸透了他的衣襟。
墨寒川的心脏像是被张牙舞爪的小兽撕咬着,泛着密密麻麻的疼。羽烛白从未对他说过这种话,他还守在羽烛白身边时,这个明媚的女孩从未有过这样悲切的时刻。
字里行间汹涌的悲伤几乎要将他没顶。
可他什么都没说。
墨寒川的记忆里,昆仑山似乎是静止的。除去经年飞舞的细雪,就只剩满山撒野的女孩能证明这不是一幅静止的画了。
他常常独自在枯死的梅树下和自己对弈,偶尔抬头看一眼把自己埋进雪堆里的羽烛白,快要静止的心脏才又在胸腔里挣一下。
自从进入昆仑山,在天裂之战爆发前,他再没有踏足过外面的世界。而羽烛白更甚,她从出生开始就被困在这座庞大的牢笼中。两个人从堆积的书本中了解外面的一切,羽烛白对风雪之外的世界表现出了浓重的兴趣。
天裂之战是有史以来最大的一场神魔战争,妖族和人间被魔种肆意践踏,羽烛白不得不出山。战局胶着的时候,横空出世的白龙终结了这场战争,以大修罗王的血重新铸就了无量天的荣耀。
在这之后,天道加冕羽烛白为“沧雪神君”。
神帝在无量天为沧雪神君建造了一栋殿宇。墨寒川默默地听着羽烛白兴奋地描述殿宇周围锦绣般的花海、空气中飘浮的莲花清香和会亲昵地将头送到她手下请求抚摸的仙鹤,她的眼睛明亮闪耀。
那时,他只觉得羽烛白再也不会回来了。
墨寒川近乎悲怆地想,羽烛白没有理由回头,毕竟她不止一次说过想去温暖的地方居住,最好一年四季都有花盛开。
而昆仑山之外有她喜欢的所有,沧雪神君的荣光受九天十地景仰。
所有人都喜欢她。
在他已经做好一个人守着昆仑山的雪直到死的时候,羽烛白又冒冒失失地跑回来撞开了他快要锁闭的心门。墨寒川压抑着心底卑劣的欣喜,故作平静地问她为什么回来了,是有人欺负她,还是不喜欢无量天。
“最喜欢寒川,只喜欢寒川。”
墨寒川说不清,在那些孤寂到令人想死的岁月里,究竟是羽烛白需要他,还是他需要羽烛白。可是在羽烛白说出那句话的时候,墨寒川清晰地感受到他的一切正在失去控制,无可救药地滑向深渊。
羽烛白已经有了拿捏他的资格,只要她愿意。
哪怕永不见天日,他也想拉着羽烛白的手走下去。只是他连这样的资格都没有。
世界的真相猝不及防地铺开在他面前,他只能孤注一掷,与神帝对峙。再后来,就是漫长的蒙昧的时光,他一点点地找回自己残破的魂和记忆,好不容易活下来了,却再一次与羽烛白擦肩而过。
天谴落下那一日,墨寒川叩访酆都。
忘川河上的红莲被他身上尚未熄灭的天谴雷火逼得凋谢,他遍体鳞伤,死死护着怀里火苗似的神魄。
天道虎视眈眈,神界并不安全。天道可以处置犯下罪孽的神明,但不能随意摆弄人的命运。酆都的生死簿是另一套秩序,若天道在人间肆意妄为,则会造成秩序崩塌,这是天道不愿意看到的。
墨寒川提出了一个疯狂的想法,他要把羽烛白的神魄塞进轮回。
人间话本中的仙神轮回转世、下凡历劫是不可能的,因为神魄之强大是轮回无法容纳的,一意孤行只会造成轮回的坍塌。但鬼王比他还疯,他亲手切割了羽烛白的神魄,分十六次放入轮回。
墨寒川亲自挑了九嶷山这个地方。
鬼王在一众“命中无子”的人中给羽烛白挑选肉身的“父亲”,生死簿上的一切有始有终,即便是他,也不能肆意更改。而以隐姓埋名为目的,江楼并不是最好的选择。
“她会喜欢这个地方的。”墨寒川只是说。
九嶷山温暖湿润,满山的梨树可以开好几个月。
最重要的是,九嶷山从不下雪。
“你为她捏造了一个桃源乡的美梦,那你呢?”鬼王抬眼问他。
羽烛白的第一片神魄已入轮回,只待时机一到,她就会转世为人。
“我?”墨寒川伸手接住天空中飘落的细雪,淡淡一笑,“自然是去奔赴我的结局。”
他把一切都安排得很好,甚至抱着隐秘的私心,捏造了连京这么一个身份守在她身边。
有朝一日,墨寒川悄无声息地死去,灌注了他毕生心血的人偶“连京”也能陪着羽烛白。若是羽烛白喜欢上了与墨寒川有诸多相似之处的连京也好,若她爱上了别人也罢,总之墨寒川自己是看不到了。
墨寒川唯一没有料到的事,是在如此惨烈的经历之后,羽烛白居然还是愿意掺和进天道的事当中去,以至于窥破了他的身份。
这场美好得近乎虚幻的美梦,终于还是破碎了。
小狐狸追着羽烛白的影子消失在了那只眼睛里,随即眼瞳合上,一切如常。
苏若秋目睹一切,呼吸短暂地停滞了一下。这些事已经超出了凡人修士能理解的范围,虽然修仙的就没有几个不想飞升的,但真正的神明站在他们面前,还是让人有些难以接受。何况这位“神明”昨天晚上还在因为晚饭之后没有糖吃而闹脾气。
“怎么办?”这句话没头没尾的,苏若秋也不知道是在问谁。
白珏无力地说:“虽然知道很多余,但还是忍不住担心小舟吃亏啊。”
容许环顾四周,气急败坏的鹤风已经追过来了。鹤风平时就是一副邋邋遢遢不讲究的样子,迎风一吹他稻草似的头发,看着像沿街要饭的。
“我们先走吧,新仙盟的人要来了。”容许拉了一下苏若秋的胳膊,“没见过劫了法场还要回来看看的。”
容许不知道,新仙盟表面上的几位领头人都已经没了。
风里传来一声很低很阴沉的笑。
容许全身上下的寒毛都奓起来了,不远处的鹤风显然也听到了。和风一起漫过来的,还有铺天盖地的邪气,比刚刚萧靳召出法器的时候更甚。
容许清晰地感受到自己体内的邪火在往上蹿,叫嚣着要冲破这具肉体。
苏若秋的肢体也僵硬了,雾朱剑在剑鞘里无声震颤。白珏和上官策下意识地靠了过来,四个人背对背地挨在一起。
黑雾遮掩了鹤风扑过来的身影。
上官策有些喘不上气,身上带的辟邪符自己燃了起来——这意味着靠近他们的魔修远超他们从前遇见的。白珏一把按住了上官策的肩膀,灌了一股灵力进去,让他镇静下来。
上官策满头是汗,右手不断在袖子底下掐弄。
“坤字位。”上官策低声说。
苏若秋深深地呼吸,在吐气的一瞬间踩着上官策的尾音冲了出去。雾朱剑随着她旋身,泼洒出去一道寒冷清澈的光辉,剑气以极致的直线被推出,却并没有撕破黑暗。
相反,雾朱剑的剑气被黑雾所吞没。
这是“通明剑诀”的第一式,苏若秋最熟练的一招剑技。
但这一招失效了。
黑暗一点点侵蚀他们脚下的地面,四个人本能地畏惧,靠得越来越近。
“别害怕。”容许轻声安慰他们,调动了身体里所有的剑气凝聚成剑。
突然,光明瀑溅。
四人错愕地看着那个被撕开的口子,鹤风双手握剑,五官扭曲的面孔上带着凶狠。他现在倒是不像要饭的了,像拦路打劫的山贼。
鹤风身边的剑气像是大江入海,澎湃、汹涌,也隐隐有决堤的危险。
容许反应最快,一手一个,拎着上官策和白珏就往鹤风身边冲。苏若秋为他们殿后,稍微落后一步,在转身的瞬间被黑气缠上了脚腕。她被狠狠一拽,猝不及防地摔倒在地面,地上伸出无数枯瘦的鬼手抓住了她,把她往下拖。
容许目眦欲裂,鹤风却一把将他们三人推出去,同时提剑挥出一道圆。剑锋上燃起了光,不是火光,而是日光——与江楼的残魂挥出完美的“通明剑诀”时一样的光芒。
鹤风的身体带着剑和光坠落,仿佛一轮圆日撞了下来,鬼手被纯白的光辉烧得尖叫,纷纷松开了苏若秋。
鹤风抓着苏若秋的肩膀,在她耳边轻声说了一句什么,然后不容拒绝地提着她的领子把她扔了出去。
“师尊!”
“师叔!”
鹤风的身形被黑雾所湮灭,留给四个弟子最后的印象是他唇边的鲜血。
在同门弟子中,鹤风的资质并不算上佳。加之有江楼这样一个师兄的存在,所有人都要仰望,什么天才在他面前都黯然失色。但鹤风从不嫉妒,他脑子里就没有争强好胜那根弦,九嶷山门下四个弟子,烂泥扶不上墙的白珏最像他。
江楼还在的时候,鹤风能想到自己最大的出息就是借着他掌门师兄的威风在修真界横着走。江楼不在以后,鹤风被迫接下掌门印。他当了一辈子烂泥,忽然要做满门小崽子的依靠,很是焦虑。
他把自己逼得太急,走火入魔,幸而被连京拉了回来。不幸的是,他的经脉就此受损,若是不靠酒来麻痹自己的感觉,他便要日日承受经脉开裂的疼痛。
鹤风拄剑站在一望无际的黑暗中,方才那一剑是他毕生所学的极致,一个剑修一生能有这么一剑,也算是求仁得仁。
但这一击也彻底毁掉了他的经脉,乱窜的灵力连带着撕碎了他的五脏六腑。鹤风感受着身体里翻江倒海的疼痛,意识逐渐涣散。
鬼手欺软怕硬,见这男人不复方才的凶狠,便猖獗起来,抓住了他的四肢。鹤风无力反抗,茫然地感受着鬼手上咧开的唇齿一点点咬着他的血肉。
他们以后,怎么办呢?
鹤风感叹自己真的是个老妈子的命,都要死无全尸了,还要操这个闲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