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一片血色中醒来,隐隐约约地听见有人说:“我就帮你到这里,有没有本事爬出去,就看你的造化了。”
那个声音顿了一下,接着道:“她还在等你,你可千万别死在这里了。”
他睁开眼睛,看着自己透明的身体,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自己是个魂魄。周围仿佛有无数双眼睛看着他,他忍不住把自己藏进了身后的墙里,窥伺着身边的一切。
他的脚下,一只魔种正在享受自己的战利品。
他生在这里,本该和这些魔种是一样的,他却没来由地觉得恶心。
魔种吃干净就拖着肚皮垂到地上的身体走了。
他不敢出来,今日的魔种是吃血食的,后日的魔种若是吃魂魄的,他可就完了。
他默默地藏匿在墙壁里,慢慢地明白了自己为何能苟活至今。因为他藏身的地方,是血莲花池池底,魔界之眼。他在底层游**来,游**去,却始终无法冲破桎梏。他只能绕着下面那株白色的树打转。
终于他第一天见到的那只魔种死了,破碎的肢体顺着台阶滚了下来。
他犹豫着,吃掉了上面残留的魂魄。
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他克制住了自己嗜血的本能,没有把自己弄得脏兮兮的。虽然他也想不起来为什么要这么做。
但他知道,有人在等他。
他一面厌恶,一面靠着吃魔种的魂魄和血肉修炼出了形体。他想离开这里,去找一个已经忘记的人。他总是反复地做同一个梦,梦里那个霜雪般的女孩抱着他,浑身是血,哭得他的心都要碎了。而他连伸手摸摸她的头都做不到,只能徒劳地看着她的眼神一点点变得绝望。
血莲花池里很脏。
只要恶意和邪念不断滋生,血莲花池里的魔种就不会死绝。而他要离开这不见天日之地唯一的方法,就是把自己和他们弄得一样脏。他杀一个魔种,就能登上一级台阶,所以他杀空了血莲花池。
当他从血莲花池走出来时,恭迎大修罗王诞生的众魔种都错愕了。
青年的肌肤素白,神情淡然出尘,像是壁画上俯视众生的神祇,叫人觉得多看他一眼都是亵渎。他**着双脚踩在满地的血水里,冷淡地擦去了颊边因为进食而沾上的血,充满了骄矜和优雅。
仅凭一眼,众魔臣服。
他入主血莲花池边上的万魔之都,却没有立刻更改魔都的名字,也没有修理上门挑衅的魔种。他抓着魔将的领子,从魔种的眼睛里看见了自己略显急躁的模样,甚至有些狰狞。
他思考片刻,又放下了对方,纡尊降贵地捋平了对方的领子。
魔将更加惊恐了,大修罗王吃掉部下不是什么稀奇事,可没听过哪个大灰狼开饭前还给食物整理衣冠的。
他堪称彬彬有礼地问:“你有没有见过一个白色的女孩子?”
魔将震惊了,没想到大修罗王的爱好如此别致。
大修罗王喜爱白色的传闻风行魔界,一时间,街头巷尾的魔姬都把自己的头发变成了白色。她们穿着仙气飘飘的白色衣衫,扭着袅娜的腰肢,拙劣地模仿人间话本子里那些清冷绝尘的仙子。但很快她们就放弃了,因为大修罗王自己也穿白色,那种傲然冰雪的风姿足以令任何模仿者羞愧而死。
与此同时,大修罗王下令魔都更名为“红叶山城”,漫山遍野都种上了红色的婆娑花。
当属下试探着问他,这个名字有什么典故时,他却说不上来。
记忆里,有个活泼如小黄鹂的声音说:“以后我们就找一个温暖的地方住,这里太冷啦!到处都是雪和白色,一点都不好看。”
他竭力想看清那个人的脸,却始终冲不破那层浓郁的雾。
他开始寻访被雪覆盖的名山大川,第一个造访的就是昆仑山。昆仑山的主人是葬骨川守界人沧雪神君,据说是个喜怒无常的人。他不想和人起争端,于是决定只要远远地看上一眼就好。
可是没等他靠近,魔界就传来了凤凰前来挑衅的消息,他不得不赶了回去。
他本来也没把希望寄托在昆仑山上,血莲花池里的魔种能和雪山上的神女有什么关系呢?
羽烛白从宿醉中醒来,无措地四下扫视,惊动了旁边小憩的狐狸。
小狐狸一蹦三尺高,忙不迭地扑上去安抚她。昆仑君死后,羽烛白一天比一天暴戾,也一日比一日难眠,像个敏感脆弱的孩子。
“怎么了怎么了,又做噩梦了?”小狐狸见她呆呆的,着急地说,“你现在在昆仑山,没有你的允许,谁都进不来。”
“我好像梦见他回来了。”羽烛白怔怔地说。
“是……梦吗?”
这样的梦她不止做了一次,然而每次她赤脚飞奔出去,却不见那个皱眉呵斥她穿鞋的人,只见茫茫风雪在空旷的天地间回**。而她更多的还是梦到神帝抽出墨寒川的龙骨,梦到他满脸的血和隐忍的低吼。
其实她并没有看见那一幕,她赶到的时候,整条龙骨都抽出来了。墨寒川浑身是血地趴在玉白的地砖上,好像碰一下就会碎掉。
那不过是她自我折磨的臆想。
羽烛白披了外衣,顶着呼啸的风雪上了山顶。她穿过碑林,踏上冰封的天池,缓慢地靠近了天池中央。
透过坚硬透明的冰层,她可以看见那个躺在里面的人。他衣衫整齐,连头发都一丝不乱,睫毛垂下,双手交握放在胸前,安详得像是睡着了一样。
羽烛白躺在冰面上,摸索着将自己的手掌摊开,隔着冰层覆盖在他的手上。
一如许多年前,他们隔着冰面五指相抵,感受彼此的体温。
“再等等我好不好?我一定能找到办法的。”
墨寒川开始一点点学习魔界的事,也逐渐了解神界的事物。
魔种们的口中念叨得最多的一个神祇是“沧雪神君”,在当时,这是魔种们不能避开的名号。魔种们憎恨她的狠厉,又惧怕她的强大,不惜用最龌龊最下流的词句形容她。
而常常与沧雪神君一并提起的另一个名号是“昆仑君”,她的师尊。
魔种们用幸灾乐祸的口吻说,沧雪神君爱慕昆仑君而不得,昆仑君被神帝抽筋散魂之后,她就疯了。他们讽刺沧雪神君的虚伪,看着道貌岸然、人模狗样的,居然也干悖逆人伦、色令智昏的事。
依魔种们的想法,大修罗王应该乘虚而入,杀上昆仑山,用沧雪神君的血洗干净魔界万年来的耻辱。
但他毫无兴趣,他只是在一群魔将们争执的时候去看窗外的枫树。
那是一个魔种从人间找来讨好他的。魔界的气候非常恶劣,以枫树的娇贵,多半是养不活的。他做了一个精巧的法阵,才得以让枫树正常地生发落叶。
因为嫌魔将太吵,他索性遣散了所有魔将,于是宫殿里只剩下他一个人。他有时候会出去找雪山,找记忆里那个影子,有时候只是坐在树下发呆,仰望如火的枫叶。
他的记忆正在慢慢地复苏,每当他陷入睡眠,他就会看见那个小小的白色影子。
有时那影子离他很近,靠在他的肩膀上看书,细细软软的发丝从他的耳畔划过,嘴里哼着一支歌。有时那个影子又离他很远,她踮起脚尖踩在赤色的屋脊上,张开双臂,长发和裙摆迎风扬起,像是就要随风而去。
又是一年过去,他修理了一个杀进红叶山城的修罗王。
他无心政务,也对神界不感兴趣,魔种们对他的不满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所以造反在他的意料之内,被背叛他也无所谓,大修罗王的位置他也很愿意让出来。
只可惜,他们连听他说话的耐心都没有。
所以他们都死了。
那一日,红叶山城的每一寸土都被血浸透了。遍地都是尸体,从尸体里长出的青翠枝丫、红色枫叶开遍了红叶山城的大街小巷,像是一场错时的秋季。
他踩着潮湿如春雨的血,拖曳着浸饱了血的白衣,一步步踏上台阶走回了宫殿。
晚间,有魔将诚惶诚恐地进来跪拜,请求他的饶恕。
他困倦地吩咐他们把红叶山城打扫干净,他不喜欢血。
“对不起,我又把你的衣服弄脏了。”女孩委屈地说,话音里有点撒娇的意味。
他猛地睁开眼睛,大殿里空无一人。
当上大修罗王的第一千年,他抓住了一只偷吃枫树果子的食铁鸟。食铁鸟多为健壮庞大的体格,一嘴吞掉一个成年男人不成问题。但这一只却长得很小,瘦骨嶙峋的,被他一握就要死了的样子。
小食铁鸟害怕得瑟瑟发抖,一边抖一边把嘴里叼着的果实咽了下去。
“很饿吗?”他顿了顿,抬手从树上薅下来一把果实放到小食铁鸟嘴边,“吃吧。”
小食铁鸟瞅瞅果实,又瞅瞅大修罗王,生怕这是个表里不一的禽兽。但饥饿战胜了恐惧,便试探着吃了一颗,见大修罗王没反应,才松了一口气,吃了个饱。
他摸了摸鸟稀疏的羽毛,有些失神地想,狐狸吃鸟吗?
他梦见女孩捡了一只杂毛狐狸,狐狸又笨又丑,胆子还小。但是女孩很喜欢,用斗篷把小狐狸里三层外三层地裹着抱回来捧到他面前献宝,眼睛亮闪闪的。小狐狸很娇气,非常不好养活,冻得生了病,女孩便抱着它坐在火炉边给它喂药。
自己则坐在女孩身后给她梳头发,发丝纤长。
这些年他过得很太平,神界因为沧雪神君乱成一团,也腾不出手来讨伐新的大修罗王。
但还是有这样那样的传闻飘到他的耳朵里,沧雪神君闯了某某上古秘境,生死未卜;沧雪神君在葬骨川和凤凰大打出手,葬骨川塌了半边;沧雪神君在四处寻找重聚魂魄之法,不惜跪在经楼外一千年……
沧雪神君是个执着的疯子。
而他漠不关心,他的记忆复苏得越来越多,也越来越慢。
他想起冰封的湖面和湖面下清澈的眼睛。更多的时候,她在哭,在喊一个名字。
他听不清她在喊什么。可听着那哭声,他只觉得心被一只冰冷的手攥住了,血管里流淌着冰川下的水。可是每一个梦境里,他都动不了。他像是戏剧之外的人,无力阻止也无力更改任何情节,只能旁观着他最爱的木偶在幕后的傀儡师手下支离破碎。
别哭了,你很难过吗?怎样你才能不难过?
你到底在哪里啊,我不在的日子里,你吃了很多苦吗,为什么哭得这么伤心?
别哭了,别哭了……我的心有点疼。
他养的食铁鸟慢慢长大,取名为“汀罗”。在魔界,“汀罗”是山巅之雪的意思。汀罗和其他魔种一样怕他,并不如他记忆里的小狐狸黏人。他也不介意,他总觉得自己离真相越来越近。
他照料枫树愈加用心,希望他把自己的女孩找回来的时候,她会喜欢这棵树。但他又无端地担忧起来,女孩是在雪山上长大的,像是纯白无瑕的精灵,她会喜欢这处处血腥、白骨遍地的魔界吗?
他觉得头疼,好像有哪里不对。
他是魔种,女孩不应该也是魔种吗?
一定有什么地方弄错了。他的脑子里有一个声音在喊,声嘶力竭。他头痛欲裂,失手打碎了桌上的茶盏。
“那就姓‘羽’好了。”那人目光淡然,浅浅地看着离他不远的女孩。
“愿你此身轻如鸿羽,不必一肩担天道大义,一肩负苍生祸福。愿你能自由地行走在这山海之间,永不被束缚,也不被伤害。”
羽、羽、羽……羽!
像是有一根针在扎着他的脑子。
“羽……烛白。”他按着自己的头,头上有一根血管在疯狂地跳,像是随时会炸开。
他嘶哑着声音自言自语道:“羽烛白,我要找的人叫羽烛白。我叫墨寒川,羽烛白……她还在等我!”
沧雪神君,羽烛白。
记忆如海潮般涌来的同时,撕心裂肺的痛苦也一并反扑。
昆仑山的风雪、龙骨被剥离的疼痛和羽烛白支离破碎的哭声一一清晰起来,每一段记忆的碎片都像是锋利的刀片,一遍遍地将他凌迟。
不是大修罗王,是昆仑君,是墨寒川。
被茶盏碎裂动静惊动的汀罗冲进来,看见狼狈地抱头痛哭的大修罗王。
“尊上,好时机!沧雪神君上无量天刺杀神帝,众神正在设法令她伏诛,我们魔界卷土重来之日……”
墨寒川冲了出去。
只是,他晚到了一步。
忍无可忍的天道降下天谴,灼烧魂魄的雷火甚至波及了血莲花池。
没有人留意他,毕竟每个神祇都穿着千篇一律的白衣,而他又对无量天如此地熟悉。逃离天谴的神祇如此之多,而他逆着人流,冲进了空无一人的雷火中心。
止霜剑插进地里半尺,撑着主人不至于倒下。她素白的身体上都是血,像是一件被朱砂染红的白瓷。羽烛白合着双眼,一只手死死攥着止霜剑,倔强地不肯瘫倒。她的另一只手垂在地上,手腕上系着一根红绳。
那是她和墨寒川偷溜去人间的时候买的,人间习俗是用红绳保佑孩子平安,不受邪祟侵扰。
墨寒川带不走她,于是抽走了她的神魄。
他在雷火中多待一瞬,就要多受一分天谴的鞭挞。他的魔魂摇摇欲坠,耳边不知是雷火的怒吼,还是天道的咆哮。墨寒川俯下身来,在她的唇上落下一个轻轻的吻,而后挑衅地看向天上垂首的天道。
墨寒川是仓皇逃回魔界的,他只是稍作休整,确认自己死不了,就赶去了酆都。
鬼王是个冷心冷肺的黑麒麟,最爱附庸风雅,因为羽烛白摔过他一套茶具而心生怨怼,又因为墨寒川赔了他一套更好的瓷器而和两人交好。他答应为墨寒川寻一个“本不存在”之人作为羽烛白的躯壳,但生死簿不容篡改,此举必会招来天劫。
“不是什么稀奇的事,神帝动了生死簿也要挨天劫。”鬼王摩挲着茶杯的边缘,意味不明地问,“但是你身上还有天谴留的伤,你确定要这么做吗?”
墨寒川沉默半晌,忽然说:“我小时候在昆仑山长大,山墟君和我说,我只要修炼出龙骨,就可以走出昆仑山。但是我不知道为什么一定要修炼出龙骨,为什么一定要出去。山墟君透过我在看另一个人,他想用我弥补他们的遗憾。”
“后来烛白出生,她依赖我、信任我。你养过小动物吗?小动物会把你看作它在这世上的唯一,我于烛白而言便是这样的。虽然后来她有了很多际遇,可是在她心里我是不一样的。她看着我的时候,我才知道我是谁。”
墨寒川笃定地说:“我不能失去她,无论我将为此付出怎样的代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