昆仑雪(全二册)

第二节 墨规·神魔混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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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墟君自问不是个仁慈的神,但他不愿就此将墨规斩杀。

说到底,墨规会生出双魂是因为他的血,这并不能算是墨规的错。既然神和魔种的混血令天道不安,那他将墨规彻底变成神就好了。

墨规对山墟君的心事毫无察觉,这缺心眼的青年一副任由山墟君宰割的纯真模样,山墟君指东他绝不往西。

山墟君观察了他几天,不知道墨规这么天真的个性是娘胎里带来的还是受神血影响,总而言之这只小羔羊要是留在魔界,说不定他下一次来就只能给墨规收尸了。山墟君思量片刻,干脆在葬骨川给他辟了个院子。

葬骨川的天空和土地都是浸了血似的红,但比起魔界还是好了很多。

所谓院子是一道篱笆围起来的地,里头戳了个简陋的木屋。昆仑山白茫茫一片都是雪,山墟君也从来没有打理的心思,对这个院子亦是如此。墨规却兴奋地去魔界摘了红色的婆娑花种到院子里,还砌了个水池,摩拳擦掌地准备去血莲花池上薅两朵红莲。

“酆都和血莲花池的红莲一源同宗,都是受血魂滋养生长盛放的。”山墟君面无表情地告诉墨规,“水养不活它。”

“这样啊,好吧。”墨规窘迫地挠了下后脑勺。

“你该修炼了。”

山墟君纠正了墨规粗糙的练气方法,但葬骨川灵气稀薄比魔界更甚,修炼起来举步维艰,墨规苦不堪言。但是山墟君不在乎这个,墨规的姿势稍有不对、心念稍有偏差就会被他用剑鞘抽一下,一天下来,墨规身上好些地方肿起来一指高。

墨规被他抽得眼泪汪汪的,也不敢开口求饶。迟钝如他,也能看出来山墟君根本没长心软那根筋。

“想放弃了吗?”山墟君忽然睁开眼睛,看着对面打坐的墨规。

墨规被他说中心事,陡然一震,瞪大了眼睛看着他,支支吾吾地否认:“我没、没有啊……”

山墟君并不理会他的辩解:“如果你想放弃了就离开,我不会拦你。但若有一日你手上有了血,我一定会亲自取你性命,以偿还我一念之差犯下的错误。”

墨规缩了缩脖子,不知道该说什么,山墟君却已经起身离开。

山墟君总是穿着一尘不染的白衣,行走在葬骨川赤色的天地间,像是一粒雪尘。墨规知道自己又惹他生气了,抓了抓头发,不知道该怎么办。

山墟君憋着一肚子火回到昆仑山,把神帝的信使拍在门外,怒气冲冲地把自己投进了水里。他透过摇曳的水波凝视破碎的灯光,吐出一长串泡泡,破罐子破摔地想,实在不行就把墨规身上的神血剖出来,他来承受这禁术的反噬便好,也算是他欠墨规的。

山墟君认定了墨规会走,在他眼里,墨规就是一条笨笨的小蛟,又不聪明又吃不了苦。

遇上我,是他运气不好。山墟君懊恼地翻了个身,面对着黑黢黢的池底。

等他第二日再去葬骨川的小院,却看见墨规还保持着打坐的姿势坐在那里,身上挂满了露水,像是一夜未动。墨规被他惊醒,下意识地想站起来,却没轻没重地砸在了山墟君身上。

墨规挺大一条蛟,绝对不轻,山墟君却单手就托住了。

“我的脚、脚麻了,”墨规结结巴巴地解释,“我没有要走。”

山墟君直接戳穿了他:“至少昨天我走之前,你是想离开的。”

墨规闭嘴默认了。

“为什么又不想走了?”山墟君替他搓揉发麻的手脚,问。

“我想活着。”墨规低着头说,“不用吃人、吃魔种或者别的什么,也能好好地活着。”

求生是生命的本能,山墟君认可了这个理由,点点头说:“那要认真修炼。”

神帝觉得山墟君最近去魔界的频率太高了一些,迂回地试探了一下,询问他是否生出了杀障。

山墟君丝毫没有察觉自己身上浓烈的魔种气息。墨规太笨了,他只能为其另寻一些修炼的法子,近来翻阅典籍,很是疲惫。神帝忽然问起他,吓得本来在打瞌睡的他差点打碎茶盏。

神帝越发忧心:“你倒也不必如此勤勉,不如就让羲和陪你一同去魔界好了。”

那还得了?山墟君瞥一眼温和从容的羲和。

无量天两只凤凰,虽然是兄弟,可性情却大相径庭。这凤凰虽然是表里如一的好脾气,但天下之火皆以其为主,纯净的辟邪之火能把魔种烧成灰烬。

“不必。”山墟君放了茶盏,淡淡地说,“我一人足矣。”

席间有神祇忍不住冷笑,觉得他这话实在是猖狂,一点都没把凤凰放在眼里。羲和自己却没露出什么异样,轻巧地把这个话题拨过去,转而聊起了他的弟弟。山墟君听着一群人开始吹捧那只小凤凰的天资,顿时有些兴致缺缺。

还不如跟墨规画棋盘玩。山墟君想。

墨规不知道从哪里学来的下棋,自己捡了石子和兽骨磨成圆圆的棋子,然后在院子的地面上画棋盘。

山墟君的棋艺师承神帝,墨规那点道行让他杀得人仰马翻,最后只得抹了棋盘乖乖修炼。

山墟君越想越觉得自己像个白发苍苍的老父亲,有颗为儿女操不完的心。神帝一宣布散席,他立刻就走,像是一刻都不想留。

神帝已经习惯了,神色自若地招呼剩下的神祇离席。

羲和碰了一下方才山墟君搁下的茶盏,素白的茶杯上有细微的火光掠过,留下了一道黑色的线。羲和的神色变得很微妙,随手把茶盏打碎了,然后对仙娥露出抱歉的表情。

“羲和,怎么搞的?”神帝注意到了这边的响动,转过来看着他。

“失手。”羲和笑了一下,“陛下既然没有责怪山墟失礼,那也谅解一下我的失误吧。”

神帝一笑而过。

山墟君什么都不知道,他现在满心满眼都是弥补自己犯下的错误,所以一离开无量天就去了葬骨川。他昨日和墨规说了自己今日有事不来,因而撞见躺在屋顶上的墨规时,全然在他意料之中。

墨规神情闲适,叼着一片长长的叶子,翘着腿,仰面对着赤色的天空。

深红色的天幕上有一道伤痕般的绯色烟云,墨规正躺在那道烟云下,仿佛漫天的红色潮水要对着他倾泻而下。

他看见山墟君时,吓得差点从屋顶上滚下来。

“今日修炼了吗?”山墟君问。

墨规胆战心惊地点头。

山墟君在婆娑花中间坐下,墨规见他要久留,便赶紧跑了下来。山墟君把袖子里的酒瓶拿了出来,墨规嗅到香醇的芬芳,鼻尖像小动物似的抽了抽,露出好奇的神色。

“给你带的,没有人喝过。”山墟君说。

他的本意是让墨规长长见识,顺便放松一下。虽然对山墟君自己来说,苦修是一种习惯,伤病枯燥都是必经的一切。但他旁观了几次羲和对待离曜的方式,忍不住开始反思自己对墨规是否太过苛刻。

墨规受宠若惊,捧起那只精致的酒瓶,试探着舔了一口。

山墟君挑挑眉。

墨规的神色明亮起来,一口接一口地喝光了酒,末了还意犹未尽地舔了舔嘴唇。山墟君对此毫无经验,也没意识到要提醒墨规喝慢一些、少喝一些。

因而,当墨规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指着他的鼻子的时候,他很是诧异。

“你能不能不要对我那么凶啊!”墨规委屈地说,“我也很想努力修炼,可是我就是很笨啊!”

山墟君眨了眨眼睛,没有否认他笨这个事实。

“如果不是我生下来我娘就死了,我也有兄弟姐妹的,他们不会看着你欺负我的。”

山墟君慢慢拨开墨规戳到眼前的手指,认真地反驳了他的话:“首先,我没有欺负你。其次,以魔种的本性来说,你应该没有兄弟姐妹。”

“魔种会在母体里互相掠夺资源,你能活下来,说明你的兄弟姐妹已经死在你母亲的肚子里了。”

墨规呆呆地看着他,忽然蹲下抱着头哭了出来。

山墟君愣了一下,骤然手足无措起来。他皱眉看着痛得缩成一团的墨规,叹了口气,牛头不对马嘴地安慰道:“别哭了,我也没有兄弟姐妹。我的姐姐也死了,我家里现在就我一个人。”

墨规的哭声小了下去,半晌,他闷闷地说:“对不起。”

“不用说对不起,”山墟君垂下眼帘,轻描淡写地说,“我已经忘记了。”

“神也会死吗?”

山墟君思考片刻,肯定地回答他:“会。”

“但神明的死亡和魔种、凡人都不一样。魔种的死是灰飞烟灭,彻底消失。凡人的死亡是进入轮回,遗忘上一世的一切,重新开始。而对神来说,死亡是另一种回归。神的遗骸会留下,但魂魄、灵力会逸散至这天地间的每一个角落。”

墨规的眼神空洞,也不知道是听明白了还是没听明白,枉费山墟君浪费口舌跟一个醉鬼解释。

“那,你的姐姐是怎么死的?”墨规问出了他平时绝对不敢问的问题,山墟君却没有露出被人冒犯的表情。

“我的父母和姐姐都是为了天道死的。”山墟君仰望夜空,情绪没什么起伏地说,“而我还活着,只是因为我的姐姐替我死了。”

墨规没有再出声,他像是畏寒的幼兽一般,把自己裹成一团,呼吸平缓地睡着了。

等他第二天醒来时,山墟君已经离开了。墨规想起来自己昨晚说了什么鬼话,吓得一身冷汗,战战兢兢地等候山墟君的到来。山墟君照常来了,却只字未提昨晚的交谈。他在心里默认墨规醒来了什么都不记得,墨规自己也不敢提。

山墟君只教他调息、练气,偶尔兴致上来了,也教他诗词和书法,对于极具杀伤力的剑道和符箓阵法避而不谈。他害怕墨规以后走上歧途,这些东西反而助纣为虐。

墨规没想到这一层,每天都在为他的功课苦恼,尤其害怕书法。

墨规虽然怕山墟君,却也对他有着莫名其妙的信任。

而随着墨规的龙骨渐渐成形,山墟君偶尔也会点头准他去人间玩耍。

墨规长了一张天真纯然的脸,又生了一副绵软简单的性子。他头一次去人间,就被老鸨连哄带骗地拐进了妓馆里。墨规对着莺莺燕燕,只觉得自己要淹死在这脂粉香里。

山墟君把他捞出来的时候,他连眼珠子都不会转了。

“魔种要长成你这样,可真是不容易。”山墟君慢吞吞地揶揄了他一句。

墨规的脑筋一点弯都不会转,以为山墟君是在夸他,飘飘然地说:“刚刚那个婶婶也说我长得好看。”

山墟君无言以对。

“神君,我最近觉得我身上有时候有些热。我感受了一下,觉得是我的血在沸腾。”墨规眉飞色舞地说,“是不是意味着我要修成正果了?”

“那意味着血莲花池的‘潮汐’来了。”山墟君泼了他一盆冷水,“最近你在葬骨川小心一些,血莲花池翻涌,要么有大魔出世,要么万魔躁动。神界有可能会派武神下界清理。”

“哦。”墨规的神色一下子就黯淡下去了。

山墟君和这咋咋呼呼的小蛟待久了,很难不对他生出一点恻隐之心,见状忍不住问:“你很想跟着我吗?”

“我主要是,不知道我可以去哪里。”墨规实话实说,“我不想吃人也不想吃同类,那我在魔界肯定是活不下去的。可我若是在人间,这得算作乱了吧?虽然我也没想做什么,但估计没有神会信。我想跟着你,因为我觉得你是个很不错的神,既然救了我两次,也一定肯给我机会好好活着。”

“对于神魔这样生命漫长的种族来说,生死其实是最无足轻重的。”山墟君说,“但你想活着,不是舔谁的血活着,这没有错。等修成龙骨之后,你想去哪里?”

墨规怔了片刻,下意识地追问:“你不是说,修成龙骨之后我可以跟着你吗?”

“昆仑山是个很冷的地方。”山墟君和他强调,“我是个脾气很差、很无聊的神。”

“我不怕冷。”墨规笃定地说,“我也不嫌弃你脾气差、无聊。”

无量天。

神帝站在无一台下,眉头紧锁。

无一台上的光芒流动得越来越快,像是紊乱的流云。

“陛下,深夜召我前来,怎么了吗?”羲和走到他身后,问。

“最近葬骨川和荒城的屏障越来越不稳定了,从葬骨川逃过来的魔种越来越多,甚至有修罗王越界。”神帝说,“山墟君要照看葬骨川,那你就去荒城看一看吧,查一下究竟是哪里出了问题。”

“是。”羲和以手掌按住胸口,顺理成章地提议道,“那我回来的时候顺道去葬骨川看看山墟君有没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

“以他的性格,这事若是提前知会,他也只会说一句‘不必’。”神帝摇摇头,“罢了,你直接去吧。他一个人再强也有照看不到的地方,你去了也免得他孤木难支。”

墨规从人间回来,学了做灯笼的手艺,兴致勃勃地找了材料来做。

山墟君对他日益宽容,也没训斥他玩物丧志、荒废修行。一神一魔就这么坐在院子里,山墟君看书,墨规给灯笼糊纸。

“神君,这是给你的。”墨规把一个胖乎乎的娃娃灯笼放到山墟君眼前。

山墟君修长的五指从底部抓着灯笼,拨动着转了一圈,目光扫过娃娃大大的笑容,颇有几分兴趣地问:“为什么给我做这个?”

“这你就不懂了吧?”墨规嘿嘿笑了两声,“这是人间的娃娃灯,是求子用的。神君你这样的年纪在人间,早就娶亲生子了。所以送个娃娃灯祝福你,希望你娶得一位……嗯,我实在想不出什么样的女子配得上你,就祝你娶到一位你喜爱的神女,然后生一个女儿。”

“为什么是女儿?”山墟君追问。

“因为神君你脾气太差啦,”墨规吐了吐舌头,“有个女儿的话,应该会温柔一些。”

山墟君哼了一声,冷淡道:“幼稚。”但他终究没有把灯笼丢开。

墨规已经把山墟君的性子拿捏了个七七八八,大部分人和事在他那里都会得到一个“愚蠢”的评价,那说明他不耐烦。若他只是说“幼稚”或者“无聊”,那多半是感兴趣,却拉不下脸承认。

“我走了。过几日便是你闭关的好时机,我会来替你护法。”山墟君留下书本,负手离开了。

墨规知道天长日久的修炼总算要到头了,只待他过几日闭关便可修成龙骨,然后就能和山墟君一起回昆仑山。他给那只娃娃灯笼上颜色,觉得既然是山墟君的女儿,那一定和他一般姿容出彩,便愈加用心起来。

墨规忍不住哼起了歌,却被不远处的响声惊动。

一个玉雪可爱的小孩站在那里,震惊地看着他。那孩子眉心有一道金色翎羽印记,周身泛着和山墟君一样的神息,只是比之山墟君的内敛沉静,这个孩子身上的气息更加炽烈、不加收敛。

墨规手中的画笔“啪”的一声落在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