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找到了吗?”
墨寒川坐在桌边泡茶,他在魔界露面的时候永远是那身绣红枫的黑袍,脸上扣着鎏银面具。
上身**、背覆黑羽的男子跪伏在地上,迫于他的威压不敢抬头,眼角只能瞥见他袍角鲜血般燃烧的枫叶。
“我们找到了婆娑花,已经烧毁了。万度瞳不在魔界,他很可能跟钟寂在一起,我们没能……”
墨寒川放下杯子,杯底撞在桌面上一声轻响,像是撞在了男子的骨头上,震得他一颤。
“那是万度瞳,不是青铜镜,藏不住人。”墨寒川说,“再找。”
他话音刚落,手腕上那根银线突然显现,疯狂地震颤起来。墨寒川猛地起身,带翻了一桌茶盏。银线直直地延伸出去,贯穿了庭院围墙和满街的雨水,游走在喧闹的人群间,只有他和另一个人看得见。
下雨了。羽烛白搂着小狐狸躲在屋檐下,忽然看见一个小小的影子从巷子里拐出来。
羽烛白紧绷的神经怔松,那赫然是青楼里眼睛神似墨寒川的小女孩。羽烛白的神色轻缓下来,想招手叫那女孩过来避雨,眼神却突然一凝。
白冉还在叽叽喳喳地说着什么,被她一把捂住了嘴,无辜地看着她。
那小女孩撑着伞,低着头穿过滂沱大雨,像是一朵柔软的蘑菇,在风雨里摇摆不定。
“怎么了?”白冉小声问。
“青楼对里面的女孩都管得很严,不论大小,不会让这么小的一个孩子晚上下着雨跑出来。”羽烛白沉声道,“如果是逃跑,雨夜人少,她只会更显眼,不是一个明智的选择。”
白冉揣度着问:“那万一她就是比较笨呢?”
羽烛白看了白冉一眼,本想说“不是每个人都和你一样笨”,思量片刻还是换了说辞:“如果是这么个‘万一’,那我们就装作什么事都没发生,买桂花糖回去给等了我们半天的寒川赔罪。”
她说完,捏了个法诀,隐匿了一人一狐的身形和气息,不远不近地跟在那女孩身后。女孩穿过城中蛛网般的小巷,竟然一拐走上了人山人海的大街。
这条街道用竹子和油布架起棚子,覆盖了整条通道,没有一滴雨漏下来。棚子下热闹非凡,人声鼎沸,小女孩一走进那里,就像一滴水没进了海洋。
羽烛白被耍猴人没轻没重地一撞,再抬头,登时失去了女孩的踪影。
她几乎可以断定这女孩有问题了。她闭上眼睛,再一睁开,眼前的世界变得不同。她的目光穿透了熙熙攘攘的人群,径直落在人海尽头的小女孩身上。
那女孩扔去了伞,仰头痴迷地看着她身前的男人。那男人又瘦又高,全身上下被青灰色的斗篷罩住,活像根戳在地面上的竹子。男人从袍子底下伸出枯瘦细长的手,按在了女孩的脸上。
羽烛白的耳中尽是雨点砸在瓦片上的闷响声、走钢丝的猴子喉咙里的吞咽声和无数个擂鼓似的心跳声,这些杂乱的声音里忽然掺和进来一个阴冷、癫狂的男声。
羽烛白听过这个声音,她很熟悉。
“真是漂亮的眼睛啊……”
羽烛白忽地暴起,剑气凝成一线贯穿了男人的手。男人捂着被烧得焦黑的手腕,鲜血汇成一线缓缓滴落。他惊愕地扭头,风帽被灌进棚子里的冷风掀开,暴露出一张敷着白粉、眼角勾着红线的脸来。
魔界有无数魔种,在羽烛白面前挂得上名字的,钟寂是最恶心的一个。
没人知道钟寂的妆容底下到底是怎样的一张脸,他总是把自己捯饬得花红柳绿、雌雄莫辩。钟寂尤其钟爱美人,手底下一水千娇百媚的魔种,居然还美得各有千秋。
对于他看上的又不肯臣服他的美人,他就会用傀儡术迫使其臣服。钟寂的傀儡术出神入化,傀儡丝是他最强的武器,不少神祇都中过招。
当年天裂之战,昆仑君不过是在血莲花池上不慎被钟寂打落风帽,真容露了出来,从此,钟寂便打起了他的主意。
墨寒川越是不拿正眼看他,他就越是狂热。
神界众人只知有个不知天高地厚的魔种被昆仑君的真容迷得神魂颠倒,却不知道钟寂只是想把昆仑君做成最得意的傀儡,且曾试图给他下傀儡丝。傀儡丝当然是没有下成,他不仅没能得逞,还被羽烛白抓着傀儡丝揪了出来。
羽烛白暴怒之下用傀儡丝把钟寂捆成了一只粽子,不顾墨寒川阻止,打碎了他十一根魔骨,把他从昆仑山上扔了下去。
彼时天裂之战已经结束,沧雪神君咬着牙不肯说原因,此举令魔界怨念更深,她就此落下一个任性妄为的名头。
新仇旧恨一起涌上心头,钟寂远远地看着羽烛白,露出一个略显狰狞的笑。不待羽烛白动作,他忽地砍断了自己被剑气所伤的胳膊,那条胳膊落地的刹那就被疯狂生长的霜花绞了个粉碎。
钟寂的血泼洒出来,旁边的人爆发出一声尖叫,整条街都乱了起来,人群拥挤着往外冲。
空气中有细微的琴弦绞紧的声音,女孩娇小的身躯挡在了钟寂面前。羽烛白和钟寂站在躁动的人群里,像是狂流中的两块顽石。钟寂一只手轻柔地抚摸着小女孩的头顶,另一只手在自己身上划过,一一比出那十一根魔骨的位置。
“沧雪神君万安。”钟寂笑眯眯地说,“没想到您那么快就追过来了啊!”
羽烛白手腕一振,止霜剑被她握在手中:“放开她,我或许能让你死得轻松一些。”
钟寂捂着脸笑出了声,下一瞬,霜华流转,剑光刺穿了他的胸口。那一剑是如此的快,以至于他都没察觉到自己的胸口开裂、肋骨如瓷器般破碎,他仅仅是感到胸口上有一丝凉意掠过。
钟寂压在女孩头顶上的手正要往下压,却摁了个空。白冉按着那被控制的女孩滚出去,钟寂崩散为一团闪耀着火光的灰烬。
白冉还是毛茸茸的可爱狐狸模样,不是江南郾城里那副一口能吞掉两个人的巨兽形态,要制住那女孩有些吃力。钟寂灰飞烟灭的同时,那女孩挣扎的动作也停止了,直挺挺地躺在白冉爪子底下,像个被剪断了线的木偶。
白冉还没反应过来,羽烛白已经一剑划破了女孩的胸膛,鲜血涌出,她一把攥住了缠绕在女孩心脏上的傀儡丝。
那些亮晶晶的丝线从不断跳动的心脏上蔓延出去,布满了四肢百骸,让钟寂得以控制她的一言一行。傀儡丝如蛛丝般攀附满了女孩的骨骼、血肉,羽烛白的动作只要再慢上一瞬,傀儡丝就会把她绞碎。
羽烛白用止霜剑一把割断了傀儡丝,雪白的丝线燃烧起来,在她的手里化作了飞灰。
白冉一身冷汗,施法给女孩愈合伤口。羽烛白低头看着自己掌心里被傀儡丝割出来的密密麻麻、纵横交错的伤口,陷入了沉思。背后一阵混杂着雨雾气息的风刮过,羽烛白还没抬头,已经被来人拥入怀中。
墨寒川的下巴抵着她柔软的发顶,强硬地把她要藏起来的手拽了出来。
“我听你的话留在你身边,那你是否也可以对我坦诚一些?”墨寒川握着她满是鲜血的手,声音听不清喜怒,“疼吗?”
“一般。”羽烛白挣扎着要把手抽回来,“我遇到钟寂的傀儡了,他的本体一定在这附近。”
“那个女孩就是他这次的猎物吗?”墨寒川遥遥看了一眼白冉怀里人事不省的女孩。
羽烛白赶紧转移他的注意力:“关于他的本体,你有什么猜测吗?”
“有一些,不过不一定准确。”
房间里只有一豆灯火静静燃烧着,火光之微弱,全然照不亮这空旷的黑暗。端坐在镜子前的人猛地惊醒,急促地喘息着,他的身心都还沉浸在止霜那致命一剑刺出的时刻。
他捋着汗湿的长发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却在瞥见铜镜里狼狈的自己时勃然大怒,一把将桌上的东西全部扫落。
胭脂盒子“叮叮当当”地摔了一地,打着转滚到了一双红色的绣鞋旁。
鞋子的主人身上潦草地披着那件大红嫁衣,她面部的骨骼和血肉都被重新塑造过了,更加接近男子心中那张完美的脸。
房门被人推开,一线潮湿的气息涌了进来。
“关上门!”男子尖叫一声,像是被热油溅到了似的。
来人对他这副鬼样子司空见惯,随手把门扣上了。
“我早就告诉过你沧雪神君和大修罗王都在这里,你找哪门子的死?”进门的少年披着一身黑色袍子,前襟没规矩地散开。而他身上最为惹眼的倒不是他胸前**出来的皮肤,而是他苍白的双瞳——看着竟像个盲人。
“只差一点,”钟寂喃喃道,“只差一双眼睛就可以做完了。她为什么要阻碍我?”
万度瞳被他这神神道道的语气恶心得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再一环视周遭十几张莫名相似的面孔,嫌恶道:“要是让她在这里抓到你,你就等着她把你切碎了下酒吧!”
钟寂猛地扭头过来盯着他:“你算什么东西,也敢对我指手画脚?你不是在找青铜镜心吗,又回来干什么?”
“出了点差错,真要拿到青铜镜心,还需要你的配合。”万度瞳做事很有一套,语气软了下来。
“好说,只要羽烛白死,我怎么配合都行。”钟寂阴沉沉地说。
食铁鸟是魔界东北方的一个种族,他们从出生开始就以金铁为食物,活不下来的就会被抛弃。食铁鸟的翎羽坚硬如铁,指尖、羽毛都是利刃,敌人和他们擦肩而过时,往往没有什么感觉,却在瞬息之间四分五裂。然而他们的原形看着就很不聪明,黑羽红瞳,跟人间的乌鸦一个模样。
墨寒川手底下那个叫“汀罗”的魔种,就是一只食铁鸟。
羽烛白乍一见到那上身**的魔种,注意力全然停留在他后背的羽翼上。伏在她肩头的白冉却奓了毛,死死地搂着她的脖子,哭着闹着要她走。羽烛白被白冉没轻没重地一勒,差点喘不上气来,往其爪子上抽了两巴掌。
“怎么回事,”羽烛白拎着狐狸的后颈皮问,“你穿女装的时候被他调戏了?”
墨寒川干咳一声,解释道:“之前白冉在魔界酒馆里厮混的时候,我怕他出意外,一直让汀罗在暗中保护他。”
“然后?”
“然后汀罗还要完成我的命令,分身乏术,就把白冉捆起来关进了红叶山城的宫殿。”
白冉“嗷”的一声叫了起来。
“那个宫殿里黑黢黢的,连个鬼影子都没有!你知道我在里面被关了多久吗,这只死鸟还……”白冉哭诉的声音在汀罗冰凉凉的目光中戛然而止,他柔弱地“嘤”了一声,靠在羽烛白身上寻求安慰。
羽烛白笑着,觑了复又低下头去不言不语的汀罗一眼,很感兴趣似的问:“还什么?”
白冉抽抽搭搭地说:“还说要把我的毛都剃光。”
羽烛白虽然平时总是欺负这只蠢狐狸,但从来容不得别人动他一根毫毛。她本来憋了一口气要收拾汀罗一顿,却被这孩子气的威胁整得笑出了声:“下次你再出去鬼混,不用他动手,我先把你那一脑袋毛剃个精光。现在你给我闭嘴。”
墨寒川终于寻得了个清净,开口道:“汀罗率人在林城外的一条山谷里找到了大片的婆娑花,花蕊上有傀儡丝的痕迹。剩下的人手已经顺着傀儡丝在摸索钟寂的位置了,找到他只是时间问题。”
他刚刚说完,窗外连绵不绝的雨声中忽地混进了振羽的声音。
墨寒川推开窗户,一片黑色的羽毛飘落在他的掌心。
他收紧五指,羽毛被粉碎的同时,空中展开一张画卷,是掩映在黑夜中的一座山岳,周遭云雾缭绕。一尊破败陈旧的盘龙石雕盘踞在山顶,冷傲地俯视脚下的城。
山下的树林间悬挂着无数个雪白的茧,密密麻麻,像是蜘蛛的巢。
万度瞳走了,房间里又剩下钟寂一个人。
他把最新掠到的猎物爱惜地捧在手里,描画她的五官。
然而女孩的美丽有限,除非整个打碎了重新捏,否则和那张脸还是有距离。钟寂叹了口气,颇为遗憾地把女孩的脑袋安回去了。
“我一定给你找到那双眼睛。”钟寂痴痴地抚摸着那张没有眼睛的脸,说。
忽地,房间深处悬在丝线上的铃铛发疯似的摇了起来,铃声杂乱地响成一片。钟寂柔情似水的表情扭曲了,恶狠狠地把手边的妆奁砸了出去,把铃铛砸得粉碎。房间里安静下来,他又恢复了岁月静好的模样,吻了吻死去的女孩,才拎着衣摆施施然地走出去。
这是一栋红色木料搭建成的房子,石料将房屋架起,离地三尺,避免湿气侵蚀。雨水从头顶被破开的山石上洒落,洗濯着屋顶那只展翅欲飞的木鸟。
钟寂将将走出房门,一道影子便从上方的洞口飘落,携着一缕银光站定在他面前。
钟寂觉得身上那几处骨头隐隐作痛,他看着那人手上素白的剑,舔着牙齿露出一个笑:“久违了,沧雪神君。”
羽烛白振去剑上的水珠,剑锋指着钟寂的眉心:“这回我不会留你苟活了。”
“是吗,这回也是为了昆仑君?”钟寂嗤笑一声,不屑地看着她,“本来我以为你能大逆不道地肖想自己的师尊,还算是神界那帮道貌岸然的神祇里比较坦诚的。没想到你和他们一样,惯爱装模作样。你也不想想昆仑君是怎么死的,你哪里来的脸为他打抱不平啊?”
羽烛白根本不接他的茬,止霜剑气势汹汹地杀出去。钟寂一抬手,千丝万缕的透明丝线对着羽烛白挥出。
“江画舟”的肉体根本承受不住那些丝线的绞杀,而羽烛白毫不在意,她握着剑,就握着生杀予夺的权利!她任凭划过的丝线在她脸上留下浅浅的伤痕,不容推拒地斩出了一剑。
空气中弥漫的小水珠凝滞了,随着剑锋的推进被磨砺成锋锐的冰刃,暴雨般席卷出去,撕碎了围上来的傀儡丝。
“第一,昆仑君不是我的师尊。”
羽烛白冷冷地挥出第二剑,止霜剑上的红缨竟然在雪白的剑刃上映出了妖异的红光,镀在剑刃边缘浅浅的一层。
傀儡丝如巨蟒般从钟寂的袖子里排出,苍白的剑光惊雷般劈过去,轻易地穿透了傀儡丝,落到钟寂身上。钟寂拼着最后的力气用傀儡丝把自己裹了起来,却也抵挡不住暴雪般的剑意,被狠狠地掼在身后的房屋上,把脆弱的木屋砸了个稀碎。
羽烛白抹去唇角的血,一剑扎进白色的茧里,生生地把钟寂剖了出来,他不知道刮了几层白粉的脸上血迹斑斑,像是粗制滥造的面具。
二人身后,那些瓷器般的女孩在重击下彻底碎掉了,破碎的锦衣纷飞如火。
羽烛白俯首看到那张和墨寒川极其相似的脸,虽然早在见到钟寂的分身对那女孩下手时就有预料,但她心里的怒火还是瞬间烧到了天灵盖。
羽烛白掐着钟寂的脖颈把他拎了出来,目光冷厉地从他身上剐过去。
“第二,我最讨厌别人把脏手伸到他身上。”羽烛白砍去了钟寂的右手,猩红的血溅了她半边脸。
钟寂在她手底下嘶叫,仿佛被扔进雄黄酒里的蛇,他的眼底燃起了诡异的火光。羽烛白看不见,周遭山壁里傀儡丝像是白蚁那样爬行。她只听到了密集的细微的摩擦声,像是群蛇在地面上爬行,鳞片刮着地面的声音。
羽烛白猛地抬头,傀儡丝从四面八方绞杀过来,随之崩裂的还有岩石——钟寂在山体里种了傀儡丝,收紧丝线的同时,整座山都会随之崩塌,把他和羽烛白一起埋在碎石下。
江画舟肉体凡胎,山陵崩塌之下必死无疑,羽烛白只有魂归神位。
混乱之中,羽烛白听见了风声。
漆黑的羽箭带着细碎燃烧的火光刺进了暴雨般坠落的乱石中心,正正落在钟寂眼前。幽蓝色的火焰被箭上的风卷了出去,反将倾泻而下的乱石烧成齑粉横扫出去。
绣着红枫的黑袍飘落,着袍之人一把将羽烛白从钟寂身上拎了起来。
“一个人跑那么快做什么?”墨寒川皱着眉去探羽烛白的脉搏,气血紊乱至极,这具本就不瓷实的身体已成强弩之末。
“报仇心切。”羽烛白用脚尖拨着钟寂把他翻了过来,让他看清了扣着鎏银面具的墨寒川。她杀人诛心地把墨寒川的面具摘下,凑上去亲了一口。
墨寒川不理解她的用意,拿手帕擦干净她脸上的血。
“第三,”羽烛白在钟寂瞪大的眼睛里看清楚了自己得意忘形的嘴脸,“我再也不会让人指着我说‘你没有资格管昆仑君的事’。他是我的。”
钟寂咳出黏稠的血块来,伏在地面上笑出了声:“羽烛白,你以为你真的赢了吗?”
羽烛白面色一变,胸腔里突然传来琴弦绷断的声音。
她留在九嶷山的结界……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