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探

(六)

字体:16+-

“我看,那位小程先生似乎和你说得有些不大一样?”蒋淑仪将一筐带泥的蔬菜径直倒进了白陈君蹲着的大木桶前,溅起的水花喷了白陈君一脸。

白陈君打了个哈哈:“不就是因为对谁都这样,所以才不要我的嘛?”

正巧,小厨房的门开了,钱嬷嬷不耐烦地拍了下门板:“聊什么天,快点儿!”

每年开放日的晚上,习艺所内都会宴请资助人,请他们留下来吃晚饭,算是对他们这一年关照的感谢。厨房里会准备姑娘们平日绝对见不到的菜色,凡是长了手脚能动弹的姑娘都在帮忙,这会儿临近饭点,钱嬷嬷便来催菜了。

催完后,她伸手点了白陈君、蒋淑仪两人:“你们两个,待会儿上菜的时候往前头站。”

话音落下,周围投来了一阵羡慕的目光,甚至有姑娘有些嫉妒地说道:“淑仪也就算了,小白才来几天啊,东西都没学多少,您就想让她走……”

钱嬷嬷冷声道:“人家是资助人钦点的,你要有这个本事,你也让人家钦点你。”

白陈君眉头一蹙。

蒋淑仪意味深长道:“看来,是你那位程先生想带你走啊。”

程显?不。白陈君在心下否认了这个答案。

如果程显刚才没有当众拆穿她,就说明他知道自己潜入此地的来意,以他的性子,不会想不开来给警察署添乱子。

“不过……”蒋淑仪忽然又道,“看在住一个房间的份上,好心提醒你,如果可以的话,最好不要站太前面。”

“为什么?”

“被投资人选中,可不是一件值得庆幸的好事。”蒋淑仪微笑道。

今日的主菜是秋日里时兴的湖蟹。

总管教不在,一群姑娘将膝盖在地上往前挪了几步,把托盘举到资助人们面前,一位的托盘上放着一个精美的小瓷碟,瓷碟上趴着一只肥美的膏蟹,另一位举着白手巾,等待他们净手。

菜上来,众投资人互相推让了一圈,都请年龄最长的秦老先生先动筷。

秦老先生是城内大儒,任职于城内的教育机关,乃远近闻名的大教育家。

秦老先生却不动,只是笑道:“这食蟹虽只是饱口腹之欲,但内里的学问却不小,单是吃法,便有‘文吃’与‘武吃’二种,若说‘武吃’,便是如莽夫粗汉般直接上手,大快朵颐,畅快归畅快,却终究是落得不雅,不如‘文吃’细嚼慢咽,细细品味,整蟹吃完,其形犹在。”

有人听出意思:“秦老先生是南京人,这是要蟹八件啊!”

所谓“蟹八件”,便是由小巧的钳、锤等组成的八样吃蟹工具。

秦老先生:“年纪大了,唯这点癖好一直改不掉。”

钱婆子的面上露出了些难色,芦城虽是南方,却不及南京那边对吃讲究,莫说寻常人家,就是达官显贵,也不一定家中会备下这个。

秦老先生见她面色为难,兴致登时便淡了,他放下筷子:“蟹撤了吧。”

“是。”

那个花钱买了赵芬之后又出言羞辱她的那位药商家少爷伸手一拦:“别呀,这螃蟹肥美,撤下去多可惜。秦老先生文人雅士喜欢文吃,咱们这些经商的嘛,粗鄙惯了,要什么八件的穷讲究,直接上手就是。”

说完,他直接伸手从盘子里取走一只蟹,大卸八块,一口咬碎蟹腿外壳,将那雪白的蟹肉吮得滋滋作响:“满清怎么没的?那就是穷命吊子死讲究。”

秦老先生的脸色变得异常难看。这一桌子人除开他之外都是满身铜臭的商贾。这个许少爷这些话,无疑是在打他一个人的脸。而许少爷这般故意针对他的原因,是因为去年年中的时候,秦老先生在《钟报》发表了一篇关于许少爷家的茶庄打死茶农,霸占茶田的文章,文章已经发表,引发众怒,以至于许家的茶叶生意都受到了很大的影响,许少爷对此本就一肚子气,能够找到机会发难,他求之不得。

思及此处,秦老先生重重地放了筷子,然而四周只是静了一下,很快便又聊开了。

“小程老板,听说您前段日子商社新大楼开业,动静闹得不小啊。”说话的是一个抹油头,胸口垫着白色餐巾的中年男人。

程显笑:“您是说崔小姐的事吗?”

“崔小姐?”那中年男人笑了声,“看来小程先生是真不知道,尊父在时,可是收了那位崔小姐做干女儿,我还以为您知道那崔小姐算您半个‘妹妹’呢!”

“父亲的事一向不怎么与我知会。”程显淡定地喝了口杯中的酒,“若崔小姐真算是我妹妹,那将来等警局把案子破了,我给她收尸下葬便是。”

可不料,他话音刚落,桌上的人都笑了。

“破案?不是说她自己买的枪吗?哈哈,保不齐,自杀都说不准!”

“这芦城内的女明星和舞女比,也就是给固定的几个人玩和人人都能玩的区别。没准儿是让哪个情夫给杀了?”

“哎,可惜了,可惜了,前两年我天天花钱给那小妞送花送首饰,愣是没碰到她一根手指头,谁知道这人竟然就这么没了,要不怎么说……还是程老爷艳福不浅呢,他要是不出事,没准儿啊,还能跟咱们说说, 这芦城最红的女明星,究竟是个什么滋味儿!”

……

白陈君本想听蒋淑仪的话缩去后排,结果却被眼疾手快的钱嬷嬷给揪住,送到了一个投资人身边。

“许少爷,这就是那个在走廊上玩镜子花样的姑娘。”

许少爷接过蒋淑仪递过来的手巾,擦了擦手,随后转过头来:“我就说,那种看着就蠢笨如猪的女人哪能想出这么机灵的法子。”

果然,找她的不可能是程显。

许少爷让人搬来一个凳子,然后笑着拍了拍:“我就喜欢聪明的姑娘,来,陪咱们一起吃,吃完,我就带你走。”

白陈君不动,她笑笑:“多谢您的好意,但是我才刚来,按照规定,从监狱里出来至少得在这里劳教上一个月才能离开。”

“规定?”许少爷笑笑,“规定还不都是人定的,我说能带你走,你就能走。”

白陈君又道:“白司令可是说过,谁不守他的规矩,他就毙了谁。”

“白司令?”听到她把老白搬出来,一桌子的人都笑了,“哈哈哈……丫头,你猜我们这一桌子人为什么能在这里,还不是因为白司令他掏不出钱养你们,而我们掏得出钱帮他养你们吗?谁出的钱多,谁就是天理王法。”

说完,他招了招手,示意钱嬷嬷把白陈君的档案交出来。

钱嬷嬷拿来档案,许少爷看着:“唔……你叫小白。”

听到“小白”二字,边上的程显酒似乎呛着了,咳嗽了一声,往这边看了过来,眼中带着戏谑,估计是想起了第一次见面时被她养的那只叫“小白”的鸽子拉了一帽子的事。

白陈君假装没看见他的眼神。

“原来你是同人私奔才进来的啊。”许少爷得到这个结论之后更加放肆了,大约是在心中认定白陈君是个随便的女子,“咳,既然是私奔,跟谁不是跟,跟那个不知是谁的男人,不如跟了我……”

他边说,边手脚开始不规矩起来。

“跟我私奔的人在这里啊。”白陈君忽然开口。

许少爷乱动的手一愣:“谁?”

那边慢条斯理喝着酒的程显背后忽然一阵凉意,而白陈君的手已经指了过去:“就是小程老板啊。”

半张桌子的视线都转了过去。

程显放下酒杯,许宛风的事情欠了人情,如今一口大锅降下,不得不接,他抬头望着白陈君道:“是啊,小白,没想到你在这里过得不错。”

许少爷有些尴尬地哈哈了一声,收回了手:“你瞧我今天,怎么两回都沾到了程老板身上?”

程显似乎不打算白接这口锅,他向白陈君促狭地招了招手:“既然不用瞒着,那过来吧,小白。”

钱嬷嬷似乎也没想到这一出。

她看了眼许少爷明显不好看的眼色,又看了眼笑着的程显,两头都是大金主,都不好对付。

白陈君去到程显那边之后,便听到他的低声调侃:“白顾问还真是大忙人,在哪都能看到你。”

“小程老板不也是吗?哪里都有您。”

“刚才我要是不认账,白顾问就不怕直接被那个许少爷带走吗?”

“你了解他的事?”

“不太了解。”程显闷了口酒,“不过,我爹还在的时候,这习艺所的赞助,就是这位许少爷找上我爹一起投的。友情提示一下,我爹白小姐应该清楚,他可不是什么对资助孤女、女囚这种慈善事业感兴趣的人。”

“那您对习艺所的事了解吗?”

程显顿了下,然后低头将嘴靠向她耳边:“动手快了,没来得及问。”

这话说出来,真是万分嚣张,嚣张至极。

他就仗着白陈君心软放了许宛风,还要在她事后纠结懊悔自责的心上,再踩上两脚。

白陈君冷冷地看着他,如果不是大庭广众之下,估计她能把手里的菜盘子盖到他脸上去。

正巧,钱嬷嬷用车推着一只刚出炉的烤鸭,面色殷勤地朝这边走着。

“哟,鸭子上了!这鸭子在北边可是好东西,就讲究一个现烤现吃,真想不到在芦城还能有这等口福!”

现烤的鸭子要当众开膛破肚,一片一片地切成红亮剔透的薄片,极考验刀工,自然不能是钱嬷嬷这等水平的来做,得从城内最好的酒楼请来大厨,现场表演。

大厨一身白巾白袜,看着就时常出入上流宴席,精神气十足:“先生们说的是,我这就来给诸位介……啊!”

边上坐着的一个人忽然倒头砸了下来,“哐当”一声砸在了那推车上。整只未剖的鸭子被砸得直接呲了油,肚里的黄汤飞了足有一丈远。葱丝白糖甜酱紧跟着兜头砸下来,直接将倒地的人给腌了个喷喷香。

众人惊惶叫道:“许少爷?!”

倒在地上的人,正是方才还神气活现的许少爷。

他口吐白沫,如同犯了癫痫一般,倒在地上还犹然在抽搐,面色红紫肿胀,手脚不住地想要去抓挠自己的脖子,在地上无力地弹动着。

这个过程,足足有几分钟的时间。

所有人都吓坏了,厅内乱作一团,有人在喊着“快去打电话找医生”,但这毫无用处,没人敢上前,也没人知道发生了什么。

许少爷的头背越弓越紧,及至身体都快扭曲成了一个可怖的圆形……

终于,他不动了。

有人大着胆子走上前去,尝试着探了下这位许少爷的鼻息,随后便摇了摇头:“报警吧,已经没气了。”

方才还谈笑甚欢的众人一时间像是被掐灭了嗓音。

“走走走!死人了!赶紧走!”

白陈君站起身,挡在大门前,拦住了准备出门的赞助人们。

“你干什么?!”

白陈君从口袋里掏出警察署盖章的证件:“警察署顾问,白陈君。现在这里发生了命案,你们所有人都有嫌疑,在警察到来之前,任何人不得离开现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