昆仑雪(全二册)

第二节 胭脂铺·傀儡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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胭脂铺老板的女儿在成亲前一天晚上失踪了,近些年来,林城失踪的女孩就没有找回来过。老板娘哭得肝肠寸断,老板白着头已经在着手准备后事了。

羽烛白从窗口望出去,胭脂铺前的红色双喜字换作了白幡。

客栈和胭脂铺之间只有一条窄窄的巷子横着,若真的有魔种来掳人,她和墨寒川没理由察觉不到。何况那只小狐狸昨晚到处乱窜,半个魔种的影子都没撞到。可若是用回溯之术还原昨夜情景,难保不会惊动幕后的魔种。

羽烛白还在思考是哪里出了问题,哭声方歇的巷子里又响起了叫骂声。

“我女儿都没了,你这个腌臜婆还在血口喷人!”老板娘捧着心口,一副随时会昏死过去的模样。

“你骂谁呢?你家女儿自己开的门,不知道跟哪个野男人跑了,还在这儿借失踪装什么相?”半倚轩窗的女人鬓发散乱,衣衫不整,露出半个香肩。

她已经不算年轻了,眼角有了细细的纹路,但若不是她正扯着嗓子和人对骂,此情此景,也算得上**。

女人纤细的指间拢着细细的金色烟斗,她吸了一口烟,吐出袅袅的烟圈,火上浇油道:“我亲眼看见那小丫头连嫁衣都没脱,半夜三更地就推开后院门跑啦!看那会情郎的着急模样,现在两个人不知道在哪儿快活呢!”

羽烛白略一侧首,那女人的窗户确实正对着胭脂铺的后门。

女人注意到了羽烛白的目光,挑衅似的看了她一眼:“怎么,小姑娘,想男人了?”

羽烛白笑而不语,恰逢此时,墨寒川推门进来。墨寒川还披着“连京”那副叫人神魂颠倒的画皮,羽烛白对着他勾了勾手,他顺从地放下手里的东西走了过来。

那得意扬扬的女人看见墨寒川的脸,顿时安静下来。

羽烛白犹嫌不够,勾着墨寒川的脖颈强迫他躬身下来,缠绵万分地吻上了他的唇。

边上的小狐狸看得头皮发麻,伸出爪子遮住了自己的眼睛。

墨寒川身上丝丝缕缕的清冽香气缠绕着羽烛白,她凝视墨寒川微微颤抖的睫毛,胸腔里涌出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暖流。

那女人啐了一声,“砰”地砸上了轩窗。

一吻结束,两人都有些喘息。

墨寒川摩挲着她的脸颊,像是在掂量她这些时日有没有瘦:“被欺负了,拉我给你找回场子?”

“不,”羽烛白玩着他微凉的指尖,直截了当地说,“我就是想亲你。”

小狐狸这次把耳朵也捂住了。

墨寒川一贯娇纵她,笑着低声说:“想亲就亲。”

羽烛白得寸进尺:“下次我要你主动亲我。”

“好。”

羽烛白从来不知道“收敛”两个字怎么写,她前脚把人气得砸了窗户,后脚就登门询问昨晚的事。

胭脂铺后是个青楼,满院的莺莺燕燕,见墨寒川进来纷纷看直了眼。那女子正是里头过了气的花魁。见羽烛白挽着墨寒川上门,那女人起初还很硬气地不见,墨寒川把一袋金锭子扔在桌上,她便立刻笑脸相迎了。

“二位的闺房情趣还真是特别。”女人懒懒散散地靠在榻上,手上却诚实地把金锭子拢到了袖子里,“想听什么曲子?”

“不听曲子,”羽烛白的指节在桌面上叩了叩,让女人把目光转移到自己脸上来,“我只问一个问题,昨晚你真的看见那个女孩是自己离开的吗?别对我说谎,我看得出来。”

女人一愣,随即露出谄媚的神情:“二位是修士吧,来调查这件事的吗?我确确实实看到那小妮子是自己走的,不过也不关我什么事,我就没多嘴。”

“你怎么知道我们是修士?”羽烛白眯起眼睛。

“自从两年前林城里好些姑娘失踪,就有传言说我们这里有个以少女为食的妖邪。每次谁家丢了姑娘,不管是私奔还是做了丑事被暗地里处死的,都会往那莫须有的妖邪身上推。”女人耸耸肩,“那个叫什么仙盟的,次次闻着味过来,次次空手而归。不过我看二位身上并没有穷奇纹,想来和他们不是一路人。”

羽烛白不知道是失望还是庆幸,若那女孩真是自己走的,那便少一个人死在魔种手里;若不是,那这就是一条能抓出钟寂行踪的线索。

她正在犹疑间,一个小孩磕磕绊绊地从门边走了过来,手上不甚稳当地端着茶水。

小狐狸本来趴在门边打盹,那孩子没看见,绊在小狐狸身上,手里的茶盏“丁零当啷”地摔了个粉碎。小狐狸一声惊叫,险些冲出一句人言来,被墨寒川眼疾手快地拎到怀里摸顺了毛。

“要死了要死了!”女人尖声嚷了起来,抄起桌上的竹鞭就去抽那女孩的手,“你个蠢货,端水都端不明白!那老女人是送你来伺候我的还是消遣我的?老娘当年也是这院子里的头牌,一夜千金,她就让你这么个小白痴糟践我?”

她手里的竹鞭还没落到女孩手上,羽烛白已经一把攥住了竹鞭,顺势抽了过来。她看着女人,皮笑肉不笑地说:“小孩子而已,客人都没说什么,娘子还是不要责怪了。”

女人登时就哑了,对着跪在地上瑟瑟发抖的女孩哼了一声,让她滚下去。

羽烛白皱着眉,她做神的时候有墨寒川和神帝纵容,做人的时候有一帮子师兄师姐娇养,这还是头一次直白地看见小孩子忍受这样的苦楚,她后知后觉地认识到不是所有人都和她一样。

羽烛白伸手把那女孩拉起来,安慰似的拍了拍她的肩膀。女孩抬头看她一眼,唯唯诺诺地下去了。

倒是羽烛白被她那一眼看得呆了一下。

“客人还有什么要问的吗?”女人理了理鬓发,又恢复了几分昔日花魁的风姿,问。

“有。”羽烛白在她对面坐下,说:“请娘子把林城两年来失踪的女孩都仔仔细细地和我说一遍。”

女人怔了片刻,看表情是想骂人,不过看在钱的份上忍住了。

羽烛白一面眼睛都不眨地看着女人,一面给墨寒川传音入秘。墨寒川拍了拍怀里哼哼唧唧的小狐狸,小狐狸便摇着尾巴从窗台上蹿出去了。

林城里第一个失踪的是书院先生的女儿,那女孩子犹擅音律,一管竹笛能引得流莺停驻。她失踪之后,城中流言四起,有说她被盗贼掳掠的,有说她随情郎私奔的,桩桩件件说得有鼻子有眼。那位老书生老来得女,却落个这般下场,羞愤之下吞金自尽了。

起初没有人能把这些女孩的失踪跟妖邪联系到一起,直到这里的花魁也消失了。

龟奴信誓旦旦地宣称他亲眼见到花魁跟一个男人走了,两人牵着手消失在长街尽头的月光下。老鸨不信这回事,但又死活抓不到那名刚刚挂牌的年轻花魁,只好拿龟奴发怒。

老鸨把人打得只剩一口气,送到城中的药堂里,露华山的修士便知道了这件事。露华山秉着息事宁人的态度,派人去青楼里转了一圈,还真的寻到了一丝邪气。

“那间屋子就这么被封住了。”女人对着门外挑了下下巴,“那小姑娘是自小养在楼里的,老鸨当眼珠子似的宠着,就为了拿她去傍达官贵人,却便宜了不知道哪里来的妖怪。”

羽烛白思忖不语。

钟寂最擅长的便是傀儡术,控制女孩跟他走只是雕虫小技。可问题是,他若是频繁地出现在城中给女孩种傀儡种子,不可能只留下那么一点稀薄的气息。

墨寒川出声道:“我们去那个屋子里看看。”

女人忍不住看向了他。“连京”的皮囊无疑是极其出挑的,明明应该是站在哪里都会让人移不开眼的存在。可是从进屋开始,他就默默站在羽烛白身后,像是一个无声无息的影子。

羽烛白点头应允,两人并肩出去了。

给够了钱,一切都好说,老鸨本就觉得那房间晦气,收钱的时候更是狐疑,觉得这两人是不是有什么毛病。他们之间的亲昵太过自然,老鸨顺理成章地把他们看作了夫妻。夫妻一起逛青楼就够让人毛骨悚然的了,居然还一起逛闹鬼的屋子,实在是叫人匪夷所思。

房门用朱砂并黄纸封住了,门上一片灰尘。推开门才有风流进去,掀动了满室的蜘蛛网和死寂的空气。房间里的陈设足以看出老鸨对这女孩的重视,墙角细腻的花瓶、**历经两年还未褪色的帐子和乌木描金的妆奁都价值不菲。

羽烛白环视一圈,没头没尾地说:“刚刚那个小姑娘,眼睛很像你。”

墨寒川说:“像我,那你怎么不看我?”

羽烛白龇着牙,转过去捏了一下他的脸,把他捏成了一只腮帮子鼓鼓的松鼠:“像你,不是像连京。”

“哦。”墨寒川笑了一下,“你看出什么不对来了吗?”

“没有,但我大概能猜出一点来。”

羽烛白到那副妆奁前翻翻拣拣,抹了自己满手的灰,从里头刨出来林林总总十几盒不同的脂粉来:“如果我是钟寂,要抓那么多姑娘,我会选用最省时省力的方法。在所有姑娘都会用的东西上下傀儡种子,不愁我要钓的那条鱼儿不咬钩。”

“胭脂?”墨寒川把那些胭脂水粉盒子都装进乾坤袋,又一根根地擦干净了羽烛白的手指,“胭脂水粉价格、款式都不一样,失踪的那些女孩家境有穷有富,不一定能买到同一款。是我的话,我就在材料上下手。”

“红蓝花、蜀葵花、苏方木……”羽烛白垂眸思量片刻,“我还需要一个替我‘卖胭脂’的人,最好是个土生土长的凡人,这样不会吸引修士的注意。我会骗那个凡人,这是一种新材料新配方,我给你发财的机会,你不能向任何人提起我。”

“城里最大的胭脂铺,就在这家青楼对面。”墨寒川幽幽地说,“别人家丢了女儿,都有个找的过程,最后到底是跑了还是死了,还未可知。他家倒好,直接跳过了中间的部分,开始办丧事。虽然妖邪之事风行,可终究没有坐实,他们也太过笃信了。”

胭脂铺老板有一个女儿,还有两个儿子。妹妹丢了,两个哥哥回来本是要找人,却被父亲劈头盖脸地骂了一顿,晕头转向地跟着父亲准备葬礼。老板娘晨间和后面青楼上的女人吵了一架,把自己气得险些晕倒,此刻正有气无力地躺在**呻吟。

她一面哭,一面呼唤着女儿的乳名,见丈夫推门进来,用力砸了瓷枕过去。瓷枕在老板脚边粉身碎骨,老板瞪着一双眼睛,眼眶血红。

“都是你弄的那劳什子花!”老板娘撕心裂肺地哭喊着,“害人害己,把我们的女儿都搭上去了!这都是报应啊,都是报应!”

老板死死地盯着悲痛的妻子,只觉得她那副涕泪齐下的模样令人倒胃口。

他满心怨愤,女儿没了他也很难过,但若没有那花,何来今日全家的富贵?怕是他们还在仰人鼻息,艰难地讨生活。他三言两语摁住了自己挣扎的良心,看着起身要把院子里的花一把火烧干净的妻子,杀心顿起。

老板娘还在絮絮叨叨地骂他没有良心,明明知道那些失踪女人和自家的胭脂有关,却在修士上门调查时三缄其口。老板眼角扫到**垂下的丝帛,挪动脚步过去把丝帛攥在手里,从背后慢慢地靠近了妻子。

门外忽然传来一阵响动,老板娘正好开门,那个纤细的影子毫无防备地撞进了夫妻二人的视线。

少女一身白衣,眉目生春,在月下转头望着他们。

“鬼啊——”老板一口气差点没接上来。

他没见过那些陈列在房间里的瓷器般的女孩,但隐约猜到那些失踪的姑娘都死了。

他明白自己被利用了,可但凡他能在那些花上榨出来一点利益,他就不会放弃。他的女儿死了,那是她运气不好,他从别处买来胭脂水粉给她用,已经是仁至义尽。所以这时,那女孩盈盈立于月下,他心中生出的不是失而复得的欢喜,而是恐惧。

老板娘像是失了魂,踉踉跄跄地扑过去搂住了女孩。

“女孩”却惨叫一声,这位悲伤得失了智的母亲踩到了他的尾巴。老板娘诧异地看着“女儿”,毛茸茸的尾巴已经收回去了。

白冉认真回忆了一下墨寒川和羽烛白的要求,略施小计,脖颈上张开了一条狰狞的伤口。鲜血喷涌而出,溅了老板娘一脸,白冉惨白着一张脸,幽怨地看着她。

老板娘被吓得连退三步,撞到了老板的身上。

“我好痛啊。阿爹,阿娘,我好害怕,这里好黑。”白冉穿女装勾引魔种很擅长,卖惨却是没有经验的,说得有些干巴巴的。

只是他的演技拙劣,效果却立竿见影。

老板娘捂着心口瘫坐在地上,老板红了眼睛,抖着腿不知道是想上来掐死她还是想跑。院子里乱成了一团,外头两个儿子奋力拍着门却进不来,给这锅热油又添了把火。

白冉照本宣科地念完那两句话,不知道接下来要说什么了,干脆闭嘴盯着两个人。

“女儿啊,娘对不起你。”老板娘捂着脸痛哭出声,喃喃道,“娘这就去把那些害人的花给烧了。”

暗处的羽烛白眉峰一挑,老板娘四肢绵软地爬起来,撞开了门。老板看到白冉脚下的影子,眼珠子动了动,粗暴地把老板娘拖了回来。

“你是哪里来的妖孽,冒充我女儿?”老板指着白冉大喝一声,声音不自觉地抖着。

白冉歪着头看了他一会儿,不知道哪里出了问题,索性扯着嘴角对他咧开一个笑容。

老板肝胆欲裂。

“行了,白冉。”羽烛白的身形显现,她雨燕般踩在墙头,对着装神弄鬼的白冉一抬手,“回来吧!别把他吓死了,鬼王要来找我麻烦的。”

白冉就地变成了一只小狐狸,几步蹿上墙头,爬到了羽烛白肩上。

羽烛白居高临下地打量着这对烂泥般瘫软在地上的夫妇,走到老板娘面前,问:“谁给你们的那种花?”

“一个男人,高高瘦瘦的,看不清脸。”老板娘讷讷地回答。

“这里有花种子吗,”羽烛白又问,“或者那种花。”

老板凶狠地瞪着羽烛白,豪猪一样暴起扑了上来,手里银光闪闪。羽烛白轻描淡写地躲过,一只手钳住了他的手腕,寸劲震断了他的腕骨,老板哀号着倒地。

羽烛白看着筛糠似的抖着的老板娘,重复了一遍问题。

她从屋子里捧出来一盆花。

羽烛白一眼就认出来了,那是魔界血莲花池边上长的婆娑花。她从那细细长长的花蕊间拈起一根丝线,在老板娘眼中,她手里什么都没有。那根细线透明、坚韧,在月下泛着莹莹的光。

傀儡丝。

“那个人说了什么?”

“他说这花见不得光,见光就死,所以我们家的花圃都是用黑布罩着的。”老板娘如实道,“还说要用鸡血浇花。”

“嗯。”羽烛白想,没什么价值,这上面残留的气息是很久之前的了。

老板娘突然流下泪来,“砰”的一声跪在羽烛白面前:“仙子,你救救我女儿吧!你要知道什么我都说,哪怕拿我的命去换我女儿的命也可以!”

羽烛白叹了口气,拍着老板娘的肩膀说:“你女儿已经丢了一天了。”

老板娘听懂了她的言外之意,脸色苍白。

“妖邪都是连血带肉一起吞的,哪怕吃熟食,也够炖熟一个人了。”羽烛白满怀恶意地补充道,“已经晚了。”

离开胭脂铺,白冉忍不住问:“她那么可怜,你干吗对她说那种话?”

“被他们夫妇一己私欲害死的哪个不可怜,哪个姑娘的家里人不是日日以泪洗面?”羽烛白冷酷地说,“刀不砍到她身上,她永远都不会觉得自己错了。说什么一命换一命,自己感动自己而已。”

“你生气了,”白冉蹭了蹭她的脸颊,“昆仑君呢?”

“见他手底下的魔种去了。”羽烛白张开五指,一条银色的线缠绕着她的手腕往前延伸,没入曲折的街道。

白冉踌躇片刻,不怕死地问出了口:“你是不是还不太习惯昆仑君变成了一个彻底的魔种?”

羽烛白停下脚步,拎着他的后颈皮,平视他的眼睛:“你怎么知道他现在是个彻底的魔种?”

“他身上但凡有点神血,我也不至于当时认不出来!”小狐狸在她手里挣扎,“后来我又确认了一次,他身上确实只有魔种的血了。你能不能放我下来,我那块毛要掉了!”

羽烛白松开手,白冉落在地上,仰头瞪着她。

“我是还不习惯。”羽烛白坦然承认,“我一想到他这么一个白玉似的人,在昆仑山的时候一点污秽都不沾,却被人抽了龙骨一脚踢到了血莲花池里……血莲花池那么个鬼地方,一脚踩进去都是血,我只要稍微想象一下他是怎么爬出来的、怎么熬过来的,我就想杀了那个人。”

“但是没关系,他身上流的是什么血不重要。不管他变成什么样子,我都会带他回昆仑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