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探

(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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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快,白司令的寿宴就到了。

白思年换上了一身只有过年祭祖的时候才换穿的白色长中山装,看着人模狗样的。白陈君被迫翻出了已经压了几个月箱底的女校校服。

1932年之后,西洋改良旗装开始在女学生中间流行。政府不许女学生像妓女一样穿那种露着大腿、胳膊的绉花旗袍,也不准她们穿红袜子——那些都是妓女的标志。于是,女学生们为了不违背国民政府意志地赶潮流,就把旗装和洋人的西服结合起来。

领子还是老旗装的立领,只是袖管窄了,袖口挽到了小臂以上,再加一条厚厚的白滚边,下身可就有意思了,是那种西洋式样的百褶裙配过膝袜,这上下衣分开的穿法,颇有些老式的味道,故而勉强入得了老白的法眼。

按照老白的话说,姑娘就该有姑娘的样子,她要是敢穿着她那死丑的洋大衣出来给他现眼,也给他滚出警察署去。

白思年看到她这身装扮,果然乐了:“哟,今天够听话啊!”

白陈君将他扫了一遍,回敬道:“你这一身……倒是不像做寿像作古了。”

“白陈君!”白思年上一秒还气急败坏的脸,下一秒就在看到某个熟悉的人影之后变了样,惊喜道,“丁桥!你怎么来了?”

惊喜完,他又陷入了僵硬。

丁桥来了的话,那个塞西舞厅里的林老板肯定也来了?她不会是老板请来试探他和白陈君态度,好择日娶进门的吧?

丁桥手上拎着礼物箱,跟在林老板的身后,听到白思年叫唤,脸色沉了沉,倒是林老板停下了脚步,向门口的两人点头问好:“白少爷,白小姐,好久不见。”

白陈君也十分意外,老白怎么把林老板也请来了?

原本不该多想,但她的脑子里却不可遏制地蹦出白思年那会儿在舞厅里放的厥词,不会老白真看上林老板了吧?

她一时间有些生气,既气老白那连对方身份都不查探清楚便无处安放的色心,又气林老板居然真的应召前来。即便她对林老板有诸多怀疑,但她仍然不觉得对方是个会给一个六十岁老头做小的女子。平心而论,白府的这间破后宅,配不上她。

这两姐弟,表情一时间都是如出一辙的难看。

林老板注意到了这些,略带嘲讽地勾了勾嘴角。今日是与人贺寿,所以林老板还是穿着惯常的黑缎旗袍,只不过在外头围上了一个大红披肩,耳朵上换了两颗轻盈的红果子,看着就鲜艳欲滴,讨人欢喜。

如此惊艳扮相,这就不可避免地惹来了边上小声的咬耳朵。

“夫人。”二姨太只有在这时候才会这么心甘情愿地叫人,宅子里的女人们在面对外敌入侵的威胁时,总免不了主动放下成见,结成统一战线,“我可全听说了,之前老爷去过她那个舞厅,这回居然直接把人请家里来了!可见确实是一直对她念念不忘,您可得上心着点……”

白夫人怔怔地望着远处的林老板,似乎从刚才起面色就有些苍白,但仍旧强笑:“妹妹怕是误会了,这位林老板对司令有大帮助,这才请来答谢的,你可别乱讲!”

二姨太冷笑:“一个开歌舞厅卖唱的能帮什么忙?”说完,她似乎又后知后觉,轻轻地打了两下自己的嘴,“哟,瞧我,都忘了,姐姐从前也唱歌。姐姐可别误会,我这可不是在说你的不是啊!”

“当然,妹妹一向心直口快,我知道的。”

她在这指桑骂槐,可是白夫人似乎心思不在她身上。

从林老板进门起,她就有些魂不守舍。

二姨太见她这副模样,暗暗一笑,也不介意白夫人敷衍她,看样子,已经上心了。

这厢一番暗斗,那厢林老板命丁桥将手中的小盒子递给了门口报礼单的刘管家,小小的盒子捧着轻飘飘的,刘管家不由得诧异这里头能装上些什么好东西。

他掀开盒盖子,只见里头躺着一张纸,拎起来一看,眼睛瞪圆了,颤抖着高声道:“林不疑老板,捐北城墙驻防一座!”

“什么?!”作为军校生的白思年可太清楚这种城防工事有多耗钱了,一时间看林老板的眼神,就有如看到了一座移动金库。

他这没轻没重地一句大声嚷嚷,把众人的眼光都招来了。

被一群客人围在中间的白司令在听到报数后心内一阵,随后假装无事发生般地回过了头去。

关于这个大女儿该不该请来,他纠结了很久,最终还是没忍住请来了。

他已经六十岁了,他的大女儿三十余岁。那三十多年他甚至不知道对方的存在。

这孩子怎么会到芦城来?她知道她是自己的女儿吗?她为什么不来找他相认?她又怎么会十几岁就沦落去鼓词堂卖笑?她若是知道自己是她爹,一定会忍不住想要同他相认,一定会想要在自己父亲的六十大寿上来见一面,全一下这些年的念想吧?

白司令心疼她,可他不能回头。

他不能有一个十几岁就失身的长女。

边上围着白司令的不知情的客人听到这头报林老板捐出来这么多钱,纷纷羡慕起白司令的“桃花运”来。

“看来,今日这寿酒喝完,不日就得再喝一次司令的喜酒了!”

“是啊!咱们白司令还真是银枪不倒,龙马精神啊!”

可白司令的脸色看上去却不大好:“瞎说什么!人家才多大!”

客人没在意:“哈哈,我听说那位林小姐都三十多的老姑娘了!从前还……哈哈,都这个岁数了,能被您看上当个小的,都算是她的福气了。您可别谦虚了,您忘了,您三姨太都比她小多少岁了!”

白司令登时哑口无言。

是了,他还有个才二十不到的三姨太,刚过门一年,长相让她想起陈君母亲年轻那会儿,年纪和陈君差不多大。

原本他一向觉得男人三妻四妾是常态,身边的女人越多越年轻,越说明这个男人社会地位高,脸上有面子,如今才恍然觉得,那新娶的丫头,岁数未免太小了一些。那些客人本意是好心吹捧,结果反而差点没怄死他。那一声声的“喜酒”、“银枪不倒”就是在往他脸上拼命地扇巴掌,关键他还只能生生受着,闷气无处可发。

一旁的刘管家注意到白司令这憋闷的神色,默不吭声地去了大门那边:“林老板,我带您过来。”

他是知情的,毕竟,事是他查的,请柬也是司令叮嘱他给的。

林老板目光如炬,盯着这位不算年轻的管家:“……好啊。”

刘管家无端打了个寒颤,他只觉得自己像是冷不丁被毒蛇咬了一口。

白思年的思路跑去了天边,他抑制住自己想要抓着边上的白陈君胳膊拼命摇的冲动:“老刘带她进去的!你看到没有!老刘!我就说老白那家伙没安好心!”

白陈君听完终于忍不住伸手,叫住了林老板:“林老板留步!”

林老板回头对她一笑:“怎么了,白小姐?”

白陈君看着她:“您还记得,我在舞厅里跟您说的话吧?”

她会找到证据,亲手抓到她,并且告诉她她违背法律处以私刑是错的。她想,这个目标,她已经越来越近了。

林老板偏了偏头,疑惑笑道:“哪句?抱歉,我不记得了。”

白陈君急了:“难道你真要……”

“好热闹啊。”一个带着调侃的声音打断了她的话。

林老板向来人淡笑开口:“小程老板来晚了。”

“这不是给司令大人去筹南边的钱了吗?”程显支着他那熟悉的白手杖出现在了众人的视线内,他将那份和林老板如出一辙的白纸摊在礼品箱子上,箱子一开,里头居然还有不少东西。

有客人伸长脖子望了眼,语气泛酸:“联合商社果然倒洋货赚了不少钱啊。”

这可不是什么夸人的话。谁不知道,这联合商社前不久才刚因为走私被重罚一笔,所有人都觉得程显这番大出血,是向司令投诚来了。

程显毕竟年轻,根基不稳,这种倒卖洋货的公司又颇惹同行不悦。

原因无它,如今全国上下办民族工商业无人不恨走私进来的那些洋货,它们凭借着洋人先进的生产工具,无限制地拉高生产速度,降低成本,这样的碾压式价格战下,让国货几乎快断了生路。联合商社卖的那些东西,虽然都缴了关税,先前也罚得极重,但到底是压在自己人头上为难自己人,想起他当初举报他老子时和日本人走私时的那副正义盎然的德性,更加令人觉得此子面目可憎,虚伪异常。

不过,被异样眼光看待的那位,本人倒不是特别在意这些。

程显摘下头上的帽子,冲着白陈君致意:“好久不见,小白。”

白思年是知道两人过往退婚那段的,听着程显这话,显然拿住了白陈君:“哟,小白?”他边说,边挤眉弄眼地撞了下白陈君的胳膊。

“咳。”白陈君颇为不好意思地咳嗽了一声,“小程社长这是跟我开玩笑呢。”

“玩笑?”林老板玩味道,“我看程老板不像开玩笑的意思。”

白思年这下连对方可能会成为自己小妈的忌讳都暂时忘了,跟着笑得欢畅:“就是。”

白陈君用眼神向程显求助:“我和小程先生虽然有过那么一遭,但是再见还是朋友,对吧,小程先生?”

程显冲着白陈君眨了眨眼睛,似乎是想说,她又欠了自己一个人情:“不错。”

“啊……”双方的否认让白思年看上去十分扫兴。

白陈君一口气刚舒下来,只听那边林老板又道:“我还以为有过退婚一遭的大多关系会很差,不说生出怨怼,起码也该是个见面装不识,如白小姐和程先生这般的,我还是第一次见。”

程显微笑:“或许是因为,我们都是心大的人。”

“这样。”林老板笑了笑,抬脚进门,走到一半,却忽然回身望着白陈君补了句,“那既然这么相契,还退什么婚呢?”

白陈君:“……”

她尴尬地看着那两人前后脚跟着刘管家进了大门。

两人进去后。

白陈君回味了一番两人的话,后知后觉:“你有没有觉得……这两人刚刚话都特别刺啊?”

这两人不是关系还不错吗?谈崩了?

“你这么说好像是有点……”白思年也后知后觉地点了下头,忽然他像是读到了什么狗血话本一般,面露惊恐,“等等,你说会不会是林老板她暗恋程显?!”

白陈君完全没想到他会脑补出这种走向,也呆了三秒,一脸的无语:“你认真的?”

白思年一脸震撼:“那……那她嫁老白做什么?!”他未来的继母可能和他未来姐夫有一腿?!短短两分钟,他的脑子里已经上演完了一出伦理大戏,大戏院里的电影估计都不敢这么演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