昆仑雪(全二册)

第三节 定八荒·目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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羽烛白第一个下手的就是山墟君的碑。

她毫无心理负担,毕竟石碑下是空****一捧土,什么也没有。就算有,以山墟君宠辱不惊或者说是要死不活的德性,也不会在乎。哪怕他本人的魂魄就站在旁边,看见羽烛白用止霜剑去撬石碑下的冻土,把他的尸身拖出来曝尸三日,也不会抬一下眉毛。

挪开那块石碑,羽烛白居然真的从土里刨出来一个剑匣。她不禁在心里感叹,寒川真是学坏了,居然会干这种缺德的事!

然而,她真的找到了定八荒,却还是想不明白墨寒川这一顿折腾是为什么。

她盘腿坐在雪地里,随手把止霜插在雪和泥土里,脏着一双手打开了剑匣。匣子里是一把古朴得有些老旧的剑,没有话本子写的那种寒光乍现、光彩熠熠,说是刚刚从棺材里刨出来的也不是不行。

羽烛白有些疑心这到底是不是定八荒了。

她也远远见过这把剑被供奉在神殿正中央的样子,只是彼时有天光从打开的屋顶倾泻下来,罩着薄如蝉翼的琉璃壳子。羽烛白当时又困又烦,满心盼着神帝唠叨完就能回昆仑山蒙头睡觉,一个正眼也没给它。

这把灰扑扑的剑被羽烛白摆弄来摆弄去半天,也没看出个门道来。

“嗯,不错,这就是定八荒。”

突然出现的声音吓得羽烛白手一松,定八荒狼狈地滚进了土里。她僵硬地转过头去,看见一个在飘摇风雪中不断闪烁的光影。光影中的人低着头,撑着伞,眉目如画,眼角眉梢却没有一丝温度,像是生来就没长“笑”这根神经。

山墟君。

“我不是残魂,毕竟事已至此,我应该已经魂消身殒,什么都不剩了。”山墟君说,“这是我在定八荒中留下的一段映像,所以你不要提问,我无法回答。唤醒这个映像的钥匙是青铜镜心,那么想必镜心已经回归天道了。”

这个“你”是谁?羽烛白瞪大了眼睛,直直地看着这段虚影,麻木地想,谁是你选中的人?

“该从哪里说起呢?”山墟君按揉着太阳穴,有些苦恼道,“就从天地初开说起吧,可能会有些长。不过事已至此,时间是最不重要的东西了。”

山墟君一撩衣袍坐了下来,俨然是一副促膝长谈的模样。羽烛白认命地坐下,知道他的话必然是不会少了。

他沉默良久,才酝酿好了这个开头。

开天辟地以后,方有万物化生。纤弱坚韧者为人,山野精魅者为妖,嗜血好杀者为魔,至于神,不过是运气好了一些,受清气洗涤血脉,而有无垢之身。

起初,人妖魔神共居一处,妖魔勾结戕害凡人,视之如猪狗,流血漂橹数万年。后来始有天道,将人、魔、神分隔开来,越界者必遭天谴,才安分太平了很长一段时间。

羽烛白在心里反驳道,不对。

从天裂之战开始,就有魔种开始越过葬骨川和荒城,流窜于神界和人间了。如果事实如此,那么就是说,天裂之战以后,天道已经衰弱至此,连制裁越界的魔种都做不到了吗?

山墟君留下的影像自然不可能回答她。那个缥缈的影子接着说了下去。

“世人皆传定八荒为开天辟地之神器,所以供奉在无量天当个摆设。其实不然,天道投掷镇山海于魔界,镇压魔界邪眼向外涌出怨气。镇山海是‘锁’,定八荒是‘钥匙’。”山墟君淡淡地说,“纵然血莲花池翻腾不休,只要定八荒不碎,镇山海就不会亡,能一直钳制天地之怨气。”

墨寒川把定八荒藏在昆仑山,是怕神界有人打开镇山海?羽烛白思绪飞转,他早就知道定八荒是什么,并且怀疑神界有内鬼,他怎么知道的,又知道多少?

“最后,就是天道。”山墟君伸出手,想要接住一片雪花,飘雪却穿透他的手掌落入泥土,“你见过忘川河上的红莲吗?”

羽烛白明知这是一段映像,却还是下意识地点头。

“血莲花池上漂浮着红莲,酆都忘川河上也有红莲,无量天上的莲海是白色。”山墟君娓娓道来,“你能猜得出来吧?酆都和魔界是天地的‘阴’,人间和神界是天地的‘阳’。阴阳制衡、因果轮回、善恶有报,这一套规则就是‘天道’。

“当阴阳失序、因果相悖、善恶混乱,就是天道崩塌之时。”

这句轻飘飘的话砸在羽烛白的耳膜上,振聋发聩。

“若你要力挽狂澜,只能以一己之力倒转阴阳、修补因果、肃正善恶。其难度,等同于凡人以血肉之躯逆转奔腾之洪流,实属天方夜谭。”山墟君露出一个嘲讽的笑容,刻薄地说,“你做不到的,帝淮。”

帝淮,是神帝的名字。

羽烛白震惊之余,也难以置信山墟君的孩子气。

他自认为这段映像重见天日时,已是天道崩塌、四海倾颓,神帝想必是焦头烂额,可他还要留这么一段洋洋洒洒却没什么用的映像来给神帝添堵!这好比山羊胡的道长给年轻人一个妙计锦囊,嘱咐他遇难时再打开。年轻人千恩万谢地滚蛋了,下山遇到拦路土匪要谋财害命,他打开锦囊,里头只有一张纸条,上书大字:傻眼了吧,活该!

山墟君唯一没有料到的,神帝没能活着看到这段映像。

“我没有留下血脉,这一次,不会有白龙来救你们了。”山墟君冷冷地说完,话音随着影子一起消散在了风雪中。

羽烛白百味杂陈。山墟君单方面抹杀了她的存在,是想她和墨寒川安安稳稳地活到天下大乱的那一日吗?她是白龙又怎么样,神帝尚且不能做那个逆流之人,在山墟君眼里一无是处的她,又何德何能,可以担起这样的重担?

“都是白费功夫。”羽烛白长叹一声,“还没等神帝看到你这段长篇大论的废话,我已经在昆仑山外鬼混一遭回来了,还混得声名狼藉,人人喊打。你倒是留下点解决的办法给我啊,把血莲花池连根拔起能逆转阴阳吗?”

无人应答。

羽烛白揉了揉冻僵的脸,起身走了。

无量天的武神铩羽而归,离曜挨了一顿狠揍,回到梧桐荫连爬都爬不起来了。

羲和闻讯赶来,看着他一口一口地吐血,知道是伤到了内脏,心疼得直皱眉。离曜是他一手带大的,打小就被捧着,没怎么吃过苦,却回回在羽烛白手里栽跟头。

“不就是取个镜心,她下这么重的手?”羲和很吃惊,“这是把神魄法相都拉出来了吧!”

边上轻伤的武神抱怨道:“殿下上去就跟沧雪神君动起手了,一个字都没提镜心。不是我说,离曜殿下还是要以大局为重,何必争强好胜?”

离曜咬牙忍着身上造反的疼痛,一言不发,吭都没吭一声,颊边的肌肉硬得像是石头。羲和凝视他半晌,知道弟弟脑子里都在想些什么,重重地叹了口气,示意同行的武神出去。

屋子里只剩下兄弟两人,羲和在离曜的身体里灌注进一缕灵力,为他梳理紊乱的气机。

“镜心一定要拿回来,我会亲自去。”羲和按住了挣扎着要起来的弟弟,沉声说,“你好好在梧桐荫待着。”

“兄长,我和你一起去。”离曜挣裂了自己的伤口,把自己疼得倒了回去,他满身冷汗,脸色苍白,“羽烛白不会乖乖把镜心给你的。不为别的,只要能和天道对着干,她就一定会拧到底。你会受伤的!”

“你不用管,”羲和不容拒绝地说,“好好养你的伤。”

在羽烛白的记忆里,羲和像是离曜的影子。

两人总是一起出现,但却没有人会注意他,每个人都不由自主地把视线投在叽叽喳喳的离曜身上。凤凰本性明锐飞扬,羲和却是个柔和得没有一丝锋芒的人。甚至于在羽烛白扒了离曜的羽毛后,他还能对羽烛白好言相劝。

所以在神帝死后,羲和成为神界话事人,她还是很意外的。更令她意外的是,她自认和哪个凤凰都没有交情,以她的臭名昭著,羲和居然还敢到昆仑山下求见。

羽烛白思忖半晌,还是把他放上来了。

“没茶,没水。”羽烛白对着桌案对面的蒲团一抬下巴,“随便坐,有话就说。”

“那我就长话短说了,希望神君能归还青铜镜心。”

“说完了?”羽烛白捻着桌上积了一层的雪粒子,粲然一笑,“我拒绝。明鉴已经死了,青铜镜心就是无主之物,什么叫‘还’?还给谁?镜心流落人间这许多年,拖累了多少命,你们一概不管,现在上嘴唇一碰下嘴唇,说拿走就拿走?我怎么知道你们怀着什么见不得人的心思。”

少女笑容灿烂,话语却薄凉。

“殿下知道青铜镜是什么吗?”羲和不惊不怒,平静地问。

“有所耳闻,是天道的眼睛。”羽烛白漫不经心地说,“天道瞎了也不是一天两天,你该不会要说,将镜心送回无量天,天道就能睁开眼睛、重新主持公道吧?”

羲和被她一通抢白,有些哑然,无奈地笑笑说:“那你想怎么样呢?天道对青铜镜心势在必得,你留着,除了给自己找麻烦,什么用都没有。”

“你可以走了。”羽烛白面无表情地摆手,“我跟你没什么好说的。镜心我不会交给任何人,有本事你们就自己来拿。”

“沧雪,‘天道的眼睛’,这不是一个比喻。”羲和正色道,“我不知道镜心为什么会流落到人间,也不知道为什么会出现在你的手上,但是你必须把镜心给我。你应该也有所察觉,天道近来有异动,如果镜心再不归位……”

羽烛白直接站起来,下了逐客令。

山墟君留下的映像中有很多奇怪的地方,比如他认为镜心回到无量天与定八荒相接触时,应该已经是“天道崩塌”的危局。镜心回到无量天,未必如羲和所说是一件好事,那么神帝费尽心思将镜心送入轮回也就说得通了。

墨寒川是被手腕上收紧的红绳勒醒的。

他从黑甜的梦境里挣扎着醒过来,脑子混乱得像是被犁过了一遍的田地。他隐隐约约觉得有什么不对劲,却说不上来。墨寒川的视线一一从诚惶诚恐的白冉、面色难看的汀罗脸上扫过,却不见羽烛白的踪影。

他低头看了一眼绞得死紧的红绳,问汀罗:“她人呢?”

白冉抢先回答,婉约道:“找凤凰打架去了,不是什么大事。”

汀罗不顾白冉疯狂给他使的眼色,一五一十地把羽烛白供了出来:“沧雪神君要找定八荒,就把您药倒了。还没来得及在红叶山城里翻找,凤凰离曜率军抵达葬骨川,她就去营地了。根据最新传来的消息,双方祭出了神魄法相,葬骨川差不多被夷为平地了。”

墨寒川揉了揉眉心,咬牙切齿地说:“这个任性妄为的小崽子!”

汀罗深表赞同,对白冉狠狠跺了一下他的脚面视而不见。羽烛白还威胁他,他没添油加醋地一股脑告诉墨寒川,已经是难得的高风亮节了。

墨寒川被她的行为气得脑仁疼,脑子里的迷糊当场倒了个干净,起身就去了昆仑山。

羽烛白刚刚送走羲和,墨寒川后脚就来了。

她被离曜的真火烧伤了经脉,羲和一靠近她,她体内的真火余烬就开始躁动不安,她便干脆把自己泡在了天池里。

天池上还漂着碎冰,羽烛白上半身趴在岸上,下半身化为龙尾浸在水里。

墨寒川到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么一幅场景。

少女白色的头发垂到岸边的雪上,几乎分不清边界。长发掩映着她纤细的肩背,随着她低头,婉约的脖颈线条没入发间。她趴在岸边,堆了一串的小雪人排排坐。

她察觉动静,抬头望来,墨寒川看见了她颊边细小的一串白色鳞片。

羽烛白半点没有少女出浴被撞破的羞涩窘迫,反而跟个登徒子似的笑了起来,拍拍水面对墨寒川说:“要下来一起泡吗?”

墨寒川捡起岸边的长衫扔到她身上,拽着她的胳膊一把将她从水里提了出来。

他隔着薄薄的一件长衫,能感受到羽烛白莹润柔软的肌肤,带着微微的凉意。墨寒川憋着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邪火,抱着她返回朱楼,把她扔到了自己的**。

墨寒川的房间一直有人打扫,之前是羽烛白,后来是白冉。房间里还是从前的陈设,白瓷花瓶、桌案上的字帖和笛子、书架上用琉璃罩子装起来的小雪人。轻纱的帐子上挂着几个八角铃铛,是两人在凡间集市上买的。熟悉的一切让墨寒川有种错觉,仿佛他和羽烛白还是当年雪山上相依偎的两个孩子,一切都还没变。

“给我下药?”墨寒川逼近羽烛白,把她困在自己的臂膀和床榻之间,“知道我为什么下血莲花池吗?”

羽烛白惊觉自己可以听见他胸腔里疯狂的心跳声,她的龙尾脱离水就变回了双腿,长手长脚被他困住,有些舒展不开肢体,她忍不住推了他一下:“因为新的大修罗王诞生了。”

“这意味着血莲花池的浪潮来了,万魔躁动。”墨寒川的手指摩挲着她的下巴,一点点游移到她的唇角,“魔种骨子里的嗜杀、贪婪、色欲会攀升至顶点,每次我都要前去镇压,把那些痛苦转嫁到我身上来,以换取魔界的宁静。”

羽烛白见他的动作越来越不对劲,蹭着柔软的被子往后退:“寒川你怎么了……”

她下意识地想咬他,却硬生生地克制住了,墨寒川的瞳色深得不正常,手指也很烫。

“和凤凰打架了,伤到哪里了?”墨寒川顾左右而言他,呼吸急促。

“哪里都没伤到。”羽烛白面不改色地撒谎,“你的手别**。”

“我想亲你。”墨寒川深吸一口气,放开了气喘吁吁的羽烛白,低头没完没了地亲着她的唇角。他并不深入,却也不肯浅尝辄止。

墨寒川的衣服被她扯得凌乱,松松垮垮的领子掉下来,露出他大片的肩背。

红色的莲纹隐隐发光,以不可思议的速度从他的肩胛骨蔓延到脖颈、胸口和锁骨。

羽烛白瞪大了眼睛,却被墨寒川拧着下巴转回去。他的呼吸灼热,烫着羽烛白耳后、颈侧细薄的皮肤。

“专心一点。”墨寒川哑着声音说。

“那是什么?”羽烛白抓着他的衣服问。

“血莲花池的烙印,没什么稀奇的,大修罗王都有。”墨寒川用力闭了闭眼睛,把眼前缭乱的画面压下去。他紧紧地抱着羽烛白倒在**,却只是把她往自己怀里按了按,下巴搁在她的头顶。

“我有点累,陪我睡一会儿。别乱动。”墨寒川低声说。

羽烛白玩着他衣服上的穗子,突然问:“寒川,墨规是谁?”

墨寒川没有回答,呼吸匀净悠长。

羽烛白转而去触摸他锁骨上的莲纹,心中生出一种惊悸来。认出墨寒川身份的时候、看见魔种在墨寒川脚下跪伏的时候、血莲花池池底他一身血抱住她的时候,羽烛白都没觉得墨寒川变了。直到她看见这个莲纹,才明白墨寒川已经不完全是以前的墨寒川了。

那些刀剑、阴谋,在他身上留下了不可磨灭的伤痕。

我们都不是以前的小孩子了。羽烛白闭上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