昆仑山是个很冷的地方。
据传,昆仑山山底镇压了天地初开以来所有的怨魂,以至于煞气常年缭绕不去,气候严寒。山墟君一个人住在昆仑山,他虽是九天十地景仰的白龙之主,却不似凤凰般明亮耀眼,也不似神帝般平易近人。
提起山墟君,神界路过的狗都摇头。
山墟君冷漠无情、刚愎自用、固执己见、眼高于顶……四海八荒私底下对山墟君的贬词多得能出一本书,而且不会重样。然而不论众人对他有多大的意见,都无法撼动他的地位,光凭七下血莲花池这一项功绩,就能割断大部分神的舌头。
“山墟又去血莲花池了吗?”隔着零星错落的黑白棋子,棋盘对面的男子状似无意地问。
“是啊,他说血莲花池有异动。”神帝点点头,苦笑道,“我也是刚刚才知道的。昨日去昆仑山给他送春礼的那位小仙是个实心眼,喊得嗓子都出血了也没人应答,又不敢怠慢了这位神君,直眉楞眼地在山下守了一晚,回来的时候舌头都冻得不能动了。”
男子真情实感地笑出了声,颇有几分幸灾乐祸。
“您又要给他收拾烂摊子了。不过以山墟的性格,真的能理解什么是怠慢吗?恐怕连春礼是什么,他都要愣半天吧!”
这男子容貌俊朗,给人一种清水般明澈的感觉,他唇角带着三分似有若无的笑容,好似天生便是如此,叫人生不出敌意来。
神帝摇摇头:“我也没办法,他身边一个人都没有,性子难免有些孤僻。我想着离曜那孩子很是活泼,又好强,不如送去给他当弟子好了。能不能学到东西另说,总归是让他有点热气。”
“我虽是离曜的兄长,却做不了他的主。”男子一挑眉说,“再说,陛下您觉得山墟会收吗?”
神帝捂着脸叹了口气。
魔界。
自开天辟地以来,天地之间的清浊混杂难分,魔种妖邪横行,流血漂橹。
及至天道诞生,强横地分隔三界,魔种被困在这一隅之地,九天十地才稍得安宁。魔种天生嗜血,在这种环境里为了变强,就以同类为食。
血气积聚之地,怨念邪祟衍生之处,乃是八千丈血莲花池。
白衣白发的少年提剑站在一地血泊中,他连睫毛都是纯白的颜色,整个人恍若是从冰雪中雕琢出来的。然而他身上剑上都是血,像是被朱砂泼洒的白宣,生生地淬出一种残忍的秾艳来。
地上传出一丝细微的呻吟,拨动了少年绷紧的神经。
他握剑的手腕微微一震,血线沿着银白的剑刃抛出,在爬出来的那只小小幼崽脑门上留下了一道笔直的红线。幼崽懵懂地凝视着逼到他眼前的剑锋,全然不知自己的性命都悬在少年的手上。
“这是……蛟?”少年看着幼崽胖嘟嘟的脸颊上覆着的一层细小透明的鳞片,微微皱眉。
看来是某个即将生产的雌蛟慌不择路地冲进了血莲花池,魔种们把雌蛟分而食之,还没多久就被少年斩于剑下,反倒阴错阳差地救了这幼崽一命。
幼崽本能地惧怕他身上的神息,又因着救命之恩忍不住想亲近他,把自己为难得号啕大哭。少年无动于衷地盯着正在扯着嗓子号的幼崽,脑门上的红线像是要把他劈成两半。
算了,少年在心里说,善恶有报、因果轮回,要是现在就宰了这只小崽子,未免太过蛮横。少年又不愿意因为自己手软而在日后造成不可挽回的损失,思量再三,他纡尊降贵地划破了自己的手指,在幼崽的脑门上画了个符咒。
他也不管幼崽能不能听懂,自作主张地画完符之后,冷着声音说:“若你日后欲造杀孽,本君会第一个知晓,定将取你性命。”
少年在幼崽又圆又明亮的眼睛里看见了自己的冷脸。幼崽咂巴咂巴嘴,胆大包天地抱着他的手指放到嘴里吮了一下。
他冷酷地把自己沾满口水的手指头抽了出来,转身离开。
少年回到了白雪皑皑的昆仑山。昆仑山上除了他,连个能喘气的都没有。加上山上有大禁,除他之外无人能踏足半步。从山顶那一座朱色的小楼上放眼望去,百里之内皆是雪色。
他走进小楼,一路走一路解开衣衫,糊满了血腥气的衣衫被他随手扔了一地。
小楼最下面一层有一个掘出来的池子,以青石砌就、法阵供养,热水源源不断。升腾的水汽模糊了他的肩背,和肩背上纵横的伤疤。
山墟君把自己沉进水里,听着窗外雪片簌簌而落的声音,仿佛秋日的落叶堆叠。
不过昆仑山是无所谓季节的,身处这里的人总是质疑时间的意义。他也慕名去过花神的领域,看百花齐放的盛景,不过所有人都离他远远的。他站在那里,自觉和站在昆仑的雪地里没有区别。
热水包裹着他的身体,少年昏昏欲睡,忽然,他被惊醒了。
他的耳目遍及整座昆仑山,有传信的青鸟在昆仑山外等候,他立即就知晓了。少年神情恹恹地离开水池,潦草地披着衣衫走出了小楼。
青色的影子在缠绵的风雪里并不显眼,少年也没有要打开大禁的意思,只是对着天空上盘旋不去的青鸟伸出了手。青鸟也习惯了这位的作风,见他出来便扔下了竹筒,头也不回地离去。
竹筒里是一张信,神帝的亲笔——也可以说是亲口。因为山墟君很不耐烦读信,所以热衷于炫耀自己书法功底的神帝只能迁就他。
信笺飞到少年眼前,神帝的声音絮絮叨叨地响起来。少年伸了伸懒腰,走回小楼里找了张软榻趴着。
神帝还是老生常谈,除了告知他过段时间要上无量天来叩见天道,就是劝谏他收束性情、广泛交友,不要总是把自己锁在昆仑山。
神帝说话四平八稳、不急不缓,少年就着他没完没了的话音,趴在榻上睡着了。
信笺在空中凝滞了半晌,悲愤地把自己塞进了旁边的烛火里。
神界的破事没完没了,山墟君隔日就上了无量天,完完全全把血莲花池里那只小崽子忘了个干净。
无量天的最高处是无一台,也是传说中的天道所在。不过无一台与人间的“灵位”类似,只是一个象征,天道是无形的存在,不是具体的某个神或物。
众神白衣肃然,神帝和山墟君站在最前方。
山墟君脊背挺得笔直,板着他一贯的棺材脸,他望着通往无一台的漫长阶梯,很想打呵欠。然而他面上装得滴水不漏,一个呵欠憋了好久,直到仪式结束、众神散去,才顺利地打了出来。
“山墟。”神帝叫住了他。
“怎么?”
“离曜那孩子你觉得怎么样?”神帝咳了一声,委婉地开了个头。
山墟看了一眼被兄长牵在手里,摆出一本正经神色的小团子,直白地说:“很吵。”
神帝噎了一下,坚持道:“小孩子活泼一点才可爱。我想把他交给你教养,让你收他做弟子,你意下如何?”
“不如何,”山墟君说,“我不要。”
神帝一愣,下意识地追问:“为什么?”
山墟君慢吞吞地说:“太笨了。”
边上满怀期待的离曜终于哭了出来。
山墟君被神帝骂了一顿,因为他把小凤凰惹哭了,神帝足足哄了两个时辰才哄好。山墟君不仅冷眼旁观,还在神帝就要大功告成的时候轻飘飘地问了一句“我能走了吗”,把小凤凰的自尊心又践踏了一遍,哭得更狠了。
简直令“神”发指。
神帝哄完小的,看着旁边这个臭着脸的大的,也懒得管他了,摆摆手让他滚。
山墟君求之不得,从善如流地“滚”了。他中途被小凤凰的哥哥羲和拦了下来,邀请他去梧桐荫做客。山墟君以己度人,觉得这是变相的约架。他虽然不怕打架,但是终究对神帝鬓角冒出来的白头发于心不忍,于是拒绝了。
山墟君的脑子里隐约拿捏了一点人情世故,故作风度地拍着羲和的肩膀说:“你是个好哥哥。”
山墟君丝毫没有自己把无量天闹得人仰马翻的自觉,施施然回昆仑山去了,留下一地烂摊子给神帝收拾。
其实回到昆仑山他也没什么可做的,还不如去梧桐荫跟羲和打架。除去肃清血莲花池的日子,山墟君无非也就是在昆仑山修炼、泡澡、看下雪。
为了能泡更长时间,他还露出半龙之身,顶着纯白的龙角,雪白的龙尾拖曳在水中,宛若霜雪的鳞片在水光中更显无瑕,指间粘着透明的蹼。
山墟君对着头顶悬挂的灯举起手,去看朦胧的灯光,鼓起腮帮子吹了个泡泡——然而他不是在水中,所以也没有泡泡。少年遗憾地叹了一声,把自己埋进了热水里,慢慢地睡着了。
这样平静的日子过了几万年,山墟君自己也记不清了。
他在神界的名声越来越难听,神帝严厉呵斥了嚼他舌根的神祇,但仍然止不住议论蔓延。起因听着很缥缈,甚至有些无理取闹。神魔两界、人魔两界之间的结界近来有异动,魔种流窜到人间和神界边缘作乱,这是天道有异动的象征。
众神对山墟君早就心生不满,把以上种种归咎为山墟君的我行我素,惹怒了天道。
神帝又责罚了一个私下编排山墟君的神祇,转头看着坐在堂下的神。
山墟君的人形是个容貌俊秀得有些锋利的少年,近些年来渐渐长成了青年男子,那点脆弱的锋利被磨砺成了桀骜,看着越发不驯。然而他还是一副孩子心性,无论旁边是哪个神,他都只是低着头掐自己素白法袍上的金色流苏玩。
“山墟。”神帝很想叹气。
“嗯?”山墟君迅速放下流苏,抚平了衣上的褶皱,动作非常熟练。
“荒城和葬骨川的力量都在减弱,对高等魔种的桎梏还没有丧失,但是低等魔种很容易钻过结界漏洞。血莲花池也有异常,也许是新一代大修罗王要诞生了。”神帝条分缕析地给他介绍了当下的情况,委婉地暗示他别再给自己添堵,“你怎么看?”
葬骨川是神魔两界的交界线,荒城是人间和魔界之间的缝隙。
听到神帝的话,山墟君居然认同地点了点头,说:“天道确实不太稳定,也许是有什么变数发生了。如果不是今天要上无量天,我现在已经在血莲花池了。既然现在事情解决了,那我可以走了吗?”
神帝方才训斥那神祇的“捕风捉影、胡乱臆测”,现在被他一句话甩了回来。神帝只觉得脸颊火辣辣地疼,一时间哑口无言。
山墟君却以为他默认了,于是整理了衣衫,对他拜别后径直离开了。
“山墟君还真是,”看了一出好戏的羲和斟酌半天,终于挑出了一个合适的词,“真性情。”
神帝憋在胸口的那口气再也绷不住,他感觉自己的白头发又长了几根,疲惫地说:“你要是想骂他就直接点,我现在很乐意听。”
羲和微微一笑,没有如神帝的愿,只是说:“话说回来,白龙对天道和血莲花池还真是敏感,说不定真的出什么事了呢?”
山墟君对血莲花池非常熟悉,他三天两头就来一回收拾魔种,每次过来都跟回家似的。血莲花池周围本就寸草不生,他一过来,暗地里蛰伏的魔种们都抱着脑袋逃之夭夭了,这里便越发显得死寂。
血莲花池说是池子,但其实是个埋在地面下的高塔,只露出一个被开了瓢的顶来。
山墟君低头望去,脚下是一片腥臭的血水,映出他霜雪般的面容。血莲花池有八千层,每一层都禁锢着一个不省油的魔种。从池底一路厮杀上来、最后破开血水的魔种被称为大修罗王。
山墟君看了半天,也没察觉出什么不对,血莲花池空前绝后的老实。但这并非是他的直觉出错,血莲花池是整个魔界的“眼”,也许有异动的是魔界。
如今的万魔之都没有名字,它的名姓随着上一任大修罗王魂飞魄散而湮灭了,徒留一片断壁残垣、荒草丛生。一进入魔都,山墟君就嗅到了一股浓重的血气。他抬眼望去,看见一个被悬挂在高楼上飘摇的影子,像是一块破抹布。
那是一个魔种。
山墟君指尖轻拂,捆着魔种的绳索无声断裂,那魔种竟然不知道躲避,笔直地摔到了地上,砸出一声闷闷的响。
他没料到还有这么笨的魔种,一时间有些惊讶,本是奇怪荒芜的魔都里怎么还有能喘气的,想抓过来问问,这下只剩下“这魔种这么蠢是怎么活到大”的疑问了。
“神君,神君别走!”那边的魔种呻吟着从砸出来的大坑里举起了手,不知死活地喊道,“我有话说!”
山墟君头一次见这样的魔种,新鲜得紧,于是抬脚走了过去。
那魔种哼哼唧唧地从坑里爬了出来,正好对上蹲下来的山墟君的眼睛。虽然山墟君是神界公认的臭脾气,但只要是有眼睛的,没有一个不被他的皮囊冲击到。
魔种乍然对着这张仿佛从白玉里雕画出来的脸,几乎呼吸不上来,呆呆地看着他。
山墟君却皱着眉,和魔种紫色的双瞳对视半晌,一把将垂在他额前的头发薅了上去。青年魔种光洁的额头上,赫然是一道泛着淡淡白光的符文。
是那条血莲花池上出生的蛟。
青年开心地露出一口白牙,笑着说:“神君,你又救了我一次。”
山墟君冷冷地扫了他一眼,说:“你怎么知道我待会儿不会杀你?”
青年悻悻地闭了嘴。
“你怎么在这里?”山墟君吓唬得他安静下来,才接着问。
“我在这里等你啊!”青年理直气壮地说,“你每次来附近的血莲花池都好凶,来得快去得也快,我都跟不上你,也不敢上去和你打招呼,生怕你顺手把我也宰了。”
山墟君有些无语,却不得不承认他的担忧有道理。
青年的碎嘴子快赶上神帝了,山墟君从他大惊小怪的漫长叙述里挑挑拣拣地找了重点听。
当年山墟君留下了这小蛟的性命,他居然也命大地在弱肉强食的魔界活下来了。当然,有一部分原因是血莲花池附近让山墟君杀得太干净了,没什么魔种敢来这边晃悠。
小蛟就这么天生地养地长大了,因为山墟君那道缺德的符文,他不能通过吃同类增进修为。他的修为一点点往上涨,也就比乌龟快一点。
山墟君来了又去,日复一日年复一年,青年本以为自己的好运气在今天就要到头了。几个本性嗜血躁动的魔种在魔都附近抓到了他,正要把他开膛破肚,连骨带皮下魂魄地吃个干净时,山墟君来了。
魔种们闻风丧胆,屁滚尿流地跑了,青年又捡回一条小命。
听完这冗长的来龙去脉,山墟君对着青年那双亮闪闪的紫色眼睛,无动于衷地戳破了他自我感动的幻想:“我不是专程来救你的。”
青年点头如捣蒜:“我知道。”
山墟君没话说了,直接说:“既然你没有沾过血,那我遵守我的诺言不杀你。我走了。”
“神君,我不能跟着你吗?”青年鼓起勇气说,“我很听话的,吃的也少。而且我是你的信徒,我听过你很多事。”
“你是魔种,我是神。”山墟君一挑眉,“你是我的信徒?”
青年丝毫没有觉得不妥:“不可以吗?我是魔种,但不是完全的魔种啊!”
“什么意思?”
青年坦**地把手腕伸到山墟君眼前,山墟君扣住他的脉搏,释放灵力稍作试探,当场愣作了一尊石像。
青年还在滔滔不绝:“我早就发现啦!我有双魂,所以我有一半血统是魔血,另一半应该是神血。也许我父亲是某个神也说不定……”
山墟君心神震**,他知道青年说得没错,这具身体里确实有两种本应水火不容的血。可原因不是青年猜测的离谱的“也许我的父母是跨越种族相爱”,而是山墟君——那日,他划破手指在小蛟额头上留下符文,小蛟却含住了他的手指。
一个魔种接受了神明的血,却没有被点燃全身血液而亡,反倒生出了双魂。
“神君你……”青年看着山墟君的脸色越来越难看,试探着问,“怎么了?”
那个“变数”,就是眼前这个人畜无害的青年吗?
“你想跟着我?”山墟君问。
青年点头。
“我不会带着一个魔种在身边,但是如果你能好好修行,修炼出龙骨洗净你身上的魔种血液,我就带你回昆仑山。”山墟君看着青年茫然的眼睛说,“这很难,但如果你愿意试,我就教给你功法,在这期间保护你不死。”
“好。”青年一口答应下来。
“你叫什么名字?”山墟君问。
“我没有名字。”青年摇摇头说,“因为我的鳞片是黑色的,所以他们都叫我小黑。”
“那么我为你取名,墨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