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探

(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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众人面面相觑,尤其是钱嬷嬷和周嬷嬷,面色铁青。

她们怎么也想不到,好端端一个女囚犯,怎么突然就变成了警察署的顾问,白司令家那位出了名不好对付的千金。

蒋淑仪面上惊讶和了然依次闪过,她早看出来,白陈君不是真的女囚,可却没想到,她是警察。

“电话打了吗?”白陈君边问边从口袋里掏出手帕,检查许少爷的尸体,在场除了她之外,没人敢上前,“不是医生,我是说给警察署打报警电话了吗?”

“都打过了。”回话的是总管教,习艺所内发生命案,她这个习艺所日常的总负责人自然也得出来主持大局,“警察说让咱们别慌,他们马上就到。”

说是马上就到,但时间应该会很长。

习艺所地处芦城城郊,警察署在市内,而且又是晚上,紧急召集人,再开这么远的车过来,山路上行车还不是很方便要靠脚走,估计最后到这里,天都要快亮了。

果然,有人就已经在发牢骚了:“这么远还要等警察过来?那我们不是得在这个死人的地方过夜?”

总管教道:“这里平日没什么客人来,也没准备客人的房间,如果诸位需要休息的话,我可以拿些毯子之……”

“你是打算让我们在大堂里睡一夜吗!”

意外,晦气,恐惧,还不能走,这些赞助人显然是把气撒在总管教身上了。

周嬷嬷见状,站出来打圆场:“诸位若是不介意的话,可以借用我们自己的房间,换好新的被褥,给诸位休息……比如,我那间屋子挺干净的,李教授您要用吗?”

李教授就是那位刚才带头发牢骚的赞助人,他是留洋回来的博士,一回来,便被芦城大学聘为了文艺学教授。

周嬷嬷的身上,有一股淡淡的茉莉头油的香气,李教授嗅着那清甜的香气,干咳一声:“咳……也不是不可以。”

“那好,我这就为您取钥匙来。”

一旁的钱嬷嬷看上去却全然不像她这般心大,许少爷死了,她看上去好像十分紧张,一双浑浊的眼珠子隐秘地在众人间扫来扫去,好像要把他们扫出一个洞。

白陈君注意到了她的表情,看了她好几眼,随后便移开了视线,当作无事发生,重新将目光聚集到现场的尸体上。

周嬷嬷很快取来钥匙,其他客人有的选择一同跟过去休息,有的跟着总管教去了教习室,那里地方比较大,披着毯子休息一会儿还是不错的,有些客人想要出门去抽个烟,但白陈君却不同意。

被拦住的赞助人不满道:“我就出门抽根烟,这大半夜的我能去哪儿!”

白陈君却显得有些不近人情:“抱歉,警察来之前,谁都不能出去。”

“你!”客人怒了,手掌都扬了起来,似乎打算对她动手。

程显凉凉地提醒了一句:“您对这位顾问小姐动手倒是没什么,不过您可别忘了她爹是谁。”

客人如梦初醒,愤怒地垂下了手。

程显走到白陈君身旁:“我记得当初在城外,白顾问告诉我说,你要许小姐认罪,是出于律法的公正公平。可是白顾问,你不过只是警察署的一个编外的顾问,严格来说,连公职人员都算不上,那你觉得今日站在这里的客人为什么这么怕你,这么听你的话,是因为你是白顾问,还是因为你是白半城的女儿?”

白陈君望着他:“我不否认我的身份带给我的便利,但怎样的出身不是我能决定的,相反,能怎么做才是我能决定的。我还小的时候,我的母亲就告诉我,有多大的能力,就要做多大的事。如果蒙受恩惠和便利,就应该想着怎样回报,而不单单只是享受它,如果白司令的女儿这个身份,能够为这个世界上身份低于我,或者没有蒙受到和我相同便利的人做更多的事,发挥应有的作用,那我很感激我能有这样的出身,因为它居然能够做这么多有用的事情!”

程显听得愣了愣,然后“噗”得一声,笑了出来:“呵呵……白顾问,说真的,你真不该去做警察,你应该到大学里去做演讲。这种冠冕堂皇的漂亮话,那些没毕业的大学生应该都很乐意听你说。”

白陈君听出了他话里的嘲讽:“……随便你怎么说。”

“小程老板——”那头传来了周嬷嬷娇柔的呼喊声,“您要一起来这边休息吗?”

“叫你呢,小程老板。”

程显听出来了她声音里掩饰不住的负气,嘴角一翘:“虽说把一位美丽女士独自留在这里,实在不该是绅士所为,不过程某自知白顾问嫌程某碍眼,所以,白顾问慢忙,希望程某醒来的时候,能够听到您破案的好消息。”像是为了故意气人,他还把头上的帽子摘下来像白陈君致意了一下,怄到白陈君干脆直接扭了头把他当空气。

程显离开了,空****的大厅里只剩下白陈君一个人以及躺在地上的那具尸体。

白陈君终于能够蹲下来,安心地查看地上的尸体。

死者是忽然倒下的,死前一直口吐白沫,像是犯了癫痫一样地在地上抽搐了好几分钟才断气,至死手脚都在不停地蜷缩抓挠,死状看上去极其痛苦,面颊嫣红,嘴唇略微发紫,指甲上沾有没擦干净的冷腥油渍,如果没有疾病史的话,那就应该是中毒了。

中毒的话,那么,他死前吃过什么呢?

她转去了厨房。

洗碗池边耷拉着一块用过的白手巾,手巾上沾着一块明显的污渍。

她从口袋中拿出手帕,拎着那块手巾凑到鼻子边,那是一股混杂着鱼腥、冷菜油、猪油的难闻气味。

再回到宴会大厅,桌上的菜已经凉透了,一桌菜坐在桌上的每个人都吃了,毒发又这么快,不可能只有许少爷一个人有反应,要么就是,他还吃了什么特别的东西……

她想起来那盘险些被撤走,然后又被许少爷以一种含沙射影羞辱人的方式拦下来,大快朵颐的螃蟹。除了他之外,那盘螃蟹之后再没人动过。

难道是在螃蟹里?

不对,螃蟹全装在一个盘子里,随机供人拿取,蒸过的螃蟹汁水会渗出来,一只下毒就等于一盘全部下毒,而且下毒的人也没法保证只有许少爷一个人吃那个螃蟹。

当时有人拦住其他人吃螃蟹吗?

白陈君再度回忆了一番,发现并没有。

许少爷这么做之后,秦老爷就似乎十分愤怒地摔了筷子,众人碍于礼貌,便每人再动过那盘蟹了。仔细想想,最终的结果确实是只有一个人吃了螃蟹。但是,这样的话不会太冒险了吗?

她正思忖间,那头昏暗的走廊上忽然传来一阵重物倒塌的巨响,安静了片刻后,刺耳的尖叫声划破寂静——

“啊——!!!”

十分钟前。

众人跟在总管教身后,穿过那段宴会厅和休息区的中接地带,便瞬间黑了下来。总管教手中银光一闪,亮起一个手电筒。

“本来就没窗,灯还这么暗。”

“抱歉。”

有人抱怨了一句:“不会房间里也这么黑吧?”

周嬷嬷忙道:“您放心,咱屋里亮堂得很呢!”

“那就好。”

只有一柄手电筒照亮的走廊,又昏暗又幽深,再加上这里是光绪年间就建成的,样式老旧,愈发显得阴森,甚至连夜晚的穿堂风都没有。什么邪魔妖怪,此刻都钻脑袋里来吓唬人了。

不透风的地方明明是很闷热的,可李教授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心理反应,他就是觉得冷,而且是那种透心的冷。他抱了抱自己只着衬衣的手臂,巴望着赶紧进房间把灯打开,他实在是有些受不得这黑黢黢的地方。

“到了。”总管教的声音在寂静的走廊内如同一声霹雳,骇得正胡思乱想的李教授忍不住抖了抖。

“哪间到了?”他勉强稳住心神,问道。

总管教手中的电筒往上一扫:“周嬷嬷的房间。”

“你们诸位看看,谁先请呢?”周嬷嬷宛转甜腻的嗓音在这种环境下,并不怎么勾人,反而透着几分鬼气森森。

李教授实在是不想在这个走廊里再多呆了,忙道:“那我先吧!”

周嬷嬷笑眯眯地将手中的钥匙插入锁扣上的锁芯,“啪嗒”,锁扣弹开,她的手扣住了插销,往外拉了拉。

没动。

李教授嫌弃皱眉:“这锁不会锈了吧?用多久了?”

“不久不久,就是最近忙,没怎么上油,等上过油就好了。”周嬷嬷陪笑完,手上暗自使上了浑身的力气,用力一拔!

门被“吱呀”一声推开,黑暗中,屋内似乎有什么响动。

“喂!有东西!那是什么?!”

周嬷嬷茫然回头,一个看不清模样的巨大黑影猛得向她扑来,后头的李教授离得太近,躲闪不及,只得失声尖叫:“什么人——!”

“砰!!!”

一声巨响过后,走廊内传来了李教授的哀嚎声:“啊……我的腿……我的腿……刚才好像是屋子里什么东西倒了……把我的骨头给砸断了……”

他一边趴在地上呻吟着,一边在黑暗中颤巍巍地摸索着,想要找到一个可以支撑自己坐起的着力点,片刻,他摸到了一片奇怪的濡湿物,他讶道:“什么东西……

手电筒在刚才那片刻的混乱中飞了老远,逃得远的手脚并用地爬了过去,将那手电筒给捡了回来。

此刻手电光回照,李教授借着灯光一看自己的手心——

“血!血!”他高声喊了两句,随即便昏死了过去。原来这位城内知名的教育家、理论家、大学者,居然怕血,一见血便被吓得直接昏了过去。

李教授倒下后,众人这才看清他身后的情形。

总管教整个头被压在一个铁制的大书架下,腥臭浓稠的红白之物,顺着水泥地上凹凸不平的槽缝,慢慢地朝外淌着,渐渐聚成了一方血水潭。

众人正惧在原地,不敢动弹,这时,黑暗的房间内忽然又传来了唱片机沙沙作响的声音。

窗外月色清凉,可这歌声却比月色更凄清。而比这无端响起的歌声更诡谲的,是它的内容。它是大戏院今年大卖座的一部新戏的主题歌。这部戏,也是一代著名影星崔佼人生前的谢幕之作《金兰梦》的结束曲——

“三十年来如幻影,

是非真假总关情。

譬如金兰相契日,

曾有绮梦误窗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