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探

楔子·庭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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芦城地方法院。

“请台下原告方申诉人发言。”

台下一片肃静,没有人回应推事(注:法官)。

于是,他又重复了一遍:“请原告方申诉人立刻发言。”

这时,对面的被告台上传来一声年轻男人的讥笑:“大人,原告方没有申诉人,不如跳过她这一段,我们这边直接说吧?”

年迈的推事扶了扶眼镜,一落法槌:“肃静!”

随后,他转向原告:“原告,在你方没有申诉人的情况下,本庭可以允许你自己向被告方提出控诉。”

原告台上坐着的,是一个衣着简朴、头发花白的苍老妇人。她的脸色灰白发青,目光呆滞,染着厚重红血丝的浑浊眼珠彰示着伴随她无数日的不眠之夜。直到推事开口,她才恍若从梦中惊醒般一个激灵:“……是,大人。”

她慢慢地踱到辩护台前站定。

今日,她是来为她那横死的女儿讨命的,而对面满脸阴刻恶毒的男人,则是她女儿口中那个出身权贵的“男朋友”。

她那可怜的女儿,今年才十八岁,花一样的年纪,却被对面的男人因为酒后失态,殴打致死。女儿死后,她跑去讨公道,结果那个男人的家里就这么草草扔给她一百大洋的补偿金,口中连半句悔过的话都没有。

“去年腊月十二早上,我在中街那边忙着买过年的东西,结果刚拐过烟花铺子,那头就跑过来一个人,那人我也认识,是我女儿的同学,说是我的女儿托她传口信,让我赶紧去救命……”

“我反对!”年轻男子的辩护人高声打断了她的陈述,提出质疑,“推事大人,如这位夫人所说,她的女儿危在旦夕,还有时间找人给母亲传话而不是报案找警察,我觉得这不太符合常理。而我这里,有一个更符合常理的解释。下面,请庭上允许我传唤我方证人。”

推事抬了抬眼皮:“传唤被告方证人。”

证人是年轻男人家中的一位女佣,据她所说,老妇人的女儿经常去那个家里见她的主人。她的主人虽然时常殴打她,但是出手很大方,事后也会很认真地向她道歉。

“主人其实对她不错了,但她确实不知好歹,主人不在家的时候,我听到她和她那个同学打电话哭,说主人虐待她,还不让她走,她想杀了主人。”

“你胡说!”老妇人怒道,“被活活打死的明明是我的女儿,她都死了你还嫌不够,还想泼脏水诬陷她!”

“我说的是事实!”

“你……”

眼看庭上就要吵起来,推事赶紧落锤:“肃静!”

“推事大人。”辩护人自信地理了理他的衣领,“我方观点认为,原告方被害人是蓄意谋杀我方当事人未遂,而我方因酒醉状态下神志不清,是自卫过度才失手导致当事人死亡,我还可以提交证物证明我的这一观点。”

推事点头:“请辩护人呈交证物。”

证物被呈递上去,是一份经法医鉴定过的验伤单。

辩护人解释道:“这张验伤单,正是出自我的当事人。一道左手手臂处长约七寸,深度为一厘米左右的伤口,凶器为一柄瑞士产的钢制水果刀,与案发现场掉落在死者手边的吻合,经查证,不是我当事人家中的所有物。死者携带刀具进入我当事人家中,又提前找好熟人通风报信,这足以说明,死者行为另有目的,我的当事人不是什么穷凶极恶、故意将人殴打致死的暴徒,而是在神志不清时被人持刀伤害,故而不得已反抗自卫的受害者!”

辩护人讲得情绪激昂,绘声绘色,甚至绕下讲台,走到了庭上坐着的四位陪审人的座位边。

“请诸公仔细想一想,一个女人,一个年纪轻轻还不到二十岁,手无缚鸡之力的柔弱女子,她要反抗一个像我的当事人这样军校出身,身高力壮的年轻男性,她怎么可能不事先准备充分,蓄意加害?反观我的当事人,我的当事人当时处于酒醉状态,神志不清,在突然遭受持刀威胁,危及生命的情况下,一时错手杀人,也在情理之中。”

“诸公!不要被她们口中所谓的长期殴打所迷惑,殴打所造成的不过是皮肉轻伤,这女子却是上手就要提刀杀人。杀人和打人,这性质截然不同。若是诸公枕畔发妻们,也不过因为琐事上的摩擦便要谋杀亲夫,诸位难道不胆寒吗?夜晚可还敢安枕入眠?!”

四位陪审人听完,不知道是否代入己身了,纷纷点头,似乎觉得他说得十分有道理。

推事推了推鼻梁上架着的眼镜,扫视了一圈陪审人的态度,落锤采纳了辩护人的说法。

老妇人不懂他们说的那些文绉绉绕弯子的话,但她看出了庭上氛围的变化。

他们都觉得她女儿活该。

他们都觉得她女儿是该死。

“你们都没有孩子吗?你们都没有女儿吗?你们看过我女儿身上的伤吗?如果是你们的孩子,每日被人毒打,求告无门,难道你们也要教她们不反抗吗?”

一位陪审人耐心解释:“反抗当然可以,但是拿刀杀人,总归是不对的。”

另一位陪审人干脆道:“我们家的家风若是教出这种会对未来丈夫拿刀打杀的女孩儿,她母亲面上都会蒙羞。”

“确实如此。”

老妇人看着这满堂的众口一词,终于绝望了。

她将最后希望的目光投向推事官,希望这位青天大老爷能够替她做主,洗刷她女儿枉死的冤情。

可惜,青天大老爷大概只存在于话本戏台上。

推事落下了宣判的重锤:“结案。”

老妇人眼中的光点终于熄灭,她一头撞向桌角。

“嘭!”

一周后,芦城红十字救济医院。

“老太太,今天又有客人找您呢。”护士拉开窗帘,耀眼的阳光从窗外刺进来,老妇人下意识地闭了闭眼。

“不见,让他们走。”

自庭上惊天一撞后,她当众抗法的行为被那日旁听的作者悄悄记下,随后被刊登在报上。

这件事给庭审的法官造成了不小的麻烦,对方几次派人送来水果补品慰问,希望她能够上报“澄清”,都被她以身体不适为由,挡在了门外。

病房的门由外面响了一下,她想着,大概护士还是拗不过把人放进来了。

她背过身去,用屁股对着来人,假装自己睡着了。

背后传来一个年轻女孩清脆的声音:“您好,我是《钟报》记者苏念,听说了您的事情之后,令我非常震惊,不知道我能否帮助到您呢?”

她疑惑地转过身来。

对面那个女孩穿着一身明艳的红裙,正举着个信封,笑吟吟地看着她:“您想帮您死去的女儿报仇对吧?”

“……”

“那,就请看看这个吧。”苏念笑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