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探

(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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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鸽子?什么鸽子?”二姨太还穿着睡衣,乌青着眼眶懒懒地躺在卧榻上,显然是对白陈君这个不速之客不大欢迎,“你要真喜欢那鸽子,要不这样陈君,改日姨娘送你一百只?唉……我这实在是睁不开眼啦……”

白陈君低头看了眼手上的瑞士表:“现在才晚上九点不到,二夫人就困成这样了?”

“我这年纪大了,不比你们这小年轻,觉多。”

“咱们还是不绕弯子了,我的小白死了,身体里徐法医查出来有欧夹竹桃苷和一些别的东西,基本上可以确定是从姨娘您这里出去的了,不然我也不会找您。”白陈君一副实证在手的样子。

她这是在诈讯。

一向说自己老实的白小姐,难得也有不老实的时候。

“别的东西?什么别的东西?”二姨太的手指不自觉地揪紧,“怎么?那别的东西上面写了我的名字?”

“您知道的,徐法医是洋人那边留学回来的,洋人的东西嘛……总归是能检出些咱们检不出的东西来。”

二姨太的面色肉眼可见地紧张起来。

她一向是这样,藏不住事。

正如白陈君卧病在床的那一年,她刚被老白娶进门,大约是为了显示自己的仁慈,总会去冬园探病。

不过,那探病大概是不得已而为之,不然尚且年幼还病着的白陈君很难看出她的不耐。

她的乐趣很独特,总是喜欢冲榻上的白陈君抹着并不存在的眼泪,然后一遍一遍,反反复复地说着:“这孩子真可怜,才这么小,娘就不要她了。”好像生怕病**的白陈君忘记自己死了妈。

当年是这样,如今还是这样。

白陈君继续诈她:“二夫人,我已经问过厨房了,今早小白误食的云片糕,确实是端来了您这里。”

这一句是真的,徐法医费尽千辛万苦,万幸,从鸽子的胃里,检出来还没消化完的云片糕。

二姨太的手指开始发颤。

“所以说……您为什么要把点来下好夹竹桃的云片糕让您的婢女金桂带出府外去呢?我可不觉得您是为了毒一只鸽子。”

二姨太听到“府外”二字,猛得抬头。

白陈君微笑:“我问过门房了,你的婢女金桂带着一个包裹说是要告假回家,对吧?”

二姨太神色几变,最终长叹了一口气:“算了,我也不瞒你了,原本我是想……唉……”她边说边观察着白陈君的脸色,可惜对方面色四平八稳,什么都没泄露出。

“你知道我为什么会在**昏躺一天不动吗?”

“为何?”

“因为我也中毒了。”

“哦?”

二姨太叹息:“前些日子夫人那儿做过一次云片糕,我尝过,很喜欢,就托夫人找上次给她做云片糕的那位厨子也给我做,做好之后,我让金桂去小厨房端过来,结果……现在你也看到了。我不想伸张,所以只好让金桂私下把毒糕点处理出府。你若是不信,可以把今日来问诊的大夫找来问问。”

“那既然您是中了毒,又为何要对外说自己受了惊吓?”

二姨太苦笑:“我若是说自己中毒,司令会信吗?”

“您是想说,夫人给您下毒,而你觉得老白不喜欢你,所以一定会包庇夫人,对吗?”

“这……”二姨太用帕子抹起了眼泪,“我脾气坏,司令也罢,那些下人也罢,总觉得是我仗着出身欺负夫人,可谁又知道我心中这说不出来的苦……”

她开始倒苦水,倒得白陈君的耳朵嗡嗡的。

倒完,二姨太又道:“反正这些都说出来了,我也不怕再说些别的,夹竹桃只我这有,这没错,可你不知道这树种是谁给我种下的,也是夫人。自打这树在我门口扎根,我便再没有孕过。我家从前大门大户,内宅里都使什么手段我一清二楚,可夫人出身花船,这些腌臜手艺难道她就浑然不知?还真是菩萨好当,恶鬼难为。”

白陈君从二姨太院中出来,琳琅问她:“小姐,您真相信二姨太的话吗?”

“关于夹竹桃的事情,小徐法医给我说过,虽然说夹竹桃之毒确实有滑胎的功效,但只要不食用或者直接触碰枝叶,单是种那儿看着,什么事情都不会有。”

“哼!我就知道她话里话外就是要把脏水全泼到夫人身上!”琳琅愤愤道,“她不就是看夫人性子面,好欺负,这些年不都是这样的吗?”

白陈君闻言揶揄:“哟,看来这几年我不在家,夫人给了你不少好处,这么喜欢她?”

琳琅急了:“我哪有!”

白陈君笑完,又道:“可她说的话却并不像全是假的,送糕点还有中毒这事很难撒谎。方才我跟她交谈的时候仔细观察过她,她面色苍白,眼下乌青且巩膜黄浊,凑近的时候口腔有些微异味,说话的时候精神很差,一直喘气,这些确实是中毒的表征……演不出来的。”

“那她确实是被人下毒了?”

“……”白陈君没回答她。

其实她也还没想明白。

她决定先整理一番。

首先,老白的寿宴上,有人偷换了夫人泡酒用的药材,导致老白中招,大怒,全府查账,人心惶惶。

接着,查账两日后,刘管家找到结果,可没来得及报上去,他就被人所杀,尸体漂在湖上。

经法医鉴定,他体内经解剖后没有中毒迹象,除下颚轻微变形、眼角膜有出血点、口腔内牙齿脱落一颗外,周身无其他明显外伤,故其直接死因应为机械性窒息,猜测是被人捂住口鼻窒息而亡,但由于周身均未找到死后拖拽伤,所以尸体应当是被木板或者推车这类非直接接触尸体的工具移动过。

由于尸体被抛尸水中,却在短时间内高度腐败,说明死后曾在高温或潮湿的地方存放过,应当是在他死后不久,尸体即被存放藏匿。

现正值开春,各院不再烧炭,府内疑似存放地点为位于秋园的厨房、洗衣房,以及各院的浴房。

目前能够确定,两日间刘管家没有离府过,府内也没有人外来人闯入。凶犯基本可以确定为府中人。

但是,围绕刘管家的死因却出现了莫名其妙的毒糕点。

现在的问题是,毒糕点与刘管家的死是否相关?如若相关的话,又在其中起到了什么作用呢?

白陈君陷入了沉思之中。

琳琅见白陈君不说话,也见怪不怪。毕竟,她们小姐打小就是这样。琳琅来府的时间虽久,但其实跟着白陈君的时间并没有那么长,因为白陈君自学龄起就一直在学校住宿,回府的时间屈指可数。

作为冬园的婢女,琳琅对白陈君的印象就是小时候躺在**的沉默病秧子,稍大一些逐渐开始活泼开朗的大小姐,还有如今这般眼神锐利、人见人怵的女侦探模样。

起先,琳琅其实是有些怕白陈君的,因为她不怎么和府里人打交道,很多下人都说她脾气古怪,再加上身体不好,甚至有人说她被鬼附身了,差点没吓死琳琅。

两人之间破冰是在白陈君国小毕业,回府休长假的时候。

那日琳琅如往常一般洒扫门厅,忽然听到屋内白陈君在喊她。

十来岁的白陈君扎着那会儿学校检查仪容必留下的双尾麻花辫,用手点了点桌上放着的一堆小玩意儿:“回来的时候想给你带礼物,但不知道你喜欢什么,所以就随便买了点,你要是不喜欢,我下回就换一换。”

琳琅眨巴着眼睛,有些愣愣地看着这个忽然向她示好的年轻女孩。

白陈君那会儿脸皮远不及现在厚实,见她一直盯着自己,忽地面色浅红地转了脸:“这几年……你一直待我不错,我不是瞎子,也不是什么得恩不图报的人……怎么说呢,就是想谢谢你……”

琳琅听完,“噗呲”一声笑了:“谢谢大小姐,我很喜欢!”

白陈君咳嗽一声:“咳,反正,你喜欢就好。”

……

一晃,当年那位给人给人送礼物表达谢意还会忍不住脸红的年轻女孩,早已长成了一位出类拔萃的姑娘。

忆及此处,琳琅不由得感慨万千。

她们在二姨太处呆了许久,此时月上中宵,蝉鸣声起,万籁俱寂。两人出了秋园,正沿着院中心的池塘往冬园走。

秋园往冬园一带湖岸很低,芦草茂盛,但是路不好走。据说是前主人想要在自家院子中营造出江南水乡的芦花**风貌。原本白司令进驻之后,是想把这堆挡路的东西全给清了的,奈何夫人喜欢,他自己想想也不常往这边来,就没管,可惜倒霉了住在冬园的白陈君。琳琅现今都记得,那会儿小姐大病初愈刚能下地走的时候,甚至人都还没这芦草高。

忽然,前方狗吠声大起。

白陈君从沉思中被惊醒:“哪来的狗叫?”

随即便是男声的惊呼:“哎!哎!回去!回去!刨地做什么!”

琳琅听了一阵子,皱眉:“小姐,好像是司令部里的狼狗。刘管家死后司令不是下了严令要彻查吗?这不,就着人把司令部里头养的那些狼狗牵来一并帮忙了。”

白陈君:“走,去看看。”

那是湖畔的一块泥地,几名士兵围着一头正在疯狂刨地的大狼狗,议论纷纷,见到白陈君过来,都有些很意外。

“大小姐?”一个士官模样的男人见到她吃了一惊,“这么晚了您还没睡?是不是这狗叫声太大吵到您了?”

“没,我们只是刚好路过而已。”说着,白陈君不顾她那看着就如雪般洁白的丝绸长裙,径直蹲在地上,看傻了周遭一众人。

那士官愣怔着刚想张口,就听到白陈君在说:“狗翻起来的泥土都是新的。你们摸摸看,扒拉出来的土有的都干得结块了,最外一层的土却反而是润的。今日也没下过雨,这里头的土是有人动过,重填不久的。”

她话音刚落,就听得那狗忽然狂吠。

狼狗收了扒土的腿,用嘴从土里头叨出来一件水红的褂子。

“啊呀!”泥巴里扒拉出来的半截白手臂骇得琳琅惊呼一声,要不是那士官扶了她一把,就要直接坐到地上。

几个士兵把狗牵开,开始用铁锹铲土。琳琅从怀中掏出帕子,把白陈君从那群铲土的男人身边拽回来擦手。

“大小姐,不是我说你。这埋过死人的土,多脏你不知道吗?还直接用手去挖?您忘了您身体自小就不好了?也不怕染上病……”琳琅边擦边絮絮叨叨的。

土里挖出来一个穿着白府婢女衣服的年轻姑娘,身上已经开始出现尸斑,但面容还未与生前发生太大变化,她身上的皮肤和嘴唇都呈现出暗紫色,脚腕处有明显的拖拽痕,尸体散发的恶臭让周遭的人都不禁捂鼻。

士官:“二位可认得这是你们家的谁?”

琳琅壮着胆子认了认,惊道:“这不是三夫人院里的秋红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