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探

(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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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管家请程显去了男宾桌,自己亲自领着林老板去女宾的位置。

林老板到的时候,一桌的女客都抬了头,神色各异,却不难看出内藏着的挑剔和敌意。

自古后宅里头都是这样,太太看不起姨太太,姨太太防着年轻外室,外室呢,自己知道自己如何是如何上来的,就不会允许还有人走自己从前的老路。这些女人们平日里互相争斗,比吃比穿比在自家老爷的存在感和受宠度,但面对不开眼、狐媚子的新人,却又同仇敌忾,甚至人家家的事也得插上一脚,好展现自己的高贵与鄙夷。

林老板施施然坐下。

桌上许久都没人说话,可四下里的眼神交锋却从未一刻停止过。

终于,有人耐不住性子开口:“妹妹今年贵庚?”

“年底满三十。”

“什么?三十岁?!”那年轻夫人捂住嘴,一副见了鬼的模样,还转过头去大剌剌地与另一位年岁稍长些的夫人交流,“姐姐你三十岁的时候,你们家云生都上学堂了吧?”

“是啊,国小都念完了呢。”

“林……您比我大,我还是叫您姐姐吧。”那夫人故作一副善解人意的模样,“姐姐虽没有孩子,但从前应当成过亲吧?”

“从未。”

那夫人闻言似乎又是吃了好一吓:“呵!这么大了还没成过亲?!”

另一位夫人瞥了眼林老板,接过话头:“这就是你孤陋寡闻了吧?林老板是做歌舞厅生意的,平日里抛头露面,和咱们不一样,哪儿那么容易成亲呢……”

“唉哟,我怎么给忘了……”那夫人的脸上一派后悔,后悔中又夹杂着些怜悯和深层的快意,那种表情就好比一个拥有万贯家私的财主在望着街边的乞丐。

哪怕,这个乞丐刚捐了一整座北城墙。

林老板被针对尚且神态自若,可白陈君这边却有些如坐针毡。

白陈君和白夫人还有两个姨太太坐在一起,她们的饭桌上静悄悄的,偶尔有几句小声的交谈,气氛有些尴尬。

白陈君知道她们的尴尬是因为今日的饭桌上多了一个“陌生人”,因为她自上学起就一直是读的住宿,有时连放假也找借口待在学校不回来。

年纪小的时候是因为所有孩子里只有她没有母亲,尴尬,长大一些是觉得自己和这个家格格不入,懒得回。哪怕如今女校毕业许久,她都是能不和其他人打照面就尽量不和其他人打照面。外人口中“白司令最宝贝的闺女”,实则在自己的家中活得像半个隐形人,想来也是讽刺可笑。

她快速吃完,放下筷子抹抹嘴:“我吃好了。”

白夫人笑容妥帖温和:“还要再添些什么吗?你才十九岁,正是长身体的时候。”

“谢谢夫人,不用了。”

听见她这么回,边上传来一声极轻的嗤笑,那声嗤笑后,坐在白陈君右手边的粉衫女子偏头往边上看了一眼,但似乎没敢吭声。

可嗤笑声的主人却不巧眼尖瞥见了,她如同昨日在门前指挥挂灯笼时一般开了嗓:“看什么呢妹妹,是觉得姐姐我笑得不对吗?”

被称为“妹妹”的是三姨太,名叫宋阿翘,是一年前才过门的,原是女子中学的毕业的正经女学生,长相才能都算不上出挑,但胜在年轻,年纪比白陈君还要小上一岁。当初白思年得知自己老爹居然娶了个和自己差不多大的姑娘时,眼睛瞪得比铜铃还大,愤怒地唾骂“老色鬼”、“老封建”、“旧式官僚主义”。

可白陈君淡定得很,她心道你亲娘跟老白的时候,还没这姑娘大呢。

三姨太年纪小,人也像个活鹌鹑,二姨太一开嗓,她就恨不得有个壳给自己缩进去。

二姨太见她不接茬,却也不熄火,她本来就是要借个由头把事挑起来:“今日借着咱们姐妹们坐在一起用饭,我倒有个事要问夫人,听说您跟老爷讲,是我把您那鸟畜生的吃食给踩烂了?”

白夫人有些诧异地望了一眼后头站着伺候的绿巧,她记得她昨日告诉过绿巧,不要声张出去。

她这一动作,二姨太便明白了。二姨太再度隐喻:“我就说姐姐别太精心去养鹦鹉了吧?这畜生啊,养得太好,是迟早要爬到主人头上去的。”

绿巧咬着牙,攥紧了手心。

白夫人柔声道:“好了,我替绿巧向妹妹赔个不是,等寿宴过去了,我去请罪,不会白诬了姐姐。”

白夫人这么说,二姨太也不好再找茬。

白夫人只好挑走话题,问二姨太道:“惜君和妍君呢?”

惜君和妍君是二姨太生的一对双胞胎女儿,长得不是很相似,如今都满十三岁了,但都没有去上学,而是请了先生来家里教。

二姨太似是无意地瞄了一眼大剌剌坐在这里,每天在警察署抛头露面游**的白陈君,颇有些自得地道:“她们两人懂事,说不愿出来见生人。唉,姐姐,不是我说,我是真欣慰啊,当初还因为是俩姑娘,难受了许久呢。”

白夫人知道她这又是在借故给自己找存在感,便忙顺着她道:“是啊,女儿好,女儿好,虽说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但对爹娘不管不顾的儿子大有人在,不管爹娘的女儿倒是鲜少听过,女儿贴心知冷热,有子有女,就是一个好。”

白陈君没接话。

她一听就知道二姨太是在暗暗挤兑自己,不过,二姨太性子一直是这样。她还记得小时候那会儿她还病着,刚怀孕的二姨太居然就打着来看望她的旗号,挺着大肚子在刚失去亲生母亲的她的病榻前晃悠,把白陈君气得病好之后就直接上学住校,再不回来。

也是这般,她才能接受白夫人和白思年。

好歹,比起尖酸刻薄的二姨太,白夫人真算得上是一个好继母了。

而白思年这边,他腆着脸被围在一群大老爷们儿中间,看上去臊得很,那些人,但凡是吹捧他老子的,总得把他这个唯一的独苗苗夸一夸,什么“人中龙凤”、“必成大器”、“剑眉虎目”、“英武不凡”这种跟他本人毫无关系的词疯狂往上堆。

知道的,这是在说白思年,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在说白神仙。

“诸位——”这时,白司令站着向所有宾客举起了杯子,这事本来是作为唯一的儿子兼后继者的白思年该做的,但显然这小子脑袋里没这根筋在,故而老白只好自己来撑起场面,“感谢诸位今日能来给白某一个面子。”

“如今日本占领满洲,狼子野心,眼看就要向全国伸手,咱们芦城百姓如今能暂且安稳地从业从商,都要有赖于司令的驻守,如今恰逢您五十大寿,给您祝寿,那时理所当然啊!”

“是啊是啊,咱们都要感谢白司令嘛!”

众人的附和声中,林老板神色冷清地喝了一小杯酒,低头“嗤”了一声。

白司令身旁的白府管家刘忠替他倒满了一整杯的祝寿酒:“老爷,这酒是夫人为了您的寿辰,特意以鹿茸、人参等名贵药材入酒,泡了整整五年时间,今日才命人开坛启封,愿您能够强身健体,延年益寿。”

白司令笑了:“哈哈!夫人有心了!”

白夫人温柔地笑着摇了摇头,两人之间弥漫着一种十几年如一日的默契。

二姨太捻酸道:“原来姐姐还额外做了酿酒的活啊,怎么都不告诉我们姐妹一声,我们也好给您帮帮忙啊!”

三姨太还是那般如鹌鹑一样沉默着,只是眼神中流露出羡慕的光。

与女眷桌旁的秩序井然不同,男宾区的宾客们都纷纷站了起来,去向白司令敬酒,几番下来,白司令的耳和两腮便挂了深红,舌头也有些不灵便起来。

他借着酒劲笑道:“这灵芝老参泡出来的酒,还真是劲头大!老子原先在战场上冻着了喝烧刀子,都没今日上头……老了老了啊……”白司令感慨着,仔细回想,他从军至今三十余年,几个儿女都已长大,今日起身照镜,两鬓都是星星点点,能有今日这般成就热闹,这辈子也不算白活,只是可怜了……

唉……

或许是已到知天命之年,又或许是继夫人亲手酿制的酒,让他不由得有些感慨万千,回想起一个阔别记忆已许久的女人。

他遥遥地朝林老板那儿望了一眼。

二姨太眼尖,撞了撞白夫人的肩膀:“司令朝那头看过去了。”

白夫人没看也没接话。

二姨太的脸上露出了刻薄的笑:“我早说了……”

“好了,可仪!”白夫人像是终于不悦地拔起了声音,“平日里我不说你,今日有客,你该规矩些吧!”

二姨太从未见过这面人似的夫人发火,一愣,连下一秒该说什么都忘了。

白司令却是不知道自家夫人们间的争斗。

他只觉得酒里补药的劲头好像上来了……他察觉到自己浑身发烫,那股热劲渐渐烧上了脸,头也有些晕沉沉的,哦……醉了。今日这酒年份久啊。那股热度渐渐冲上鼻子,他感觉鼻腔忽然一热,有什么东西流了下来。

他疑惑地伸手一擦,红的。

耳边祝寿的声音开始嘈杂了起来,嗡嗡作响。

“司令!司令!司令……”

人群的声音开始变得遥远模糊,他“砰”得一下手撑在了桌子上。

呵,着道了,这酒里有问题。

问题是,是谁?

他强睁着眼睛,望着眼前这一张张焦虑的脸。

儿子?儿子看傻了,唉,真是不中用,男子汉大丈夫,指望不了他撑家,没半点担当。夫人在哭,老二拽着夫人不放,这女人真是没半点脑袋,夫人自己酿的酒干嘛要害他?女儿呢?哦,看见了,倒是有个撑家的样子,把那些人都稳住了,可她不管她老爹啊!真是造孽啊……陈芸那个性子居然会养出这么个冷血的东西……

此刻,他的头脑和身体似乎被分割成了两半,身子不听使唤了,可头脑仍然是清醒的。

他滑倒在了桌上。

要死了?没死在战场上,死在自己人的暗算里?

唉……不甘心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