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陈君活了快二十年,从未想过,“仇富”这个词,会在她脑子里出现。
毕竟,这里实在豪华得令人咋舌,哪怕是老白看了,都会发出和她一样的仇富感慨。
之前,她花了两根黄鱼让琳琅去黑市上买联合商社的程显的消息,那单子放出去之后,一直没有回应。直到昨日,她在警察署附近的咖啡厅里小坐,侍应生给她端来咖啡时,忽然把一张纸条放在咖啡盘下交给她,说是其他客人让给的。
她问侍应生给纸条的客人去哪儿了,对方却答,人已经离开了。
无奈,她只好打开纸条,上面写着,要她今日晚间来大戏院街十八号的塞西舞厅,对面的人会在这里,把消息卖给她。
思绪回到当下。
“最近城内治安不太好,麻烦您配合一下。”门口的侍者示意她将随身物品取出检查。
“怎么,担心我在你们这舞厅行凶?”她玩笑道。
“不敢,您是白司令的女儿。”侍者答完见白陈君有些讶异地看着自己,又回答,“芦城的贵人,我们都认识,也怕怠慢了各位不是?”
侍者给她发了一朵新鲜的白玫瑰胸针,让她别在胸口,说这代表客人的入场券,随后便引着她进门。走廊上铺着一眼过去连尽头都望不到的厚绒地毯,两侧是有如西洋油画中所绘的景象一般的狭长廊道,隔几步便是一盏华丽的三角烛台,同色系刺绣的风景油画依次嵌在烛台间隔的空隙中,她被一路引着,直到尽头处出现一扇双开的包金红棕色大门。
“请进。”
门内豁然开朗,炎炎夏日,但屋内却安装了美国运来的新式制冷机,使得里面宛如秋日一般凉爽,造型精美的落地人物铜钟甚至西洋机括偶,在这里随处可见,男人们抽着雪茄谈笑,女士们围着年轻英俊的调酒师,衣香鬓影,觥筹交错。
“您这边请。”她被引到了一张空桌边,“酒水还是咖啡?向您推荐一下,我们这里的调酒师很受好评。”
“酒精会麻痹人的大脑,咖啡就好。”她答道,“对了,我看你引我进来,你们这里的位置,都是事先安排好的吗?”
“不一定。”侍者向她鞠了一躬,没有正面回答,“看客人的需求。”
“这样啊……”
“呃……姐?”
她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闻声回头,随即便看到白思年转身开溜的背影,白陈君眼明手快,几步上前,拎住了他的后脖子。
他转过身来,胸口也有那么一朵新鲜的白玫瑰。
白陈君笑得瘆人:“不是被抓住打得半死、纸上沾血、趴着不能动了吗?”
白思年尬笑:“就是说……大喊我爹是老白,好像真的有用。”
白陈君松了手:“你怎么跑这儿来了?”
白思年不服:“那你先说,你一姑娘家跑舞厅这儿来干嘛!”
白陈君:“我当然是为了工作,你呢?”
白思年:“别提了,军校有人毕业了,准备留洋,就给老师请了假,把我们所有人都强拉到这儿来凑热闹给他送行,呵。”
白陈君听他这语气,挑眉:“关系很好?”
白思年:“他爹后台比老白硬。”
白陈君:“懂了。”
她顺着白思年手指的方向看过去。一群年纪和白思年差不多大的孩子,穿着沪城第一军校的校服,将一个满脸骄矜的高个儿年轻人围在中间。
那年轻人生得眼窝发黑,面相浮肿,粗脖大耳,满面红光,一看就是快被酒色掏空了的样子。
“完了,我觉得你这帮同学摇酒杯的姿势可能比他们握枪的姿势还要标准。”
白思年不屑道:“我和他们可不一样,我滴酒不沾。”
白陈君低头,这才发现那小子杯子里疑似红酒的玩意儿,居然是一杯酸梅汁。
“……”她顿了一下,诚恳道,“藏严实点,丢人。”
白思年:“……”
恰在此时,那群疯狂摇摆酒杯的年轻人们不知道是聊到了什么,忽然爆发出一阵大笑。
“哈哈哈……可真有你的!那女的扎了你一刀,还想靠老娘撞桌角讹你家的钱,结果你半点事儿没有,那老婆子现在还在医院里躺着,这帮刁民就是这样,咱们就得以恶制恶,不然还得让他们欺负了去……”
白思年闻言冷笑一声,喝了口他的酸梅汁:“听到没有?南京那边高官家里的孩子,哪怕惹上人命官司,都能在军校里继续读下去,再风风光光地出国留洋。”
“什么人命官司?”
白思年讶异:“你不是最喜欢凑这种死人的事的热闹,去年腊月闹那么大的‘自卫反杀案’你居然不知道?”
“我那会儿还在女校,没毕……”
“啪嗒。”大厅内的灯突然黑了。
人群一时间**起来。
“怎么了?是城外哪里打起来,所以断电了?”
“什么!又打起来了?哪儿?!”
“不知道啊,什么情况?”
然后是一个听上去有些熟悉的女声:“请诸位宾客稍安勿躁,没有哪里打起来,大概是今夜风雨太大,电闸跳了,我这就让人去修理,马上就好。”
年轻女孩音:“灯坏了?你们谁有火,我怕黑……”
接话的是她爱好助人为乐的傻弟弟白思年:“我带了打火机,放位置上了,你等一下我给你拿。”
接着,白陈君感觉到身旁的白思年离开了,按照这小子助人为乐的性子,摸黑也会给人找出来。
熄灯的第一分钟,只有慌乱的跑动和交谈声。
第二分钟左右,一阵明显的靴踏脚步声从她身旁,也就是白思年之前所站立的位置急促而富有频率地擦过去。那人路过时,她敏锐地捕捉到了一股淡淡的鸡尾酒味。
第三分钟,那个熟悉的女声再度开口了:“今夜所有酒水花销全免,十分抱歉让各位有这样不愉快的经历。”
她话音刚落,黑暗中便传来一声男性的闷哼,随即就似乎有什么重物砸在桌上,震得杯盘嗡鸣。
有些疑惑的年轻男音,白陈君分辨出来是属于之前围着哄笑的军校生之一:“青培刚刚是你吗?何青培你没事吧?”
下一秒,灯亮了。
人群中爆发出数声刺耳的尖叫。
“青培!怎么会这样?谁干的!”
那个据说南京高官子弟出身,今日来参加自己的留洋欢送仪式的年轻人,一动不动地仰躺在桌上,面色狰狞,死状痛苦,口流暗色红血,胸口插着一支染血的白玫瑰。他的手边散落着一块使用过的手巾,装满红酒的杯子倾翻在地上,染脏了地上的厚绒毯。
客人中有一位医生大着胆子凑上去检查了一番,不久,他便抬起头来,遗憾地摇了摇头:“好像,已经没气了。”
“什么?怎么会这样?!”
“青培……这到底是谁干得好事?!”
客人们惊恐地面面相觑。
白陈君的眼睛盯着那朵插在死者胸口的白玫瑰,不解,凶手为什么要选择这种方式杀人呢?
然而这时,大厅内又传来一声女性的尖叫:“是你——!你的胸针哪里去了?!”
众人闻声望去,只见白思年一脸愣怔地站着,对面的女孩拿着一个打火机,一脸惊恐地用手指着白思年,显然,刚才那声尖叫就是她发出来的。
白思年不明所以,随即他面色铁青地低下了头,望向自己的胸口——
他别在胸口的那支白玫瑰胸针,不见了。
一时间,四下里怀疑的目光统统都聚集到了他身上,白思年百口莫辩,只得转头向一旁的白陈君求助:“姐……”
白陈君转身向着众人:“刚才熄灯的时候,我其实听到了一些信息,不如我分享出来,诸位看看,对案子有没有帮助?”
她话音刚落,便又听到了那熟悉的女声道:“可是——您是这位小先生的姐姐,我们要怎么相信您给他做的不是假证呢?”
她抬起来头来,一愣。
那日遇见的美妇人遥遥地站在大厅的台阶之上,见白陈君望过来,还礼貌地朝她偏了下头。
和那日初次相遇的感觉不同,单说美丽优雅,其实并不足以形容这位美妇人,那是一种无论男女都可以悦目的舒适和怡人,她仍是一身掐腰的黑缎子旗袍,鬓边一朵盛放的红玫,乍看过去如同拔除荆棘的玫瑰,好看,但不扎人。
白陈君还记得,那天她留给自己的颇为暗示性的报纸。或许是因为这一层的关系在,她只觉得这个女人身上有一股奇怪的魔力,让她无法将注意力从对方身上移开。
“原来是你啊,你就是这里的主人吗?”
“我姓林。”
“林老板。”
林老板含笑点了点头。
“白小姐,我已经让人打电话向警察署报过案了,现在,在警察来之前,我能安排我的客人们先稍作休息一会儿吗?”
白陈君:“林老板请便,不过,有几位客人暂时嫌疑会非常大。”
“哦?”
“熄灯之后的第二分钟,我听到一阵脚步声从白思年所站的位置擦过去,在那之后大约不到半分钟,我听到了死者倒在桌上的声音,再紧接着不到五秒,灯亮了。灯亮时,所有人都站在自己的桌子附近,每张桌上都有酒水食物,所以凶手不可能在黑暗中从桌子上走直线绕过这些障碍物。黑暗中杀人之后又折返,且无声无息不能惊动身边的人,因此,距离死者太远的人,就很难下手成功了,这些客人没有夜视眼,也不会瞬间移动,所以很难在五秒内出现在开灯后的位置。同理,亮灯之后门窗皆完好,加上时间太短,也基本排除了外贼入侵杀人的可能性。”
这是一间由大理石砖铺成的豪华大厅,中间是一个大舞池,舞池一段是通往楼上的楼梯,另一端是客人们坐的桌子。桌与桌之间隔着四米左右的距离,人类在黑暗中五秒钟之内能够走动的极限距离,大概就是十米左右。
于是,和何青培同桌的那几个人立刻不干了。
“即便我们离得近,也不能就证明我们杀人了吧?隔得远的人万一眼睛提前适应黑暗跑动了呢?”
“那大家不妨看一眼自己脚下的鞋。”
“鞋?”
“这里毕竟是舞厅嘛,跳舞用的鞋,和咱们日常出行穿的鞋可不一样。我在门口的时候就观察过诸位的脚,无论是女士的高跟鞋,还是男士的皮鞋,都是打过掌钉的。”
有人试探着踏了踏自己的鞋,确实,这种从国外高价买入的进口货,极其适合舞会、宴会穿着,鞋跟敲打在锃亮的地砖上,能够配合舞曲的旋律,发出清脆的响声,十分受芦城这些赶时髦的先生小姐们的喜欢,在他们之中,可以说是人手必备。穿着这样的鞋子在黑暗中快速跑动,除非像话本里写的大侠一样练过轻功,否则不可能没有声音。
白陈君:“所以现在我能不能请问一下,熄灯后第二分钟,从我旁边走过去的人,是诸位之中的谁呢?”
“是我。”调酒台后站起来一个人,之前因为那台子太高了,又在角落里,都没人注意到那人,“当时灯熄了,老板让我去走廊里检查电闸,所以走得很急。”
白思年的眉头皱了一下,他觉得这个人的声音听起来有些耳熟,于是便扭头去看,结果这一看,便嚷嚷了起来:“丁小军……不,丁桥?!你怎么在这里?我一直在找你回学校!”
白陈君闻言一愣:“你们认识?”
听到白思年的话,那几个之前摇酒杯的军校生也一脸诧异地看了过去。
“丁桥?”
“你忘了?那个冒名顶替进来的女的!去年年初的时候被人举报开除了,没想到,居然跑到这儿来做调酒师了。”
“哦哦哦,你这么一说我就想起来了……”
他们这一番议论,引起了厅内不小的**,众人议论纷纷。
“芦城军校不是给咱们培养前线的军官的地方吗?怎么会混个女人进去?”
“哼,女人怎么了?现在是民国,男女平等,我看南京那边的女军官也不少,大惊小怪!”
“就是,黄埔之前不是也有女学员?前些日子被日本人抓的那个不就……”那女子没说完,就被身旁的人捂住了嘴。(注:此处指赵一曼烈士,共产党员,1927年入武汉黄埔分校为女学员,国共决裂后入东北人民革命军,于1936年被满洲日寇抓捕,当年8月惨遭杀害)
捂嘴的人还慌张地往四下看了看,确定没人盯着他们,才长出了一口气。
“别说这个!”他还不忘小声喝了女伴一句。
白思年疑惑地望着丁桥:“你怎么跑这里来当调酒师了啊?”
“……”
丁桥没有说话,倒是站在台阶上的林老板笑吟吟地走了过来:“这不是我这儿刚好缺人,这丫头说她被军校赶出来,没地方去,我看这她人勤快又有力气,就把她留下来了。”
白思年的眼中一阵刺痛惋惜,刚想说什么,却被一阵整齐的列队跑动声给打断了。
众人被跑动声吸引过去目光,故而并未注意到,方才还热切笑着的林老板,面色有一瞬间冷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