昆仑雪(全二册)

第三节 墨寒川·师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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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墟君每次说自己回昆仑山了,其实都是在葬骨川附近猎杀越界的魔种。他的习惯是带着一身血回昆仑山,然后在热水池子里滚几圈,最好能趴在池子底睡一觉。

只是这一次,他还没来得及踏进热水里,就被神帝火急火燎的一封信叫去了无量天。

山墟君不大高兴地上了无量天,刚走进神殿就被神帝劈头盖脸地扔过来一沓公文。他动作迅捷地躲过了,没什么所谓地扫了一眼乱雪般的纸片,只觉得神帝在发疯。

神帝面色难看,指着他说:“我念在你孤身一人的份上,对你多有容忍,你却得寸进尺、不知轻重到这种地步!”

山墟君心头一跳。

神帝恨铁不成钢地说:“你是山墟君,是白龙末裔,九天十地哪个生灵没有被你的光辉照耀过?你怎么能和一个魔种混迹在一起!你传他诗书、教他修炼,是在给魔界磨刀,是在往自己的心口递剑锋!你父亲要是知道……”

“不要提我父亲。”山墟君冷冷地打断了他,“墨规也不是魔种,他身上有我的血。是我一念之差酿成今日的局面,但是墨规是无辜的,他的手是干净的。你们要罚要杀,我都认,让他走。”

“就是因为他身上有你的血,才更要他死。”神帝冷笑一声,“神魔混血乃是逆天而行,更遑论魔种成神,他是这天地秩序的变数!这才是天道异动的原因,白龙对天道和血莲花池敏感至此,你难道会不知道?你只是在装聋作哑罢了!”

山墟君已经不想和他再争论下去了,直截了当地问:“他在哪里?”

神帝没拦住他,羲和也没拦住他,仗着血脉优势把墨规抓上无量天的离曜更拦不住他。

山墟君闯进刑塔的时候,他们已经剖开了墨规的皮肉,把那条半成形的龙骨抽出来。墨规不能带着龙骨去死,他只能作为纯粹的魔种死去,这样他们的手才干净。

山墟君的剑气贯穿了整个无量天,无处不是霜花攀附。

天道怒而降下天劫,紫色的雷电被山墟君挥剑劈碎,只余光电的碎屑纷飞飘落。墨规疼得在他怀里发抖,滚了他一身的血。

墨规从未设想过,自己会是在这样的情形下进入昆仑山。

他从山墟君的只言片语和书上的记载中了解到,昆仑山是个终年下雪的地方,风里都是霜雪的小小结晶。他知道昆仑山冷,却不知道冷到了这样的地步,即便被山墟君裹在大氅里,也忍不住牙齿打战。

其实昆仑山没有那么冷,只是大量的失血让他如坠冰窖。

山墟君急急忙忙地冲进小楼,把墨规放进池子里,找来灵药倒了进去。可是没有用,墨规的伤口哪怕愈合了,已经剖出的龙骨也不能再放回去。他的魂魄在剧痛之下濒临破碎,如今已是强弩之末。

他的死亡只是时间问题。

“殿下。”泡在水里的墨规虚弱地唤了他一声,池子里的水被染成了红色。

墨规平时跟他都是“你”来“你”去的,丝毫没有注意礼节的意思。而神界那些人再不喜欢他,也要捏着鼻子尊他一声“山墟君”或“殿下”。

此刻他如此称呼,无疑是想和山墟君撇开关系,不想连累他。

只可惜墨规好不容易聪明一次,却已是徒劳。

“我在。”山墟君握住了他渐渐失去温度的手。

“我没有说是你,我什么都没有说。”墨规半睁着眼睛,有气无力地说,“我给你添麻烦了吗?”

“没有,我什么事都没有。你别说话了,我会救你的。”山墟君的心里涌出一股酸楚,虫子似的一口一口咬着他的心脏。

他知道自己在说谎,却毫无办法,他能斩下这世上任何一个魔种的头颅,却无法挽回这条小蛟的魂魄。

墨规的眼皮止不住地往下掉,他觉得很累很困,山墟君的话他听进去一半没听进去一半。他觉得自己就要沉进这池温暖的水里了,这种感觉让他安心。可是山墟君死死地攥着他的手,不让他沉溺。

带着寒凉气息的灵力涌进墨规的身体,勉力维持着他脆弱的清醒。

“殿下,我在院子里给你留了一个礼物。希望他能陪着殿下……”墨规的声音越来越低,已经没有把话说完的力气了。

他想说,殿下你知道吗,你有时候真的很让人讨厌,可也是真的好;他想说,殿下不要再一个人了,也不要嘴硬了,你不说别人怎么会知道你想要什么呢?你这样会让想逗你开心的人为难的。

他还想说,殿下,你说起你姐姐的时候,表情真的很难过……希望我给你留下的礼物能让你以后不那么孤独。

“墨规?墨规!”山墟君喊着他的名字。

墨规却听不见了,他觉得自己躺在一片暖融融的阳光下,而他是一捧慢慢融化的雪。他看见了那个意气风发的少年,白衣白发,干净得好像不属于这世间。

他对山墟君说谎了,他不是山墟君的信徒,他只是想活着,所以赖上了这位少年神君。

恍然间,他好像又回到了那个荒草丛生的魔都。少年的银瞳灿然,像是盈满月光的海,看着他的眼神充满了考量。

“殿下,我能……追随你吗?”墨规无意识地喃喃着。

是回光返照。

山墟君握住了他的手,坚定道:“好。”

墨规却没有再回应山墟君,他湿漉漉的睫毛垂下来,像是蝴蝶枯死的翅膀。

墨规被埋在昆仑山的雪里。

他生在污秽血腥的血莲花池,死时却躺在纯净无瑕的白雪中。

山墟君慢慢拼凑出了墨规被抓上无量天的来龙去脉。神帝派羲和去荒城巡视,羲和带上了他那个狗都嫌的弟弟离曜。离曜人小脾气大,从荒城乱跑到了葬骨川,正好遇见了在编灯笼的墨规。

离曜年纪小,从没见过正儿八经的魔种,兴奋得摩拳擦掌,上去就要制服墨规。

墨规生怕被抓住了牵连出山墟君来,连滚带爬地躲着他,也不敢和他动手——动了也没用,山墟君只教他修成龙骨,没有教他剑道。离曜轻而易举地制服了墨规,墨规被他身上的神息烫得发颤,离曜却以为他不老实,弄断了他好几根骨头。

等羲和赶来,惊讶地发现墨规身上居然有山墟君的气息,这起本来手起刀落就能解决的闹剧生生被闹上了无量天。

山墟君没有理会神帝的再三催促,安葬了墨规之后,他径直去了葬骨川的小院。

院子里那些婆娑花被踩得乱七八糟,花朵被碾进了泥里,花枝胡乱支棱着。反倒是池子里打着花苞的红莲开了,也许是饮了主人鲜血的缘故。

山墟君稍一查探,就从水池底揪出来一条黑色的小蛟——和墨规如出一辙的紫色眼睛。

他不知道墨规是从哪里、又是什么时候弄出来了一个孩子,但他还是把小蛟收进了乾坤袋里。山墟君像一个幽魂似的晃进屋子里,他之前从不踏足墨规的屋子,意在暗示墨规,他并不是拘禁对方。

屋子里赫然放着一堆书页,歪七扭八地爬着几串字,一看就是出自墨规的手。

山墟君把小蛟和那些书页都带回了昆仑山。

小蛟被养在水缸里,靠近山墟君的水池,免得水被冻住。山墟君拨亮了烛火,面无表情地开始看墨规的流水账,期待着能从里面找到关于这小蛟的只言片语。

“今天神君教我写字了,写字好难。”

“神君又嫌弃我笨,不知道他将来有了自己的孩子会不会这么嫌弃他的小孩。不过神君的孩子应该是很聪明的。”

“修炼好累,活着好难。但还是想活下去。”

“用血救了一条小蛟。感觉他和我长得有些像,想拿去吓唬神君说我有孩子了,不知道会不会挨骂。”

“小蛟的眼睛变成了紫色,完蛋了,他和我一样了。我又给神君添麻烦了,不敢吓唬他了。”

“感觉神君会更喜欢女儿,可是小蛟是雄性。更害怕了。”

…………

山墟君把杂乱的书页整理好,捋平了折痕放进匣子里。

良久,他对着跳动的烛火说:“真是个笨蛋。”

墨规不知道,他眉心的符文是观测他的杀心的,而不是推断他有没有杀人。他不知是胆小得连反抗都不敢还是担心连累山墟君,纵然被逼到绝路,被人像活鱼一样剖开身体取骨,也没有生出杀心。

山墟君给这个懵懂的魔种取名“规”,意为规束自我。却不想墨规践行了这个名字的意义,却未能阻挡这开明的世间抹杀他的决心。

赐汝名姓,却未能全汝性命。

山墟君两万年未出昆仑山,神界也没有神祇能进来。

这期间,那条小蛟长成了人形,是个漂亮得令人叹惋的男孩子——因为太美了,而过于美好的东西总是易碎。

山墟君给他取名墨寒川。

墨寒川是个安静内敛的孩子,不像墨规那么聒噪,非常省心。他也很聪明,山墟君教什么都是一点就通,尤其写得一手好字。

有时候,山墟君看着他紫色的眼睛,忍不住想,果然是墨规随便捡的,一点都不像他。

在墨寒川的记忆里,山墟君总是凝视着他的眼睛发呆。墨寒川知道他在透过自己的眼睛看谁,他清楚地记得那个院子里发生的一切。骄傲的小凤凰打断墨规肋骨的时候,墨规用最后一点力气遮掩了他的存在。

山墟君是个很沉默的人,墨寒川的性情和他接近。两个人除了授课的时候,一天之中能说的话不超过三句。

按道理说,墨寒川应该算是山墟君的弟子,可山墟君没有允许他称自己“师尊”,他便老老实实地称对方“神君”。

“你知道‘天道’是什么吗?”

山墟君忽然问出这句话的时候,窗外在下着墨寒川有生以来见过的最大的雪。

风抓挠着窗户,像是野兽含在喉咙中沉闷的嘶吼。墨寒川茫然地抬头,手里捏着的毛笔一顿,墨水打在纸张上的“啪”的一声,清晰可闻。

山墟君只是开个头,没想着他能回答。

他在对方的沉默里自顾自地往下说:“天道是一套规则,是横亘在神魔人三界之间的屏障。天道保护凡人不受魔种虐杀,不受神明干涉命运。天道通过限制各个种族的活动,来平衡天地间的善恶阴阳。听着是不是很伟大?”

墨寒川的喉头微微**,声音轻微:“所以‘他’死了,因为他的存在跳出了秩序和规则之外,影响了大局。那么‘他’就必须被抹杀,这与他是什么样的人、有着什么样的愿望和做了什么都没有关系。他的存在,就是错了,是吗?”

“他”,墨寒川不知道该怎么称呼墨规,恩人吗?父亲吗?

“是啊。”山墟君笑了一下,眼眸低垂,遮住了那双瞳子里的光影,越发令人不寒而栗,“这样虚伪脆弱的太平盛世,真的值得吗?如果天道的光照不到每个人的额头,那还有存在的必要吗?”

墨寒川没有回答,他也答不上来。

“早点睡吧。”山墟君摸了摸他的头,起身离开。绣金的白色长袍拖曳在朱色地板上,像是在血海里漂着的一捧雪。

山墟君能感受到天道的不安,但他不在乎。

离开墨寒川的房间之后,他撑着伞迎着雪一路登上了昆仑山的顶峰。

昆仑山山顶是一个冰冻的湖泊,周围空无一物。天气晴好的时候,那个湖泊便像一面闪闪发光的镜子,嵌在雪顶上。

湖泊周围是纯白的云英石碑,密密麻麻,像是一片低矮的蘑菇群。每块石碑上都有一个名字,却没有生卒年——对神来说,时间是最多也最无足轻重的东西。

山墟君走到一处石碑前,伸手拂去蒙在上面的冰晶,露出下面的名字来。

明络。

山墟君靠着石碑坐了下来,支着伞遮住了石碑上方落下的雪。他的姿态缱绻依赖,仿佛不是置身冰天雪地,而是在午后的阳光里倚着少女的肩头,趁她翻动书页的时候捣乱吹她垂落的头发。

他已经不是那个身形细瘦的少年了,石碑也并不高大,他必须缩手缩脚才能摸索着做到那个熟悉的姿势。

“姐姐,”山墟君的睫毛颤动着,语气像个委屈的小孩子,“我有点累。”

耳边只有低低呼啸的风声,仿佛夹杂着少女哼着歌谣的声音。

他抬起头,目之所及只有雪。

山墟君在“明络”这块石碑的旁边挖了一个坑,躺了进去。他睁大眼睛看着白茫茫的天空,那么多的雪坠落下来,像是要把他淹没。山墟君觉得无比轻松,像是压在他肩头沉甸甸的责任、命运都被卸了个干净,随着死亡一起埋葬。

山墟君闭上了眼睛。

“昆仑山真冷啊。殿下,我能追随你吗?”颤颤巍巍的声音萦绕在耳边,开口的人像是鼓足了莫大的勇气,眼睛亮得像是小兽。

山墟君猛地掀开身上层层覆盖的雪片,坐了起来。

天光大亮。

他的头上并没有细雪飘落,墨寒川举着那把伞,费力地遮住了他的头顶。黑蛟因为受了神血的缘故,长个子都比别的种族慢一些,那把伞都快和他差不多高了。

墨寒川咬着嘴唇看他,瑰丽如烟霞的紫色眼睛里蓄满了水雾。

山墟君怔怔地去摸他冰透的脸颊,摸到了一手温热的眼泪:“哭什么?跟个小女孩似的。”虽然是捡回来的,可爱哭这点倒是很像。

“我以为……你死了。”墨寒川抹了一下眼睛,呜咽着说。

“别哭了,我们回去。”山墟君爬起来,牵住了墨寒川的手,没头没尾地说,“以后叫我师尊。”

一大一小两个人在雪地里留下两串脚印,像是幼兽紧挨着成年野兽的步履,磕磕绊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