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探

(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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屋内,白司令手中拎着鞭子,冷冰冰地望着跪在面前的白夫人:“你是自己交代还是老子帮你交代?”

白夫人虽然眸中含泪,却仍旧倔强地跪得笔直:“妾不知道自己要交代什么。”

“啪!”一道鞭子径直从白夫人的耳边擦过去,摔在地上。

绿巧才刚从三姨太那头回来,还没缓过劲来,但依着一个优秀仆役该做的,她一个猛子扑到夫人身上:“要打夫人先打我!”

白司令心疼跟了自己十几年的夫人,但可不会心疼这一个丫头。她身上立刻挨了结结实实的一鞭,痛得差点没抽过去。

可她忍下来了。

为了接下来和三姨太的计划不被人怀疑,她得先做忠奴。

绿巧一边忍着痛,一边诧异着,她怎么也没想到,别人都没事,先出事的居然是夫人?!

手下人受过等同于自己被羞辱,白夫人的身子颤了一下,仰头望着白司令,眼泪簌簌而落:“妾不明白。”

“这是人家从老刘房里搜出来的,每个月一笔外汇的钱!你是老子从南京花船上买回来的!这些年问你,你也说你没有爹娘兄弟姊妹,那你每个月寄出去的钱是给谁的?!”白司令甩出来的是数十张数额不等的汇单,零零散散的,每个月都有,他冷冷道,“我已经派人去查了,你现在交代的话,我还能念在这些年的情分上留你一命。”

绿巧在心内咋舌,她跟了夫人好几年,两人平日里有多恩爱,她都看在眼里,谁料原来一经背叛,就会变成这样的下场。

白夫人惨然地笑了一声,随即竟然捏着花指哀哀地唱了起来,“枕前——发尽千般愿,要休——且待青山烂,”唱毕,她道,“白郎曾对我说,此生不必再担心颠沛流离,永不相负,如今不过几张汇单,你就怀疑我不忠,到底是,我不负白郎,白郎却要杀我了。”

白司令作为一个大老粗,最讨厌人家同他拽文,他喝道:“那你解释清楚,老子不就不杀你了?!”

“你心里已经不信我了,再解释又有何用?”

绿巧的脸朝着地上翻白眼,她觉得夫人的脑子是真的一根筋,真要没事三句话就能说清楚的事情,偏不想解释,简直比戏文里的那些娇小姐还要矫情。

白夫人红着眼睛:“白郎不信我,多说无益。”

白司令抓了抓头发,有点懵。他以前都没觉得他夫人是个这么倔的人。一时间他连舞鞭子的气都有点散了,梗着脖子蹲下来,粗声道:“你说,老子都听。”

白夫人仰头极近地看着他。

一时间,令他有些恍惚。

是了是了,多熟悉的眼神,他第一次在花船上见到她时,她也是这样的眼神。

很多人都以为秦淮花船上的唱歌女都是妓女出身,其实不然。摇着七板子唱曲的姑娘,和专门的娼妓并不是一个营生。娼妓卖身,歌女卖艺。

白司令第一次见白夫人,是刚结束北伐,会师庆功的时候。南京那边的人在秦淮河上包了船,请外地来的同袍听曲儿吃湖鲜,船上有人喝醉了,就故意借着酒劲调戏姑娘,当时还是江小姐的白夫人刺伤了借酒调戏自己的军官,逃到了军衔最高的白司令跟前,求他救命。

那姑娘生得不是什么天人之姿,却有着一双浑然无害的剪水秋瞳,能够直直地望进人的心里。他当时便是被这样一双眼睛而俘获,将人从南京带了回来,还与当时陈君的母亲陈芸闹得极其不愉快。

现在,她又在用当年的那双眼睛来蛊惑他了。

这时,破空里忽然传来一声霹雳:“妈——!”

是白思年回来了!

白思年从外头匆匆而入,后头还跟着白陈君。是白陈君告知他后把他带过来的,她已从法警那里知道了汇单的事情,便先去了现场看,待心中有数之后,才叫了白思年来救场。

看到眼前自己的母亲跪在地上的场面,白思年立刻跪在了她身边:“爹,有什么事您罚我,别罚我妈,她身子不好,你又不是不知道。”

在儿子面前谈自己被戴帽子的丑事,白司令拉不下脸来,他沉声道:“你滚来做什么!长辈的事小孩子别多掺和,出去!”

白思年嚷嚷道:“我今年都十八了!早不小了!”

白陈君见白司令气得不轻,不知为何心中竟有一番觉得他活该的痛快,她凉凉道:“老刘被人杀了,夫人的证据却大剌剌地摊在桌上,这栽赃陷害的手段是不是有那么一点愚蠢?”

“是啊!一定是人家陷害的我妈!”

听到他们这么说,白司令被“夫人红杏出墙”气昏头的脑袋终于清醒了一些。

是啊……万一,是栽赃呢?

可他很快又摇头了:“你们当老子真不识数是不是?这是银行汇单的副号,上头盖了银行的章子,说明钱是切实寄出去了的这还能有假?”

“那上面的钱是寄往哪里了呢?”

“老子已经让人去抓银行的人来问了。”

不多时,外头回报:“司令,银行的柜员带回来了!”

那柜员跟在小兵后面快步走进来,晃眼看到面前跪了一地的样子,立刻便明白了是怎么回事,他一掀衣摆,不卑不亢地跪下:“见过司令。”

白司令拎着鞭子:“你说,夫人可有每个月去你们的柜台汇钱?”

“没错,夫人每个月都会去我们的柜台汇钱,一笔发往四川,一笔发往广东。”

“四川?广东?”白司令念叨了一遍,觉得这两个地名听上去似乎有点熟悉。

白陈君道:“别回想了,一笔是您的老家,一笔是我母亲的老家。”

白司令一怔,手中的鞭子掉在了地上,他错愕地望着白夫人:“难道你其实是……?!”

“休即未能休,且待三更见日头。”唱完,白夫人眼中含泪,“可是白郎,我仍不改初衷,你却早已情休了!”

白司令的神色愈发错愕,白陈君却并不是特别意外。

她早知道这事,这大概也就是为什么她对白夫人的态度一直还不错的原因。

其实从白夫人被扶正为夫人起,她就每年都会代替白司令,给白家老家的亲戚以及陈芸的娘家寄钱,每逢年节还会捎去礼物信件,礼数周全,是白司令那个大老粗完全兼顾不到的事情。

白陈君从前也不理解,觉得她为了做好这个不值钱的白夫人未免过于煞费苦心、委曲求全。她做这些也没告诉过老白,难道是打算等着老白有一天自己发现了,然后震惊于自己居然娶了一个如此识大体、善良通透的女子吗?

不过后来她便释然了。

她总记得母亲陈芸还在世时候的一番话:“若他人对你怀抱善意,就不要对人家怀着恶意去揣测。”

她当时反问母亲:“那如果人家的善意是装出来的呢?”

“那就看那人能不能装一辈子不被你发现了。”陈芸摸摸她的头,“如果能装一辈子,那不就是真好人了吗?管人家做什么,还要在意人家想什么,活得太累。”

就是因为这句话,所以她一直感激着身边遇到的所有善意。

她默许着白夫人去给她死去的母亲老家寄钱,如今老白知道了,她也替白夫人高兴。

白司令的面上浮现出显而易见的愧疚和懊悔,他矮下了身子,压着嗓门不住地对着白夫人说软话,看看四周没有外人在,还扬起手来,假做要给自己来个嘴巴,白夫人连忙拽住他的手,下一秒,便由气转笑,白司令顺势将人哄进了怀里。

这对中年夫妻就这么莫名其妙地又和好了。

白陈君在一旁看着,心想若是自己母亲,大概没这么快和好。

陈芸不会哭也不会怨,她生气便是冷冰冰地不理你,老白这样的人你让他软一次是情趣,次次求夫人原谅,大概在他是有损男子气概的事,所以总是越闹越僵,而偏巧陈芸是个更烈的性子,说什么也不可能向人家低头,不然也不会在白司令迎娶娶怀孕的思年母亲为妾的时候,强行带着白陈君离开这里回广州老家。

她是民国一夫一妻制的绝对拥垒,所以她绝不允许她的丈夫有别的女人。

白陈君也是如此。

现在回头想想,其实老白和她母亲根本就不合适。

一旁的白思年见父母似乎和好如初,松下气来:“没事了就好,我也可以先回学校了。”他原本只有一天的假,这是家中出了大事,学校这才看在白司令的面子上发他多留了两天。

白司令听到,咳嗽一声:“算了,不差这一天,你母亲心情不好,陪她一天再走吧。”

“好嘞!”白思年应道,“正好我吃饱了再走!你们不知道,学校食堂的伙食,简直不是人吃的!”

白司令听了笑骂:“老子送你去是让你享福的么?!”

骂完回过头,他看到白陈君面色略带神伤地站在一边,估摸着她多半是想起她早逝的母亲,一时间心绪有些复杂:“你……”

白陈君不等他开口,径直离开了屋子。

白司令只得讷讷地闭上嘴。

片刻后,白思年陪着白夫人回房间。

他一路上唠唠叨叨地讲着笑话逗母亲开心,可母亲却始终笑得有些勉强,他有些懊恼:“妈,反正误会都解开了,您也别多想了。”

他觉得白夫人大概还在为刚才的事耿耿于怀。

谁知下一秒,白夫人一声叹息:“思年……其实……刘管家的死,确实与我有些关系。”

白思年一怔。

她下一句又叹道:“是……是我今早把他扔进池塘里的。”

“什么?!”

另一头,绿巧借着白夫人和儿子说私房话,离开去春园找了三姨太。

见她进来,三姨太连忙站起来:“你来了!”

三姨太鹌鹑似的性格导致她在家中一直就不怎么受重视,仆役们也不拿她当回事,她本就想找个依靠,如今倒像是愈发把绿巧当作自己的依靠了。

绿巧也极喜欢她这副模样,这让她有了一股别样的满足感:“您知道方才院子里出了什么事吗?”

三姨太迟疑道:“听说了……是太太?”

“太太是个厉害人物!”绿巧感慨道,“三言两语,这种险些要被司令拿鞭子抽死的事,居然反而让司令给她赔起了不是!您说厉不厉害?”

“可是……”三姨太皱眉,“太太关心前头夫人还有司令在老家的亲眷,是好心呀,也一直没告诉过司令,她也没想到会有今天这一出啊?”

这话直接把绿巧听笑了。

“她怎么就想不到了?要不然她怎么当得上太太?”她笑了一句,“您要是以后想在这家里活下去,就听好我接下来的话:像二姨太那般事事争先张嘴要地位的,男人必然厌恶,而越是夫人这般隐忍不发、小心熨帖的,他们愈发离不开。像我这样的丫头活得泼辣,那是想要不被人欺负,像咱们的夫人那样活得小心,那是为了永远不被人欺负。”

三姨太听得似懂非懂:“你是说,夫人装的?”

“那可不?告诉您吧!我从前啊,可是在歌舞厅里做过使婢,那里的舞女,一个赛一个的真心,好像你给她几百大洋……啊不,现在叫法币了,她就能把心窝子都给你掏出来,就是为了哄你再点她。你忘了咱们夫人哪儿出来的……这每年寄钱算什么?这寄出去的不还是男人自己的钱?夫人又没损失什么,得一个美名,还保不齐什么时候就能用上,何乐而不为呢?”

绿巧说得头头是道,听得三姨太手里的帕子整个都绞到了一处,似乎是根本没想过表面和善的夫人,内里居然能有这般的心机。

见她这番模样,绿巧在心内微微一笑。

方才那番话,她胡诌的成分要远胜于实情。

夫人是真心还是假意,她不关心,她只是觉得鸡蛋没必要搁在一个篮子里。

司令再宠夫人,她也年岁渐长,总有年老色衰的一日。不是说了么?夫人也是前夫人还在世时候从花船上带回来的,有一未必不可以有二,反正七八十岁的老头子爱得也还是二十岁的年轻小姑娘。与其到时候冷不丁从外头来一个不认识的新夫人,还不如自己培养一个知根知底的,不是吗?

“不过,您也别想那么多。”她安慰道,“您现在的处境,夫人倒还计较不到您头上,如今看您不顺眼的,应当是二夫人。”

的确如此,三姨太会每日在这里吸炊烟,都是二姨太给她安排的房间。

二姨太的想法很简单,司令老烟枪,肺不好,这种呛鼻子的地方,呆不久。这样的话,什么也不用做,司令自然不会在这年轻小姑娘的院子里过夜久留。

不过,如果三姨太聪明些的话,就会明白,这丫头的话有问题。

上上策不应该是等着上头两个强势的斗完了再等着渔翁得利吗?

绿巧当然知道这才是上上策,但她有她的考量。

比如,三姨太这滩烂泥如果实在糊不上墙,她还能转跳回夫人那里。

鸡蛋,不要全在一个篮子里放着。

然而听完她的话,三姨太又露出了那副怯懦的鹌鹑样:“可是……二夫人厉害……”

绿巧斥道:“您连人都敢杀!还怕二夫人厉害?!”

她一提杀人,三姨太眼圈就红了:“我……我只推了一下,没想到……没想到他会死……”

“呵,那秋红不是您亲自埋的?”

三姨太讪讪道:“那会儿警察四处在查……急惶惶的……我……我解释不清……”

绿巧一笑:“我倒觉得,这刘管家未必是您杀的。”

三姨太一听,急道:“哦,你知道是谁干的?!”

“我?我不知道!”绿巧白了她一眼,“我知道我就和大小姐一并去给那帮劳什子警察当顾问去了。”

“那你的意思是……”

绿巧神秘道:“这事啊……关键不在于凶手是谁,而是在于……您想让凶手变成谁。”

三姨太瞪大眼睛:“你是说……诬陷?”

绿巧凑到三姨太耳边低语:“今日早上我看见……”

三姨太的表情逐渐由疑惑转为犹豫,最终,她似乎下定了决心。

“好!我听你的!”

如今秋红死了,刘管家也死了,原本就在这白宅中活得卑微的她,日子只会愈发难过。与其一天天的数日子等死,还不如跟着这个机灵的丫头拼一把。

三姨太那纤瘦的身子虽然还在颤抖,但内里早已平静了下来。

她不怕绿巧出卖她。

毕竟,她也并没有告诉绿巧全部的实话。

离开了三姨太宋阿翘,绿巧借着探病,又往上走去了二姨太方可仪那里。

“听说二夫人受了惊,这是太太的一点心意。”绿巧带来的是补品,这个补品也确实是白夫人让她带的,虽然,她觉得二姨太应该不会碰。

二姨太似乎刚刚醒转,病殃殃地靠在床边,让她放下。

“早上真是吓死我了,他们抓到杀人的人了吗?”二姨太假意拍着胸口打听道。

“有点苗头。”

“哦?什么苗头?”二姨太竖起了耳朵。

“有人说早上看到了您的丫头带东西出府来着。”

“我的丫头?”二姨太心下一惊,面上却一副茫然,“我哪个丫头?”

“说是金桂?”这是绿巧早上自己看到的。

二姨太佯怒:“金桂呢?让她滚过来!”

边上人应道:“二太太,金桂请假回老家了。”

“哦……这样。”二姨太点头,随即转问,“那会不会是那丫头早上出门的时候被看到了?”

“咦,那么早啊!”

二姨太说着,头似乎又开始疼了。

“替我谢谢太太吧,身子又开始不舒服了,自从生了那两个丫头,我这身子是一年不如一年啊……”

绿巧被下逐客令,只得离开。

回春园的路上,她想着二姨太那惊疑不定的表情,什么请假回老家,都是托词,这种鬼话她半个字都不信。

她正想着,迎面却撞上了一个人。

“哎呦!谁啊!长不长眼睛?!”

被撞的人手上似乎捧着个什么东西,这么一撞就落到了地上。

对面的人也恼了:“你这人怎么回事,是你撞上来的,你怎么先骂人呢?”

“我——”绿巧即将还嘴的话在看到来人的脸时便立刻收了回去,“哎哟,是冬园的琳琅姐姐啊。”

大小姐的人,绿巧秉持着对大小姐不好惹的印象,根本不敢胡乱造次。

“谁是你姐姐。”琳琅无端被吼,火气显然没那么快消,“你这低着头匆匆的,干嘛去了?”

“刚去秋园替太太给二夫人送药。”绿巧陪笑,“姐……琳琅你呢?”

她的视线落在琳琅掉在地上的东西,那是一只已经断气许久了的鸽子。

她好奇道:“你怎么抱着一只死鸽子啊?”

说到这,琳琅气就不打一处来。

她抱的鸽子不是别的,正是白陈君训养了许多年的小白。

“别提了!”琳琅没好气道,“这鸽子是大小姐养的,原本一直养得好好的,结果今天我去给它喂食的时候发现它一直没回来,我就去府外找,结果,不知道哪个缺德的,居然把鸽子给弄死了!我这不正打算去找大小姐说这事吗!”

绿巧定睛一看,那鸽子嘴边流着白沫子,她道:“看着像吃错了东西毒死的。”

“可不是!”琳琅气愤道,“谁啊!真缺德!居然毒鸽子!”

“鸽子在哪儿捡到的?”

“宅子外边,大概……没多远的路,停了辆泔水车,不少野狗野鸟都在那儿抢食吃,这小东西也是自己活该,乱吃东西……”

听到这,绿巧忽然心念一动。

泔水桶?她知道。

这是从前在贫民窟里生活给她留下来的印象。

那里不像白宅这样的大户人家,有专人把从后门把泔水桶收走再运出去,一个小院子里住着十几户,全院的泔水都是巡街的车子上门来喊,有就收走,没有就算了。大部分时间,都是院子里满地的污水垃圾,可泔水桶却总是装不满。

肚子都填不饱,哪儿有剩的?

像这种停在路边的泔水车,基本上就是收这一带的泔水。

鸽子死了,三姨娘院子里的秋红死了,带着包裹溜出去的金桂不见了。

她开始回忆起早上见到的金桂的模样,慌里慌张的,手里死死地抱着那个小包裹。

那包裹很小,很薄,感觉没装多少东西,没必要拿块布藏着掖着。是不想有人看清里头的东西?她仔细回忆起布下的形状……

圆圆扁扁的,鼓了一点起来,似乎……像个盘子?

脑海中忽然闪过一个猜想,绿巧抬头,朝着对面不明所以的琳琅一笑:“太太找我呢,我先走了。”

绿巧边走边止不住唇边快要溢出来的笑,这下可不怪她栽赃了,金桂那家伙带出去的东西肯定有鬼!三姨太还在那里畏畏缩缩地觉得自己错手杀了人,却没想到是有人比她更狠。

不过,二姨太又是为什么要对刘管家下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