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探

(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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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管家的尸体被发现的过程非常戏剧化。

当时,二姨太因为前两日的事情绪不佳,带着几个侍女仆从坐船游湖。湖上清风徐来,水波不兴,正是心旷神怡,二姨太闭目养神,方觉精神有所回缓,这时,她忽然听到一声惊叫,摇橹的人似乎摔了,船心剧烈摇摆。

“怎么了?”她睁眼不悦道。

“二……二夫人……”那仆从颤抖道,“您看那边……”

二姨太定睛望去,江面上飘着一具倒面的浮殍,她两眼一翻,连叫都叫出来一声,便直接昏了过去。

一个小时后,警察署、法医、大夫,齐聚白宅,浩浩****,场面比两日前的寿宴还要壮观。

白司令木着脸坐在**。

他这六十大寿经历这么两番波折,已变为了人生中奇耻至辱。

警察署长拎着行动队队长方武苟一齐站在白司令的床前报到,尤其是警察署长,指天灭地发誓,说是署里的精英全带来了,一定要抓住骚乱真凶。

毕竟,刘管家死得蹊跷,害死他的,很可能和之前换药材谋害侦探的,是同一个人。

谁料白司令的脸越听越黑,简直想从被窝里扬起一脚踹死那两人,你们带这么多人来是指望老子的家丑传遍全城是吧?

不同于白司令手下那帮丘八把人全聚到一起拿枪顶着的这种莽夫手段,警察署这边审犯人的手法要文明精明得多。

他找了几个看着斯文点的年轻警员,分别找人问话。

司令的几位夫人小姐,那是女眷,哪怕有嫌疑,外人也是必然不得冒犯的。不然哪怕案子查明白了,万一司令被枕头风一吹,给他们来个秋后算账呢?

先被找来的是夫人的贴身侍女绿巧。

“夫人昨日都去了何处?做了些什么?”

“夫人昨日在病榻前照顾了司令整整一天,不信,你们问司令去啊!”

“晚上回去也没出过院门?”

“没有,一回去就睡下了。这个家里谁都可能害老爷,唯独夫人不可能,夫人多爱老爷啊,恨不得拿自己的命去抵他的。”

“那你呢?你有没有去别的地方?”

绿巧眨巴眨巴眼睛:“我们每天的活都是固定的,边上都有人,我能去哪儿嘛!”

“也是。”

警员们很快在他处证实了绿巧的话,于是绿巧被放归。

绿巧对着年轻警员甜甜一笑:“那我就不打扰各位警察大哥查案子啦!”

小警员干咳一声,面色微红:“去吧。”

等到终于离开了那群警员的视线之后,绿巧甜美的笑容**然无存,反而染上了些得逞的狡黠。

她没回夫人那边报道,而是转身去了秋园。

一进秋园,她就忍不住抽了抽鼻子。伙房的泔水味混杂着洗衣房的酸臭,一股讨人厌的贫民窟味。绿巧很少来这里,因为她小时候在这种地方住过很长一段时间,这里的味道总会勾起她许多厌恶的记忆。而她本人作为白夫人的丫头,为了近身照顾白夫人方便,她得以同白夫人一并住在芬芳怡人的春园里。

不过,她今日来这是另有目的。

今日一大早,她路过大门那边的时候,便看到二姨太方可仪的丫头小兰怀里揣着包什么东西急匆匆地往府外走。

哼!大清早鬼鬼祟祟的,肯定有鬼。

不过,绿巧刚才很聪明地没有跟那些警员们讲。

比起举报得一句口头夸奖,她更想把这把柄捏在自己手里,然后好好地敲一笔。说起这个,绿巧就很懊恼,白宅的吃用虽然不错,也不苛责下人,但就是月钱不那么多,太太也不喜欢办聚会,这就让他们这些下面人拿不到什么赏钱。

对于钱,绿巧一向十分精打细算,给自己做好了几手准备。

上一等,勾引年轻的思年少爷,可惜少爷总不在家,即便在家里,不是找不见人,就是跑去冬园找姐姐。好不容易回来一趟,无论绿巧使出什么技俩,他愣是一个字都听不出言外之意,气得绿巧无数次在心里唾骂他一辈子找不着女人。

骂完,她只求好次一等,被年纪大些的司令纳妾。其实绿巧是不喜欢老爷的,年纪太大了,身上一股老人味,也不知道夫人爱他什么,大概也是爱夫人的地位吧。不过,要是能做姨娘,老爷子就老爷子吧,白府的姨娘,司令的内眷,在这芦城,走出去可比皇后娘娘还体面!

然而,可惜的是,这司令似乎也对她这窝边草没有兴趣,哪怕是从外头娶了个三姨太进门,也没有纳她为妾的想法。

司令倒是常常来春园找夫人,可是即便她在司令跟前晃,人家似乎也瞧不见她。

那么就只能最次一等。

如果上面两条路都行不通,她便给自己攒下一笔钱,将来好当作自己的嫁妆,谋个还过得去的男人嫁了。女人手里若是有了钱,那就是有了十足的面子。

这头一大笔进账嘛,她今日便要从二姨太手里得到了。

别看那女人惯会虚张声势,其实心下虚得很,瞧人家,多会演,据说吓到现在还没醒呢!

要去二姨太那里,首先就得先穿过挡住伙房烟的三姨太的住处。

为何这么说呢?

因为,虽说是同住秋园,可屋子也分个三六九等。

比如二姨娘住得就离伙房远远的,她让人在院门口种下了一整个花园的花草,把什么杂院味都给隔离在了外面。可三姨娘就惨了,年轻气弱资历浅,就是被欺负的命,伙房每日做饭的烟喷了她满屋子她都不敢吱一声。

绿巧并不打算去给那个软鹌鹑请个安问个好什么的,可惜那软鹌鹑似乎自己凑到了她面前。

三姨太正在院子里埋着什么东西。

这下她好奇了,走到背后问了句:“三太太?”

谁知三姨太似乎吓了一大跳:“啊呀!”回头见是她,神色极不自然地问道:“哦,绿巧姐姐……你来啦?”

三姨太因为地位低,连府里地小丫头都不敢得罪,见谁都叫姐姐。

虽然绿巧确实比她长好几岁。

“三太太,您这……埋什么呢?”

泥土里露出一角衣料的模样。

三姨太强笑:“就是一些穿旧了的衣服,不想要了。”

“啊……那您可以卖了啊,虽说钱不多,好歹值几个铜子。”

不对,眼尖的绿巧认出来了,这衣服的款式明明是府里丫头的。

“没事,不……不碍事。”三姨太似乎不太擅长撒谎,几句话便脸色苍白,舌头打结。

“哦,这样。”绿巧冷笑,她已然笃定,这衣服有蹊跷了,于是冷不丁问,“对了太太,秋红呢?”

秋红是三姨太身边的小丫头。

照理说,这会儿秋红如果在的话,怎么着也该出来了。

“秋红!秋红她……她出去了。”

“去哪儿了三太太?”

“去……去……”三姨太的脸越来越白,终于忍不住嘤嘤地哭了起来,“对不起,对不起……都是我的错……我把秋红给害死了……”

泥土被扒拉了两下,松动开,露出一只埋在衣料下的苍白的手,绿巧吓得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这是秋红?!

三姨太看到那只露出的手,心理防线彻底崩盘,她瘫坐在地上揪住绿巧的袖子,嚎啕大哭:“怎么办……你去告诉老爷……让老爷打死我,打死我正好给秋红赎罪……”

三姨太说,她杀了两个人。

一个是秋红,另一个,正是那泡在湖水里的刘管家。

她其实根本不敢杀人,却没想到一连害死了两个。

绿巧脸上的错愕在三姨太无助的哭诉声中渐渐消散。

她脸上的狡黠重新显露出来。她觉得,自己似乎找到新的生财出路了。

谁说跟了夫人就一定要永远忠于夫人,夫人手里抠不出几个子儿,眼前这个哭得梨花带雨又年轻柔弱的小美人何尝不能是她的下一任主子呢?她的秘密握在自己手里呢。

聪明的下人,就该让年轻主子去出卖青春,自己拿着主子挣来的赏赐钱潇洒。

于是她蹲了下来,耐着性子柔声细语地安慰她道:“三太太莫急,我不告诉老爷,你慢慢同我说……”

在三姨太断断续续的讲述中,绿巧得知了一件十分惊人的事。

原来,在所有人都不知情的情况下,刘管家居然敢借着酒劲,想要侵犯三姨太。

那会儿,三姨太刚进府,府里的人都势利,看着三姨太不受宠,自然也就对她不怎么上心。冷饭冷菜,冬日少炭,这些事她都没少碰到。

而所有人中,唯一对她不同的,大概就是那位府中人交口称赞的刘管家。

刘管家见她可怜,时不时地会照拂于她。她心中感激,见刘管家年岁与她父亲相当,便将其当作自己半个父亲看待,与他日渐亲厚,谁料,这种亲厚落在刘管家眼中,却是变了个意思。

那日,三姨太得知刘管家这些日子为了司令的寿辰忙前忙后,休息不好,便主动去探望他。去的时候,刘管家三杯白酒已然下肚,有些醺醺然,面前的美人模糊成一个**的影子,那张嘴还在喋喋不休:“您身子还好吧,感谢您的照料……”

刘管家热气上脑,已然听不清她在说什么了,扑了上去。

这一扑,把三姨太直接吓傻了,她猛力一推,刘管家的脑袋就磕在了床柱上。

暗红的血液流下来,登时,刘管家便不省人事。

“这就死了?”绿巧咋舌,“然后你就给他扔到了池塘里?”

“没有!”三姨太一脸惊惶,“我没有!”

她当时脑子里也没什么主意,只知道要先逃出屋子。第二天才敢装作无事发生,让丫头秋红去看看刘管家。

秋红回来之后,报告说刘管家不在屋子里。

她竟有一瞬间松了口气,觉得昨日那一下大概只是让刘管家一是昏过去了,人没事。

这么想着,她又觉得自己的反应或许是有些过激了。刘管家喝醉了,神智未必有多清醒,昨日也只是个误会,她决定过会儿就去向刘管家赔礼道歉。

然而,没等她过去,昨夜被她推倒撞晕在房中的刘管家就漂在了湖上。

紧接着,正在屋中扫地抹灰的秋红忽然捂着肚子就倒在了地上,满地打滚,不住地哀叫。

她吓呆了:“秋红你怎么了?!”

秋红不答,只是叫痛。不多时,秋红的眼白便翻上来了,再一探鼻息,人早没了气。

她一屁股摔在地上,恍惚了许久。

秋红死了?怎么死的?!

没人拿刀子捅她,她身上也没听说有什么病,怎么死的?

这事太诡异了,简直像是见了鬼!

刘管家不是死在屋里吗?怎么去湖里的?秋红呢?秋红为什么死?谁害了她?是报应吗?难不成是有鬼?

“我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是我的错,都是我一时失手,害死了两个人……都是我……”

绿巧听她哭成这样,有些不耐烦,心下却对她的描述疑惑不已。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呢?

另一边,二姨太躺在厚重的床幔后,似乎还未从惊吓中醒转。

她的两个女儿惜君和妍君正一个打热水,一个拧手巾把,殷切地服侍着母亲。

惜君叹气:“娘她一定被吓坏了吧,都这么久了,还没醒过来。”

妍君示意她小声:“小点声音,让娘多休息会儿吧……”

然而,两人不知道的是,床幔之后的二姨太睁着眼睛,定定地望着床顶,眼中写满了惶恐不安。

清早,当她看到漂在上头的刘管家时,是真的被吓晕过去了。

怎么会……怎么会在湖里呢……

他明明……明明应该是死在屋子里的啊?

那可是,她亲手杀死在屋子里的人啊……

湖岸边,白陈君探头探脑地朝着警察聚集的地方张望。

她现在十分纠结。

原则上讲,案子发生在她家里,她作为当事人之一,列属嫌疑人范畴,不得干涉和参与案件调查,但是,你让她站在一旁干看着,她又有些坐不住。

虽说她和刘管家平素就是点头之交,但她仍然很生气,如果真是为了查账的事情怕败露而杀人,那凶手未免太过可恶,为了掩盖自己的过失,居然随意剥夺他人性命好为自己粉饰。

实在是可恶,可恶至极!

就在这时,她看到小徐法医一个人孤零零的,脖子上挂着个相机,坐在他的尸检箱用填着尸检单。

白陈君疑惑地走过去:“你怎么一个人在这里啊?”

小徐法医闻声抬头:“是你啊白小姐!你怎么不和方队长在一起?”

“这里是我家,案子发生在这,我也有嫌疑,方队长查案不能带我一起。”

“哦对,也是。”小徐点点头。

“那你呢?你不过去吗?”白陈君指了指那边围着的法警们。

“唉,别提了,那些人都是署长带来的法警……哦,法警是警察署里新设的专门做我这个的警察,行动队的人员配置里没有,所以你可能不知道……我刚帮着他们拍完照片,人家毕竟是警察署新设的法警嘛,有新发的证件。”他本来是被方武苟强行喊来给行动队撑场面的,结果人家专业的法警嫌弃他没证不够专业,“来之前,老刘跟我说,这帮法警都是老爷,让我让着他们,不过他们这么多人围在一起,真的不会把现场踩坏吗?”

小徐有些遗憾地回过头去,望着他那些急等着“邀功请赏”的同僚们。

白陈君安慰他道:“没事,到时候看照片也一样。”

“别到时候了,就现在啊!”小徐法医忽然眼睛一亮,目光炯炯地望向白陈君,“我有白小姐你在啊!你在的话,咱们俩讨论着没准儿就直接把案子破了,气死那帮小老爷!”

显然,小徐法医对被排挤这事相当耿耿于怀。

白陈君听完愣了下,随即笑道:“好啊。”

见她点头,小徐法医已经兴致勃勃地开始了他的讨论:“先说尸体的整体情况吧,尸体身上没有明显的外伤。”

“没有外伤?是说外部撞击、挣扎、拖拽之类的痕迹都没有吗?”

“嗯,现在还没尸检,不排除凶手使用迷药。”

“唔……”

“那白小姐我继续说,它漂在水面上,说明内部已经高度腐败了,整个内部膨胀成了气球,像这种情况,如果死者是在水里溺死的话,水中潮湿度过高,尸体的腐败速度要比在陆地上慢很多,那他要在水里腐败成这样,至少得超过48小时,也就是两天前了。”

显然不太可能,两天前还是白司令寿宴,刘管家那时还在众人眼前替司令操持寿宴呢。

“所以说,即便不进行解剖判断腹内积水情况,仍然能够推测出死者不是溺毙而亡,而应该是在死后才被人扔下水的,而且……入水的时间应该也不会太长,毕竟……他的尸体内部腐化成这样了,应该在地上放置过很长一段时间了。”

白陈君问:“那么在地上死亡的话,要多久尸体能变成现在这样?”

小徐法医:“现在是开春,室外温度大概是在六十度(注:这里指的是华氏温度,约现在摄氏温度17℃,民国时代和美国同用华氏温度记数)左右,其实也应该要在48小时左右,除非时发生了什么特殊的情况,这个就要解剖之后才能知道了。”

白陈君皱眉:“尸体表征上没有任何的外伤吗?”

“没有。”小徐法医摇头,“不过它的尸斑分布倒是挺奇怪的。”

“怎么说?”

“一般来说,仰面平放的尸体尸斑会分散在全身背面,卧躺状的尸体会分散在全身正面,但是这具尸体的尸斑却集中于身体的左侧面,甚至还蔓延到了脸上,这么讲您能理解尸体是怎么放的吗?”

“侧躺?”

“对。”小徐法医道,“我怀疑尸体曾经长时间被塞在了一个很狭窄的地方,而且要达到现在这种腐化程度,那地方要么湿度比较高,要么温度比较高,要么两者兼有。现在已经开春了,你们府里应该也不烧炭了吧?现在还能温度高的地方还剩下哪儿?厨房?湿度高的地方……水边?洗衣房?浴房?一个一个地去排查吗?”

“我觉得这些都能等尸检出来之后再说,现在主要的问题是在于……刘管家到底不是因为查账的事情被杀的?”

小徐法医耸肩:“反正现在警察署这边的排查方向是这样,本来也就是因为涉及到谋害司令,不然他们也不可能临时出动这么多人,可惜……现在人人都想抢功,连我都排挤在外面,我感觉大小姐你这次想要插手可能有点难啊……”

两人正说着,不远处忽然传来白陈君侍女琳琅的喊声。

“大小姐您还在这里啊?回去吧赶紧!府里都出大事了!”

白陈君疑惑道:“出什么大事了?”

琳琅:“他们说,夫人在外头有人啦,司令官都快气吐血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