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探

(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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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屋外,荷枪实弹的士兵们围住了整个院子,疑似有毒的酒也被原封不动地拿去警察署验。

居然有人谋害到了芦城总司令的头上,在场的人,只要没脱嫌疑,一个也别想出去。

所有宾客被驱赶到院子里,被带刺刀的枪逼着倒出了随身的东西。寿宴一时变靶场,人人惶恐,战战兢兢,生怕招惹上什么嫌疑。可惜,士兵们搜了一圈,别说毒了,连包泻药都没找着。

司令出了事,警察署自然不敢怠慢,署长亲自领命督促,很快便亲自送来了结果。

然而,事情有些出乎所有人的意料,居然不是中毒。

原来,白夫人拿来泡酒的两味昂贵药材不知被何人掉了包,换成了价格便宜了许多的虎狼之药。白司令年已六旬,受不住那般猛烈的药性,这才一时昏厥了过去。不过不碍事,白司令戎马多年,身体不错,几味劣等药材,还要不掉他的命。

白夫人站在床边,眼中泪光莹莹,不住地念叨着:“是我害了他……”

白思年知道母亲是自责,但药又不是她换的,她也无辜,于是气愤道:“究竟是谁贪便宜换了药材?”

白陈君在一旁道:“这种事情只要查账,一查就知道吧?”

一听她说查账,屋子里的气氛一时间有些古怪起来。

白陈君不明白,家里人越多,这账越是查不得,每个人每月份额就那么一点,真靠例份活着不私拿一点,主子下人们哪个都活不成,但,底下的规矩哪能摊到面上来说?

二姨太暗剜了不懂事的白陈君一眼,含糊道:“唉……查什么,太太泡的药酒,药材被人换了,自然就是太太房里谁的手脚不干净呗……查咱们做什么?”

绿巧变了脸色。

太太屋子里的人?现场站着的太太屋子里的人只有她一个吧?联想到二姨太早对她不满,她堵了回去:“怎么就只单太太屋子里了?上赶着掺和老爷寿宴的也不是太太啊?”

二姨太一愣:“你说谁?”

绿巧“呵”了一声,伶牙俐齿:“您说呢?哎呀,万一有些人就是借着寿宴的名头捞钱呢?二太太,您兄弟的赌债,不会就是昧了那两味药材还的吧?”

二姨太见她想要借机攀咬自己,惶恐中又带着几分气急败坏:“你这死丫头上回也是如此,分明是故意的!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早想自己抬房!下贱的东西,不照镜子看看自己什么货色,在这里装什么忠奴!”

绿巧恨得红了眼,夫人脾性好,从不给她委屈受,她成日跟在夫人身边出席社交场合,也知道一点“民国新思想”,如她这样的人,也是民国公民,是合法雇佣,不签卖身契,也有人权,没有主子和奴婢的说法,更不应该平白受这种侮辱。

于是她反唇相讥道:“是啊,您高贵,皇帝都被日本人掳去满洲国了,您那小马蹄子哒哒的怎么不跟着一起去?”

这下,她踩到了二姨太的死穴,二姨太怒极:“这小贱蹄子看我不撕了你!”

二姨太那一双小脚,一直是己身心头大恨。

她今年芳龄二十有八,出生那天,刚好宣统皇帝登基,她家是汉人旗,生下来,人人都夸这女儿生得有福气,将来没准儿是做皇妃的命。可惜,还没两年,民国就来了,皇帝关在宫里,宫里的汉人、满人仆役们又纷纷被强制遣送出宫。

皇帝都混成了这德行,皇妃自然也没什么好当的,那嫁个神气的军官也不错。

七八岁的时候,她母亲捧来一个泡满了各种闻不出味道的草药的盆子,给她浴脚。

未长成型的一双小脚柔软玲珑,约莫一个男人的巴掌大小,泡到骨软肉滑,药香四溢,恰是它最完美的时候。此时摔烂一个瓷罐子,把瓷片全部细细地淘洗干净,由自己的母亲亲手将那小脚由拇指处起强行掰至弯成一个引颈待戮的天鹅头。

“啊——!”她惨叫出声。

母亲扯来长布裹紧定型,下手利落稳当。伊的妹妹,还有头上的两个姐姐,都是由伊亲手裹成的。见她喊得凶,伊一边缠一边哄道:“要吃苦中苦,才为人上人。连咱们府中仆妈的女儿都给裹了,你是大家闺秀,不能学那些粗鄙的村妇。从前汉女缠足,满女高贵,满女不缠,可后来满女也裹了,为什么?因为瞧着好看,大脚不如小脚,所以大脚也想变小脚,别怪娘心狠,娘也是为了你的前途……”

她在昼夜撕心裂肺的疼痛中得到了一双完美的小脚,以自己的小脚为荣。

直到——

新婚的丈夫白司令掀开她的下裙,皱起了眉头:“脚太小了,不好走路吧?”

她慌了,小脚当然也能走路。

事实上,她走得很好。那双小脚练得不需要人搀扶,也能小碎步追上同行的丈夫,也能在大脚老妓夫人歇息时拿这双小脚撑起后墙,就像绿巧说的——看上去像对哒哒的小马蹄。

那些西式的晚宴里,女人们不穿大袖旗装,穿着洋群,甚至挽着洋人、东洋人的胳膊,笑呵呵地盯着她那一双小脚。那双天鹅颈项一般美丽的小脚,在那些穿着洋款花盆底鞋(注:二姨太视角里的西式高跟鞋)的小姐夫人眼中,就好像一个肉瘤子。

她流了那么多血和汗换回来的一双肉瘤子。

此刻,绿巧的话无疑是唤起了她的痛楚,二姨太气得要在病床前动手,那自然是要拦的。

男人不方便动手,白夫人只好开口:“好了——”

二姨太红了眼睛,声音染了哭腔:“看我一个人孤苦伶仃的,连个丫头都能欺负我不是?”

白夫人只好将人拖到一旁好生安抚,又逼着绿巧赔不是。

绿巧受了好大侮辱,心下并不服气,还要辩,却听得床边一声:“司令醒了!”

女人们的战争就此打住。

“我这是……怎么回事?”白司令撑着脑袋坐起来,他是被女人的争吵声给闹醒的。他是真不明白,这些女人一天天的,怎么就有这么多可闹腾的。

警察署署长见白司令醒了,一口气终于平出去,将换药的事情告诉了他。

听完,他的脸便沉了下去。

当军人的,不怕敌人狡诈,就怕被自己人给背叛了。

“既然我的酒都有人敢明目张胆地换药材,可想而知你们平日里贪拿了多少,干脆今日一并查了。”白司令的眼里揉不得沙子,当即下令,“全家上下,无论是谁,一并查账,但有发现,绝不姑息。老刘,你谨慎,这事就交给你去操办吧。”

刘管家领命:“是。”

白司令点点头:“至于外头的客人,让他们散了吧。”

院内。

林老板被挤在一群怨声载道的女人中间,百无聊赖地打了个哈欠。

此时因为出了事,在另一个院中同仆役们坐在一起的丁桥也被一齐送过来了,她逆着人潮望向人群中的林老板,似乎在等待她的指示。

林老板的嘴角挂上笑,冲她微点了下头,去吧,她也很好奇,到底是谁在她之前,对这个老头子下了手。丁桥接到指令,趁着众人不注意,一个扭身,几乎连动作的残影都看不到,便滚到了假山背后,消失了。

她显然习惯于这种突破层层封锁圈的行动。

程显目击到了这一幕,若有所思地收回了目光。

不久,门开了,刘管家匆匆赶了过来,跟守着客人的士兵头子耳语了几句,那士兵头子点点头,高声道:“没事了,都走吧!”

这下,客人们不干了。

“司令大人把咱们拿枪指了这么久,回头一句没事了就打发了?”

“对啊,总该给咱们一个说法吧?”

那士兵头子是白司令的私兵,平日里横惯了:“都吵什么!现在没事放你走,你再多嘴,就给我到大牢里蹲着别走了!”

“哎,你这怎么说话呢——”

“好了好了。”刘管家忙出声打圆场,他向众人鞠了个躬,“诸位见谅,家中出了点小事,现在已经解决了,给诸位添了麻烦,我代司令向诸位赔个不是。大伙儿都散了吧,散了吧。”

既然刘管家都这么说了,众人也没有继续闹腾的理由。

一整院子的枪指着呢,为这一时意气去争,万一那兵痞子真开枪了那不是得不偿失吗?

此时,丁桥也已经回到了她的身边,向她点了点头。

林老板嘴唇微动:“出去说。”

出门的时候,两人与也正出门的程显撞上。

程显的眼睛落在丁桥身上:“林老板知道今天这事是怎么回事吗?”

林老板笑笑:“不太清楚。”

程显也没追究,之留下一句意味不明的话:“警察眼皮子底下,林老板可得小心些,我那船的走道,可还在您手里。”

程显走后。

林老板淡淡道:“程显刚才看到你离开了,下回你要再小心些。”

“知道了。”

“怎么样?”

丁桥掏出一个小瓶子:“这是缸里剩的酒,我拿银针已经验了,没毒。”不过,为了以防万一,她还是装了一瓶给林老板带来。

林老板闻了闻,药酒,心下便有了头绪。

“没毒是肯定的,有毒的话今天在场的人谁都走不了。”林老板道,“所有客人一并放走,应该就是确认了事情不出在客人身上,而是在他们自家人里。”

“酒窖里的酒坛子我也看了,是泥封的,如果被人提前启封了的话,主人应该不会发现不了。”

“那就对了,他当时吐了血,到刚才放人,应该就是醒过来了。比起中毒,更像是坛子里泡酒的药材药性相克。”

“有人把药换了?”

“……”林老板没有回答丁桥的这个问题,她回想起她让苏念找给她的白宅情报,盈盈一笑道,“丁桥,让念念备信,我想,我们的新生意,很快就要来了。”

……

三日后,上午。

就在刘管家即将去对白司令报告他的抄检结果当天,他的尸体被人发现倒面漂在了那个环抱白宅的大湖上,被捞起时,浑身肿胀发绿,像个鼓囊囊的人皮气球。

是谁,对他下手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