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下雨了。苏若秋对着灰蒙蒙的天空举起了手腕上的伏羲钱,一枚枚地拨弄着,透过铜钱中间的孔窥视清透的雨幕。
这是她很小的时候喜欢玩的把戏,那时候她刚刚到九嶷山,一步路不敢多走,一眼不敢多看。江楼发现了这一点之后,拿了一枚铜钱给她,骗她只要透过铜钱的孔去看世界,周围的人就看不见她。
苏若秋对江楼的话深信不疑,容许和江夫人也很配合。
最终,这个拙劣的谎言终结在鹤风手里。他偷拿了那枚铜钱去买桂花糖,然后在苏若秋憋不住要哭出来的时候手忙脚乱地安慰她,却脱口而出“不就是一枚铜钱有什么不一样的,你师尊就是骗你玩的”。
“原来你在这里。”叶岚撑着伞站在亭子外,看着她的动作,“你掌门师兄叫你去吃饭。”
“不用管我。”苏若秋懒洋洋地说。
鹤风下葬那一日,九嶷山莫名其妙地下了雪,一个结界把整座山罩了个严严实实。
山上的人就这么出不去了,苏若秋离山的计划也只能搁置。
叶岚和她的师父就此在山上住了下来,帮着容许指点白珏的修炼。
叶岚自小在朱雀门那种地方长大,自以为什么德行的人都见识了个遍,遇上什么狗脾气的混账都能处变不惊了,却还是在九嶷山狠狠地长了一番见识。
九嶷山四人当中,看上去脾气最好的容许性子最拧。别人说什么他都可以微笑点头说好,然后该干吗干吗。脾气最差的苏若秋称得上是表里如一,若非必要,谁都不能靠近她七尺之内。但这人居然还有个一视同仁的优点,无论对着生人还是熟人,她都是一张冷脸。
“他们只是觉得你来我不会太在乎,你也不必在意,话送到了就好。”苏若秋见她还杵在原地,开口道。
“你对江小姐也这样吗?”叶岚终于问出了口,“我监视你们那几天,总觉得你们之间的气氛有些奇怪。明明贵派弟子之间的关系非常亲近,你也很关心江小姐,可对她尤其地拒人于千里之外。这是为什么?”
“不要问和你无关的事。”苏若秋“啪”的一声收起了伏羲钱,起身走进雨里,“给你最后的忠告,不要靠近我,这对你没有好处。”
她红色的衣裙拖曳在一地淋漓的雨水里,像是漂在水洼上的落花。
“以贵派弟子的修为,想必都已经辟谷了。”松石的半边肩膀还捆着绷带,单薄得像个白纸糊的娃娃,却还能端得住前仙盟盟主首徒的风度,侃侃而谈,“为何还要一日三餐?五谷轮回、口腹之欲可不利于修行。”
容许本是仪态庄重,听闻此言,略有些惆怅地低下了眼帘。
“因为我们家有个没有修炼的小姑娘啊。让她一个人吃饭岂不是太可怜了,所以她从小到大,每一顿饭我们都陪着。”他在心里默默地说,她身体素来不好,也不知道在外漂泊的这些日子里,晚饭后的羊奶有没有按时喝呢?
想到这里,容许又觉得自己杞人忧天。
小师妹是神明转世,还会缺那一碗羊奶吗?
松石自知失言,悻悻地住了口,饭桌上一时寂静下来。
白珏左看看右看看,他打小就看他父亲在饭桌上跟人打机锋,是以很看不惯这种说话弯弯绕绕的做派。可他想到容许从前吃饭时罗里吧嗦地嘱咐他们“冬吃萝卜夏吃姜,不用大夫开药方”的模样,还是把话咽了下去。
毕竟大师兄不是大师兄了,是掌门,那副老妈子的作风更要不得。
上官策和容许想到了一处去,默默地把桌上刚刚热好倒出来的羊奶从窗口泼了出去。
片刻后,叶岚回来了,摇头对等候的众人说:“苏小姐让我们自便。”
容许意料之中地笑笑:“让诸位见笑了,只是这是我们九嶷山的陈腐规矩,饭桌上一个人都不能少。所以即便知道我师妹不来,我们也不得不等到现在。”
松石和叶师父都表示理解,容许宣布开席之后,才有人动筷子。
一顿饭吃完,仆役把碗筷都撤了下去,容许便独自迎着雨去了藏书阁。藏书阁里却已经有人在了,上官策抱着一盏琉璃罩的灯蹲在书架边,仰头叫了他一声“大师兄”,然后又闷闷地改口喊“掌门”。
容许那颗操不完的心又躁动起来,拎着上官策站起来扶正了他鼻梁上的琉璃镜,斥责道:“你这像什么样子,本来眼睛早就看书看坏了,这是要破罐子破摔还是以毒攻毒?”
容许塑造了好长一段时间“进退有度、温和从容”的掌门派头此刻土崩瓦解,内里还是那个爱操心的大师兄。
上官策自知理亏,也不辩解,只是说:“藏书阁里那些破开结界的书都被拿走了。”
容许一愣。
“白珏是不会来找正经书看的,叶岚师徒二人和松石修士也都不是会乱闯的人。”上官策慢吞吞地补充,“应该是小师姐拿的。”
容许按了按太阳穴,头痛道:“随她去吧。”
几人心知肚明,这结界八成是“沧雪神君”——他们那位小师妹设下的,能让他们这么简单地破开才是有鬼了。
“这结界应该是沧……是小舟留下来保护我们的,那师姐为什么急着要下山呢?”上官策不解地捻着手指,有些焦虑,“连白珏都不走,难道小师姐要……”
“别瞎想,她只是害怕。”容许敲了一下他的额头,“若有一天九嶷山大难临头,只要她还有一口气在,就不会不管我们的。她是你的小师姐啊,你不信她吗?”
“我当然相信她,哪怕有一天她拿剑指着我,我也会觉得是我身后有敌人。”上官策低声说,“对不起,师兄。我错了,你罚我吧!”
“怎么还跟个小孩子似的上赶着找罚啊?”容许笑了笑,“回去休息吧。”
叶岚用热水把手泡暖,再搓了药酒去揉师父身上的扭伤。
师父从前在朱雀门是做杂役的,人又老实,总是被欺负,经年累月的劳累让他的肌肉时不时会泛酸。她手法熟练地按揉着师父的肩背,师父却有些窘迫。
“阿岚,你是大姑娘了,以后不要再替我做这些事了。”师父认真地说,“你坐下,我有话跟你说。”
叶岚老老实实地带着一手刺鼻的药酒气味,坐在师父面前。
“我们以后怎么办,你想过吗?总不能一直在九嶷山上麻烦人家。”师父说,“而且现在鹤风掌门已经仙去,几个孩子撑着一个门派,外头还有那么多豺狼盯着这里,他们可谓自身难保。我们能在这里躲一时,不能躲一世。”
“那师父以为呢?”叶岚捻着指腹上棕色的**,状似漫不经心地说,“若要一笔恩一笔仇地算清楚,那我们和九嶷山可谓两不相欠。我一走了之,容掌门也不会说什么,但多的我也不会做。”
师父的身体颤了颤:“是啊,你一直是个很倔的孩子。你不愿借坑害苏若秋谄媚掌门,自然也不会做出不仁不义的事。是师父错了。”
“我先回去了,师父早点休息。”
叶岚起身走进淅淅沥沥的雨中,背影单薄。她深深地呼吸着山间湿润的气息,不防看见了长廊下对饮的两个人。
白珏挽着袍角蹲在长廊的栏杆上,贵公子的讲究全无,像个刚刚从田里洗脚上来的山野村夫。松石披着件袍子,虚虚地拢着衣襟,面色苍白但仍带微笑,好似个强颜欢笑的痨病鬼。两人听见脚步声,齐齐转过来看着她,毫无男女之嫌地对她招手,示意她过来一起喝。
叶岚还真就过去了,廊下两只酒鬼凑满了三只。
“冷的?”叶岚晃了晃酒坛子。
“只有我大师兄那样婆妈的人才喝热酒。”白珏一挥手,豪气干云地说,“壮士,喝!”
叶岚震惊地看着他。
“醉了。”松石对叶岚比口形。
“我没醉!”白珏号了一嗓子,对叶岚说,“这位壮士,麻烦你去把我大师兄叫来,我们一起喝。”
叶岚挑了下眉,没有要追究这位酒鬼的意思,拎起酒坛子喝了一口,就坡下驴道:“白珏,你傻了吗?大师兄不是就在你面前?”
这回换松石震惊了。
白珏定定地看了叶岚两眼,就在松石以为他还没醉到那个地步的时候,他忽然抱住了叶岚的腰,号啕大哭起来。
“师兄,师尊没了!”
叶岚爱怜地抚摸着他的头,慈爱如火光边的老母亲。白珏一边哀号一边哭,鼻涕眼泪快蹭到叶岚身上,才被她推开摁在了柱子上。
白珏眼泪汪汪地看着她,像条被雨淋湿的找不到家的小狗。
叶岚竭力回忆着容许的做派,最后一巴掌拍在白珏肩头,故作轻松道:“不至于,没事的。”
松石绝倒。
苏若秋踩在黑龙脊背般的屋脊上,俯视被笼罩在烟雨中的九嶷山。
零零星星的灯笼像是迷路的萤火虫,飘散在幽深的夜里。寂静的雨中传来白珏的鬼哭狼嚎,大抵又是喝多了。白珏酒量不好,又偏偏爱用贪杯装纨绔,不知道是什么毛病。
苏若秋有一搭没一搭地想,以后白珏该不会变得和掌门师叔一个样吧?她思及鹤风那个要饭似的德行,赶紧打消了这个念头。
她没有撑伞,任缠绵的雨丝浸湿她的发梢和衣衫,就地坐了下来。
这里远离整个九嶷山,却又能看见整个九嶷山,对苏若秋来说,这是再好不过的地方。
忽然,浓墨般的山林间忽然涌起了白色的雾气,苏若秋愣了愣,这雾气似乎浓郁得有些不正常。水雾从四面八方向九嶷山推移过来,像是牢笼合围。苏若秋猛地站起来,翻下房顶急匆匆地去寻容许。
她闯进了房间,话音却被掐灭在喉咙里。
温暖的灯光拥抱着湿漉漉的女孩,烛火边的男人回过头来,对着她微微一笑。
男人无疑是英俊的,下巴上带着青灰色的胡楂,装束随意舒适却不显得邋遢。他手上把玩着几枚铜钱,铜钱上镌刻着人首蛇身的伏羲。
温婉的女人在他身后用彩色丝线打璎珞,轻声哼着歌谣,哄摇篮里的孩子入睡。
摇篮是毛榉木制作的,苏若秋不止一次见过那个期待孩子降临的男子完善图纸。摇篮边上挂着一只银质的长命锁,上头镌刻的莲花静静地盛放。
苏若秋怔怔地去摸自己的手腕,却空空如也。
“秋秋,怎么淋湿了?”男人对她张开双臂,“来,让师尊抱抱。”
苏若秋低头看着自己的手,小而柔软,还未被剑柄磨出一层层的茧子。
浓重的雾气吞没了整座九嶷山,一场沉寂漫长的梦境降临,空气中只有繁复的雨声和几个人匀净的呼吸声。
然而,暗地里的人还不敢轻举妄动,笼罩在九嶷山上的结界闪烁着微光,是被威胁到的表现。
白瞳的少年抬起了手,细长的手指上缠绕着透明晶莹的傀儡丝。
“钟寂这个蠢货身无长物,倒有一身傀儡术的好本事。”万度瞳自言自语地笑了起来,“此时此刻,他应当已经是沧雪神君的剑下亡魂了吧?”
“那这就是这世上最后的、最完美的傀儡丝了。”
他那双没有焦距的眼睛凝视着手指上的傀儡丝,略微拨动,驱使着丝线尽头的傀儡,意图在这场幻梦中切断沉眠之人的喉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