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不疑,女,1917年到芦城,自卖入长民街一家鼓词堂,做过几年生意,1921年之后在应府为前任掌柜应如故的下属,1930年应如故死后接手应如故的生意,之后现任掌柜回来,她便自己开了一家舞厅,就是这样吗?”白陈君问。
“只能说能查到的就这些。”方武苟端着下火茶。
“那不能查到的呢?”
“不能查的为什么要查?”方武苟咧嘴一笑,“白顾问,咱当初答应的也是尽力而为,你要是还有什么疑虑,不妨请别人帮忙吧。”
听到他这么说,白陈君心下有些愧疚:“您误会了,我不是这个意思。”
“没事儿,咱也就是随口说说。”
白陈君坐回了座椅上,神思不定。方武苟看了她好几眼,最终看不得她这副魂不守舍的模样,开口:“陈君啊,要不你今天就回去吧。”
“啊?我没事啊……”
“我听说白司令他老人家要过六十大寿了,你这个做女儿的不得一起帮着准备准备?”
“可是这些事情都是刘管家负责的,我也帮不上什么忙啊……”
方武苟用手将她扶着站起来:“这不一样啊!子女给父母操持寿宴,这是一份心意啊……你看我,每天在这城里讨生活,我老娘呢,每天在老家我也顾不上,前段时间她老人家生病了我都是等好了才知道的,更别说过寿辰了……”
“原来方队长的母亲也不在你身边啊……”
白陈君想起了自己的母亲陈芸,母亲过世这么多年,她好像就连梦都很少梦到对方的脸了,唯一的记忆也停留在广州城里,她和母亲被老白的对家搜捕,母亲为了保护她,最终牺牲时的模样。
“……所以啊,你能在你爹身边,真的很不容易。”
如果老白的人当时早到一些,母亲是不是就不会死了?
谁知道呢?
白陈君不再去想这种没有结果的可能性了,她站起来:“方队长今天多半是希望我赶紧走,别在你跟前碍眼了。”
“哎,你这孩子……!”
“好了,知道了,这就滚。”
说完,她便径直出了警察署大门。
或许是由于有心事,原本过了警察署就应该右拐上大街的,等她回过神来的时候,已经误入一条小巷了,她正打算离开,却忽然抬头望见前头一个侧开的小角门。
“这是什么地方?我怎么一点印象都没有?”
这时,巷口传来了脚步声。
出于敏锐的直觉,白陈君觉得自己不该在此刻被来人发现,四下看了看避到了一辆干草车后。
片刻后,一个脖子上挂着相机、抱着一个笔记本的年轻姑娘从巷外走进来,望望确定四下无人后,便进了小门中。随后,小门被人从里面关上。
白陈君从干草车后走出,这是哪里的后门?
她顺着进来的那条小巷,一路数着沿途的门。
一,二,三……十七,十八,好,出小巷了,从小巷退出去,就到了她刚才不小心绕错的路口,左边往中街去,小巷内是后门,那中街一侧就是正门,她顺着刚才的数法数过去,最终来到了那栋显眼的沿街建筑前,霓虹闪烁的招摇招牌上,写着四个大字——
“塞西舞厅。”
白陈君沉吟,脖子上挂着相机、拿着本子的……记者吗?怎么感觉,好像在哪里碰到过?
舞厅内。
“你要的东西。”苏念从外套中取出一小叠东西,“为什么要查白府的事啊?你过两天不是去贺寿的吗?”
“你都说了是贺寿,当然是为了给主人家准备一份大礼了。”
苏念:“……难不成你去贺个寿还要给人家家里找点事啊?那也太缺德了吧?”
“我觉得还好。”
“不过说实话啊老板。”苏念试探道,“这次那个司令过生日,除开他们自己家亲戚外,基本上都是那老爷子在官场上的朋友,或者是商会里那些捐了城防的,你和他们家又关系不大,他们怎么会想到请你啊?”
林老板:“可能是那司令好色,上回他不是来我们舞厅和我见了一面吗?”
苏念:“……可是你的年纪都能当他女儿了。”
林老板:“没听说过一句话吗?男人无论多大年纪,喜欢的永远都是十几岁的姑娘。”
苏念:“但你好像又比十几岁大太多了吧?”
林老板:“……”
苏念:“所以这么一想还真是……”
林老板打断她:“好了,寿宴我会带丁桥一起去,你就在报社安分上你的班吧。”
“什么?!”苏念抗议,“我可以和你分开走,假装自己是报社去采访的,一年难得一次吃大户的机会我凭什么错过?”
“就是因为你容易忘记正事,所以才不带你去的。”
苏念委屈地望着她。
林老板把她晾在那儿放了一会儿,那女孩也不走,就坐在一旁的沙发上生闷气。
许久,林老板瞥了她一眼,然后按下电铃。
萍姨在门外敲了两下,然后进门。
“念念饿了,劳烦您去给她准备些茶水点心。”
一听点心,苏念来精神了:“要酥饼!五味斋的酥饼!”
萍姨含笑点头。
林老板揉了揉眉心:“吃完了把剩下的打包带走,回你的报社慢慢吃。”
“哼!”苏念冷哼一声,算是妥协了。
林老板重新拾起情报,细细地看起来。
……这个白府内宅,果然和她预料中的一样热闹。
会时,白府上下张灯结彩,一片喧闹,宅子里忙得热火朝天。
白司令的二姨太方可仪站在大门口,正招呼着几个仆从把红绸子往门楣上挂。这位年轻漂亮的姨太太,据说祖上给满清皇族当过差,虽说后来家道败了,可眼皮子仍旧高,人群之中,她指挥若定,虽裹得一双秀气的金莲小脚,却仍旧看着威风凛凛,好似一位横刀立马的女将军。
又一个红灯笼晃悠着精确挂稳,女将军得意地点点头,捏着帕子开嗓:“明日就是老爷五十大寿,你们都给我仔细着点儿!办得好,奶奶重重有赏,办得不好,就给我卷铺盖滚蛋!”
正巧,一个年轻丫头拎着一个打纸包往里头走,刚挂完灯笼的小厮没留神手一松,挑灯笼的竹竿在那丫头的头上种种地击了一下,纸包也掉在了地上。
小厮见状连忙从梯子上蹦下来:“巧姑娘没事吧?”
绿巧忙不迭地捡起纸包,怒叱:“长眼了吗你!知不知道这里头装的是什么?这可是太太鹦鹉的吃食,可金贵了!摔坏了把鹦鹉饿着了,你担待得起吗!”这丫头年轻,声音脆亮尖锐,刮得人耳朵疼。
太太的贴身丫头,按辈分,算半个姑奶奶,此时姑奶奶发威,那小厮只得不住地点头哈腰:“是是是,我给太太的鹦鹉赔不是……”
他态势如此卑微,这就惹恼了边上操持寿宴事宜的二姨太。
她指桑骂槐道:“呵!好大的架子!怎么?世风日下,现今连只畜生都能骑到人头上作威作福了?”
绿巧当即白了脸:“二太太!”
是二太太,不是二姨太。方可仪最讨厌人家管她叫“二姨太”,要叫“二太太”,以示她和正头夫人平起平坐的地位,谁要是说错了嘴,绝对有一番好果子吃。
那正头的白夫人,原是那南京秦淮河上摇“七板子”唱曲的,靠着命好熬死了前头夫人,又有生下司令唯一的儿子的功绩,就顺势扶正了。可二姨太家中,从前可给爱新觉罗办过差,若不是父兄败家,便是比司令的第一任夫人,也是不输的。二姨太打小锦衣玉食,如今却屈居在一个从良的老婊子底下,自是哪儿哪儿都不如意,三天两头就想找麻烦。
她正打算顺势撕了这个狗仗人势的小娼妓好给自己出口恶气,可谁知,一个老迈洪钟的声音插了进来:“都闹什么?不做事了?”
二姨太登时没了声:“……刘管家。”
刘管家冲她弯腰:“请二太太安,二太太,这是沿街当口的地方,您和一个下人口角,也是在丢咱们白府的脸,如果您要是实在气不过不方便,还是早早休息,这操持寿宴的事,还是交还给我来吧。”
二姨太一听有些慌了:“很方便,很方便,我不跟这丫头计较就是了。”
刘管家跟了白司令许多年,为人正派,在府内颇受敬重,说话也有些许分量。
见事态平下来,刘管家看向绿巧:“二太太不怪你了,进去吧。”
“是。”
绿巧低着头,二姨太冷哼了一声,示意她滚进去,别站在这里碍眼。她诚惶诚恐地进了大门,路过刘管家的时候,她察觉到一只苍老粗粝的手,不安分地在她的臀部轻轻揉捏了一下。她身上一僵,面上却不敢有任何反应。
进大门走了好长一段,看着周遭四下无人,她才用力地将手上的纸袋子掼到地上,再狠命地踏上了几脚。
“这臭老太婆!色老头!就知道欺负我们这些下人!”
摸算着里头的东西该是碎成了粉屑,她这才将它重新拎起来,酝酿出一副苦相继续往里走。
白宅内共有“春、夏、秋、冬、中”五个套院。
司令和思年少爷的居所在正中的“中园”,夫人和姨娘生的两个小姐住“春园”,“夏园”是池塘和假山景,不住人,“秋园”里平日除了两位姨娘住以外,灶房、下人房都在那里,算是整个白宅里最闹腾、环境最差的院子。“冬园”是所有院子里离司令住的“中园”最远的,背靠后山,仲夏夜里据说还能见到鬼火。那里从前是第一任夫人的住所,第一任夫人死后,“冬园”便被司令下令封闭,再没半点人气,直到几个月前大小姐从女校毕业回家住,这才重新启用了她母亲生前的居所,故而“冬园”如今只住了大小姐一个人。
大小姐十岁不到就死了母亲,是个可怜人,她们夫人扶正之后,常去照拂一二,虽然,大小姐向来不大领情就是了。
绿巧顶着一脸受了天大委屈的模样,进了春园。
“夫人——那二姨太真是好不讲理,你看她把这鹦鹉的吃食给踩成什么样……”她嘴里的话忽然卡住了。
春园正堂里多了一位意料之外的身影。
那人一身到腿根的卡其色洋大衣,手腕上系着的袖扣反射出亮银色的光芒,此刻,她正坐在白夫人下首,淡定地捧着一杯茶水在吹凉,见到绿巧嚷嚷着从外头进来,还对着上头的夫人笑了一句:“抱歉,我来的不是时候吗?”
绿巧心下怪异,大小姐怎么会到这儿来?她不是一向觉得继娘的院子晦气,除开逢年过节,从不出现吗?
其实她这算是误解了白陈君。从她对这位继娘生的弟弟白思年还不错就能看出来,白陈君本人对这个继娘其实没什么看法。她不常来,不是觉得继娘晦气,而是嫌常来继娘院子里的她亲爹晦气。
在她的记忆里,家中几个院子里从来没缺过女人,可逢年过节她母亲祭日的时候,她爹却总要把她招到身边去缅怀一通,仿佛她如今能得到其他女儿没有的这些“法外开恩”,全赖于他对她死去母亲的愧疚和怜悯。
每当老白这么说的时候,她只觉得连自己呼吸的空气都是晦气的。
不过她今日倒不是吃饱了撑的主动来找晦气的,而是听说白思年回家见母亲了,有事问他。
白陈君能主动过来,白夫人还是高兴的:“思年刚回来,洗澡呢,看到你们姐弟俩关系这么好,我和你爹就放心了,一家人嘛,就是要一条心,才能家和万事兴……”
白陈君看着她笑。
这个继娘其实有一双和她身生母亲很不一样的眼睛,十几年如一日的透亮晶莹,有如清晨的露水一般。老白很喜欢她,总是说,和她呆在一起,自己好像也变年轻了几十岁。
同样是眼睛,老白就很不喜欢白陈君生母的。
陈芸不爱笑,总是很忧郁,温柔,但是恨忧郁。如今的白夫人一年四季都将笑意挂在脸上,如同春风拂面一般。哪怕连她如今回想起来,也不喜欢母亲那副不笑的样子,所以难怪人家都不喜欢。
“您说的是。”她道,“那,我就先不打扰了。”
“好,等他洗好了,我让他去冬园那儿找你。”
白陈君起身,绿巧心下莫名松了口气,可算是走了。
然而,走到一半的白陈君忽然折了下头:“对了,刚才你说,二太太踩了你的纸包对吧?”
绿巧一愣:“对。”
“二太太裹脚,你那纸包上的脚印大小,两个她的脚的大小都不止了,告黑状也不做得像一些。”
绿巧面如死灰,呆呆地望着她离开。
白夫人无奈地摇了摇头:“你啊……”
离开春园后,她便一个人沿着那个横抱了整个宅子的特大号中心湖走,仆从们在树根上系满了红绸带子,说祈福用的,一看就是二姨太的主意,越往里走,红带子越少,也就离冬园越近。湖道上长满了芦苇草,越往冬园走,人烟越稀少。冬园曾经封过很长一段时间,原因是她的母亲过世后,她又长期住校不回家,那院子便一直空着。
琳琅当初跟她说,说是听其他仆人讲,冬园封久了,人少,阴气重,还有人在这见到过白衣飘飘的鬼。
这时,她后背被一个人重重地拍了一掌,吓了她一大跳。白陈君吃了这一掌,连着往前踉跄了好几步。白小姐那落病的躯体,虽说没到弱柳扶风的程度,但确实是两铁拳砸下去就会死的水平。
她勉强站直了身子,扭头去看偷袭成功,笑得像个傻子一样的白思年:“你是对我有哪里不满吗?”
白思年哼声道:“这不是还你上回害我挨军棍的事吗?一回来就找我,说吧,有什么事?”
“我记得上回在舞厅你和那个调酒的丁小姐好像很熟的样子,她的事,你了解多少?”
“你忽然问丁桥做什么?”白思年愣了愣,随即想到了什么,紧张起来,“等等,你是警察署的人,不会是丁桥做了什么坏事你们要抓她吧?她犯什么事了?你们查清楚没有,不能乱抓人啊!”
白陈君有些无奈:“我没说她犯事了……再说,她犯事,你这么紧张干什么?”说着,她意识到了什么,脸上露出了促狭的微笑。
望着白思年逐渐发红的两颊,她惊道:“啊!你果然喜……”
“小声点!别让人听见!”白思年面红耳赤地捂住了她的嘴,“我单方面喜欢人家,人家对我又没意思,要是让我娘听见,张罗着去向人家提亲,她一定会恨死我的!”
白陈君笑:“哦?你这么了解她?”
“那当然了。”白思年白了她一眼,“丁桥和你们这种闺阁娇小姐可不一样,她心地好,身手好、枪法好,你是不知道,当我知道我一直佩服的同舍好兄弟,居然是个女生的时候,我……”
“打住,我可不想听你的告白。丁小姐当初是怎么被发现女身,又是怎么变成舞厅调酒师的啊?”
“具体的其实我也不清楚,她被发现是因为有人举报,举报人你也知道,就是那个何青培,他啊,本来是嫉妒丁桥,结果却发现了她的秘密,正好把她赶出了学校。丁桥离开学校之后,我去插过她的家里,她家不在芦城,爹是前线退下去的老兵,下头还有几个弟弟妹妹,丁桥是年纪最大的,几年前一个人来到芦城打拼,误打误撞进了军校,后来被赶出去之后,听说她还每个月给家里寄钱,可能就是那会儿进了舞厅工作吧。”
白陈君忖度:“她这经历也太多碰巧和误打误撞了……”
白思年撇嘴:“你们这些查案子的人,也太草木皆兵了……”
其实,白陈君只是由今天见到的那个陌生记者回想起了一些已经被模糊了的记忆。
“妓子杀嫖客”的案子里,她曾经在兴振钱庄见过那个假侍女“念念”,当时,“念念”的脖子上就有挂绳痕,手掌侧面有干透的红墨水,当时她就猜测这个“念念”的真实职业应该是报社编辑或者记者,事后方队长给的信息也证实,塞西舞厅的老板林不疑从前正是在兴振钱庄的上一任当家应如故手下当差。
两相联系,那么今天在后门见到的记者,多半就是上回那个“念念”。
然而,如果她没记错的话,“念念”除开身形和今天后门的女记者相仿,长相和她却完全不一样。
这是为什么?她百思不得其解,难道……她们是有什么把自己的脸换成另一张完全不同的相貌的办法?
然后,在她的记忆里,还有什么脸和身份对不上的事情吗?
是了,没错,她想起来,舞厅案的时候,当时那个轮椅上的何树云长官,分明就是个年迈的老太太。
还有……金小姐失踪之后,那个至今没有落网的轿夫……手不大,手上有不该有的枪茧,目前她已知晓的人里,只有在军校训练过的丁桥和这个人对得上好。
如果那个失去音信的男轿夫其实是个女人的话,那么他们确实永远也不可能找到“他”。
“想什么呢?”白思年见她愣在那里,手在她眼前晃了晃。
白陈君回神,下意识答道:“没什么。”
白思年喜欢丁桥,如果她告诉白思年她觉得丁桥有问题,这小子可能不但不会相信她,还可能反告诉对方,打草惊蛇。
白思年不屑皱眉:“神神秘秘的,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