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探

(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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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小姐?白小姐?”很多人嘈杂的声音混在一起,听上去似乎有些焦急,“我们还说到处都找不见你,你怎么在这里睡着了?”

她揉了揉眼睛从迷离中醒来,发现自己的身上被人搭上了一条薄毯。

“太困了,有点……”

程显的声音从旁传来:“白顾问,警察已经来了,但是,钱婆子好像不见了。”

白陈君瞬间清醒:“不见了?什么意思?”

“就是她不在这间习艺所里了。有人说最后一次看到她是在去走廊的地方,之后,就没人再见过她了。”

“你说什么?!”

此刻天还没全亮,山上起了晨雾,到处都是灰蒙蒙的,总管教便命人将房子里能用的灯全都点起来了,警察署的人来了之后,加上警员们自己带来的,这下屋内挂满了煤气灯,再配合着方武苟中气十足的声音,那种化不开的凝重感当即减少了许多。

“那个钱婆子不见了?抓人!抓人!把通缉令贴出去!死了两个人,独独她跑了,肯定和她脱不了关系。”

白陈君从门内出来:“方队长,你怎么知道之前死的两个人和钱嬷嬷有关系?”

“唉,陈君你不是硬要自己跑这儿来吗?我总不能看着你触麻烦啥也不做,这不到时候也没法和你爹交代吗?”见她出来,方武苟的视线跟看自己闺女似的扫了一圈,“可怜见的,都瘦成这样了?被欺负了吧?”

白陈君摇了摇头。

方武苟听说她没被欺负,这才放下心来。接下来,他便把这些天习艺所之外发生的事情,告诉了她。

原来,自白陈君进习艺所后,警察署的人便开始围绕崔佼人生前常住的芦城大饭店,呆过的电影公司、大戏院,甚至投资电影捧红她的联合商社,开始进行逐一的人员盘查。

“你说崔小姐家中的客人吗?”这是芦城大饭店七楼常年给她清扫房间的那位清洁工,“呃……我上班的时间一般是早上7点到晚上8点半,如果是问这个时间段的话,那崔小姐在这里住了三年多,没见她有过什么客人,像那些追她、捧她的先生们,基本上都是用车送到饭店楼下,不会请他们上来坐……对,一个都没有……程三平社长?哦,您是问那个已经死了的老程社长吗?他也没来过这里。”

接下来是联合商社的职员:“老程社长和崔小姐吗?不太清楚,公司里是有传闻崔小姐是老社长捧起来的,但是,听说老社长捧的也不止这一个女明星,比如崔小姐同公司的梦雯小姐,在老社长死之前就经常来我们公司。”

“你说崔姐姐啊?”如芳电影公司的梦雯小姐捂着嘴笑了,“她这个人平日里好大方的呀,我有一次路过,看到有两个穿得不怎么样的老妈妈来找她,她给了人家好多钱的哟!”

警察署的人问:“什么样的老妈妈?”

梦雯仔细回忆了一下,无果,急了:“哎哟!老妈妈就是就是老妈妈嘛!就那么晃到了一眼,那我哪里记得长什么样子的哟!”

“崔小姐吗?”最后被问的是崔佼人最初发迹的大戏院,当年见过崔佼人的负责人早就换了人,“我不太清楚,我来的时候原先在这里的老人就都走了……你问原来的负责人去哪儿了吗?我也不太清楚这个,但反正听说是不在芦城了。”

……

“我明白您的意思了,崔佼人的死和程三平的关系应该不大,重点反而应该是那两个来公司找她要钱的老妈妈。她常年独居在酒店,却谢绝一切拜访,说明她明面上的社会关系也比较简单,给钱是重点,可以是救济,可以是收买,也可以是……”

“封口费。”方武苟直接给了她答案,“这个是证据。”

方武苟将一张汇款单摊到了白陈君面前,她接过一看,只见上面写着——

“梁先生?是谁?”

“是这个钱婆子在芦城银行开的一个假户。我们是怎么把这个梁先生和这个习艺所的老婆子联系起来的呢?之前她每次去警察署大牢领人,提走女犯来习艺所,需要这边签字落章,这个钱婆子也不知那天是不是正好去完银行,落章的时候落错了,废了一张纸,结果就被眼尖的小李从那堆废纸里,翻出了端倪。

“我们问过芦城银行的经理,钱婆子隔几个月就会去取钱,都说是‘梁先生让她来取的’,那你猜猜看,这个给她存钱的‘梁先生’又是何许人也?”

“谁啊?”

“许少爷家茶叶铺分号的一个小掌柜,一个给东家看店的小老头,一个月能有一百多块的进账?”

一百多块啊,方队长看了真是无比眼馋,这笔钱比他整个行动队所有的兄弟一整个月的俸禄钱加起来都要多!

“那您查出来她们是在做什么生意了吗?”

“别提了,许少爷家在南京那边有些关系,听说儿子死了正闹着呢,我们现在什么证据也没有,也不好在这个时候去人家家里人面前找不痛快吧……”

这大概就是方武苟这个行动队队长当的憋屈的地方,说起来也是吃政府饭的活儿,可惜甭管官不官的,谁家但凡有点小关系,就都能骑在他头上。

白陈君跟着他时间也不短了,倒也理解他的难处:“没事,小徐法医不是来了吗?先看看尸体再说吧。”

“哟!漂亮小姐!又是你啊!”小徐法医跟白陈君打了个招呼,他正在看的是许少爷的尸体,“初步判定应当是毒杀。嘴唇发紫,嘴角带白沫,瞳孔缩小……你还记得他死前吃过什么东西吗?”

“就那桌上的菜,还有厨房里那道撤下去的螃蟹。”

小徐法医用镊子挑开许少爷的指甲缝,从里头夹出来一小根白色的纤维:“这是什么东西?”

白陈君愣了两秒,随即惊呼:“是手巾!他吃螃蟹之前用手巾擦过手!”

这就能解释为什么桌上的人吃的菜都是相同的,而只有他一个人中毒了,如果把毒下在毛巾上,就能让许少爷自己把毒吃下去。

她记得,当时似乎是有一只手把毛巾递给了许少爷……

该死,那条手巾是谁递过去的?

她想不起来了。

不过……毛巾上的毒如果要生效的话,必须要让许少爷用手抓东西进嘴吃吧?螃蟹应该也是关键一环。

她转过头去问:“昨晚的手巾呢?”

“晚宴之后就……全部都洗掉了……”

白陈君刚想要丧气,却听得徐法医道:“没关系,也不一定洗掉了,我们带回去再查查看嘛。”

白陈君沉吟:“还有,昨天晚上的菜单是谁敲定的?”

“这种事情一般都是钱嬷嬷和周嬷嬷负责……啊对了!那道螃蟹据说还是钱嬷嬷一定要添上去的。螃蟹死得快,想弄新鲜的难,所以买起来也贵,钱嬷嬷说要弄螃蟹,结果没吃几口就被原封不动撤下来,总管教当时还不高兴呢,觉得她乱花钱讨好那些赞助人……啊,总管教!”

总管教正巧进门,刚才喳喳开口的姑娘当即哑了嗓子。

“去把大伙儿都叫起来吧,有话问话,毕竟你们也都想早点出去。”总管教说完,那姑娘立刻就低着头走了。

总管教看了眼还穿着习艺所囚服的白陈君,向她低了下头:“白顾问,之前没能认出您,这两天给您添麻烦了。”

白陈君忙道:“不麻烦不麻烦,明明是我混进来,给你们添麻烦了才是。”

总管教不抬头:“习艺所的姑娘大多是放出的女囚或无家可归的孤女,让您受累和她们混迹在一处,实在也是不方便,如果下回有什么需要调查或需要问的,还请您直接问我。这几年我们虽一直蒙受社会资助,但本质还是民国政府的下属机构,配合警察署办案是我们的义务。”

她的话落落大方,不卑不亢,使得白陈君有些脸红。她这是在隐隐指责白陈君的行为。

不过白陈君虽脸红,但该说的话她还是得说:“虽然说这话说出来可能有些冠冕堂皇,但我还是觉得习艺所应该换一个出入模式。即便是女囚犯,从她被释放出狱的那一刻起,也是合法的中华民国的公民,她们有去留自主的权利,而不是像个货品一样等着被人赎买带走。”

总管教笑了笑:“我知道一些白顾问的事。”

白陈君眨了眨眼。

“听说白顾问之前不顾众人眼光买下了红灯巷的一间堂子,还一直拿着那些姑娘准备替她们另谋出路。白顾问想到出路了吗?”

说来惭愧,白陈君是今年5月买下的堂子,如今秋天都到了,可姑娘们仍旧是在那所从前做营生的屋子里每日无所事事,还有人耐不住又偷跑出去回老路的,实在是无可奈何。

总管教看她的表情就知道结果:“白顾问生活优渥,养那二十几个姑娘尚且费力,何况是习艺所呢?每个月,我们这里几乎都有新人进来,如今时局动**,政府也在艰难度日,这么多张嘴要如何管住?即便我们将所有姑娘全部都放出去,您又怎么保证,她们在这样的时局下能够活得比现在这样被人认领的模式下要好呢?”

“……”

“吃得饱肚子才能谈自由,如果连饱食都尚且费力,那又何谈自由呢?”

白陈君哑口无言。

连着两天先后被程显讥讽,被总管教面刺,她的心情实在是十分糟糕。

一旁的方武苟见她面色难看,便赶紧出来打圆场:“咳咳,唉,没事没事,多大点事,你们说的这些,我们都能够想办法解决的嘛,白顾问说的有道理啊,我也觉得这把姑娘卖了不太好,先申请财政拨款,再打报告建议换个模式,多大点事,咱不为难。”

虽说所有人都心知肚明这不过是场面话,但好歹问题算是暂时平息了下来。方武苟担心这两人一言不合又起冲突,干脆推走白陈君,让她去找小徐法医。

“小徐刚才找你呢,他去检查周婆子的尸体了。”

白陈君不傻,她明白方武苟的意思,便很安分地走了。

出门的路上,她碰到了站在门口的蒋淑仪。

她点了下头:“白顾问。”

白陈君也点了下头:“蒋小姐。”

她正准备离开,忽然蒋淑仪喊住了她:“白顾问刚才说的那些话,都是发自真心的吗?”

白陈君一愣,蒋淑仪说的应该是她和总管教的对话。原来刚才她都听到了,不过,不等再开口,蒋淑仪又道:“多说杀人偿命,天经地义,哪怕杀的是个恶人,那也是杀人了,就应该为自己的行为付出代价,白顾问一定是这么觉得的,对吧?”

“确实如此。”

蒋淑仪了然地笑笑。

“不过,如果那个恶人对杀人者伤害在先,那么在事后宣判时便要分开而论,法官应尽其所能为被恶人伤害的可怜人争取轻判减刑,既惩罚其应责之罪,又体量其无可奈何。我之前碰到过许多次这样的案子,每次事后都是后悔,现在想来,大概从今日起应该多些体量变通。”

蒋淑仪又笑了笑:“白小姐,你真是个好人。”

白陈君听不出她说的“好人”两个字到底是真心还是讥讽。

“无论如何,都希望你能找出真凶,得偿所愿。”说完,她便走了。

白陈君望着她离开的背影,心下十分好奇,她觉得蒋淑仪看上去也很不像寻常女囚。不过她没空多想,毕竟,小徐那边在叫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