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死人了。
白司令一身睡衣坐在床沿,忍耐着肚中即将喷薄而出的怒火。
“你跟老子说实话……”他盯着跪在跟前发抖的三姨太,“你要是想让老子家里彻底变成仵作堂,就直说。”
白夫人语调轻柔:“先问问吧,你病还没好透,别气伤了身子。”
“说!”白司令一声暴喝,三姨太先抖了三抖。
三姨太偷偷往边上看了眼,绿巧脸不红心不跳,根本没跟她对视。
她稳住心神,没关系,就按之前交代好的说。
得亏绿巧提醒了她,说是司令着人把司令部里养的狼狗调来了,那些家伙狗鼻子贼灵,地里有什么都闻得到,所以这尸体千万别埋在自家院子里,得想办法换个地方。
三姨太不知道怎么换地方,于是主意还是绿巧出的。
太远的地方搬不了,容易被发现,放到离秋园近一些的中心湖岸边就好。
白夫人之前吩咐过,饭点的时候要把司令部的那些留守的兄弟都叫上,在厨房院子里摆了桌子,请他们吃晚饭。绿巧提前得了命,算好时间,趁着留守的空当把尸体掩藏好。
这事听上去似乎很不保险也很容易被发现,但实际上绿巧的地方选得很妙——她选的是秋园往冬园去的道上。那里因为大小姐白陈君的缘故,鲜少有人会往那去。因为久无人打理,白大小姐又不怎么管,故而湖畔芦草长势愈发丰茂,足有半人多高。绿巧拖着袋子徐行其中,远远望去,根本发现不了问题。
现下没有一个人爆出绿巧的事,说明这事并没有被发现。
于是三姨太稳住心神:“秋红她……昨天我就没再见过她了……我也不知道她去了哪里……”
她瞒下了昨晚的事。她要是还想在府里呆下去,昨晚差点被刘管家侵犯的事情,就绝不能在司令面前说出来。
“那你之前为什么不说?”
“我……我……”三姨太“我”了两句,忽然大哭起来,“我以为她也走了!您不知道……这院子里的人没一个看得上我的……谁都欺负我……我总觉得秋红是不愿意再和我一起受欺负才走的!我也不知道她为什么会死啊……”
三姨太原本年纪就要比白陈君还小上一岁,看着就是个小丫头,一番梨花带雨地哭下来,双眼全红,吸着鼻子,抽抽嗒嗒,又委屈又可怜,纵是再铁石心肠的人也很难再多苛责一个如此柔弱的姑娘。
白司令眉头越皱越紧,声音却没初始那么严厉:“哭什么!被欺负了你不会欺负回去么!好了好了,你慢慢说……”
一旁的绿巧见状,唇角微微勾起,果然,男人永远吃年轻女孩这一套。白夫人仍旧温和地笑着,嘴里跟着一起安抚着三姨太,可谁都能看出来,她脸上的笑意有点僵。她的手死死地按在面色忿忿不平的白思年肩膀上。
此时,门外警察署的法警进来了:“司令,验尸结果出来了。”
白司令摆摆手:“说。”
“唔……死者秋红,报告单上的死因说的是……”
“夹竹桃中毒,对吗?”
听到白陈君忽然开腔,那个报告的法警愣了一下,随即点头:“对,就是死于夹竹桃中毒。”
“猜的。她被挖出来的时候,是典型的中毒死亡面容,脚腕处又有明显的拖拽伤,应当是被人毒杀后抛尸。”
事后,她看过那块地方的芦苇丛,许多地方有芦根断裂和拽压过的痕迹,于是,她便顺着那些痕迹一直走……
“结果,我竟然走到了离秋园不远的地方。”
绿巧在心内咬牙,大小姐果然要难对付一些。
不过……没关系。
白陈君继续道:“在发现尸体之前,我和琳琅恰巧从二夫人那里过来。当时,我因为我的小白死于夹竹桃中毒,所以只好去问府中唯一种了夹竹桃的二夫人处要说法,可惜,二夫人对此并不知情。”
“小白?什么小白?”白司令有些茫然。
“没什么……就是我养的那只鸽子。”
“这丫头的死和一只鸽子有什么关系?”
“小白的死因是误食了二姨太处被混了夹竹桃毒的云片糕,秋红被挖出来后又是典型的中毒面容,还有可能是从秋园处被拖拽过来的,我做出这样的联想不奇怪吧?最关键的是……她被挖出来之后,我看过她的手指,她的手指缝里好像除了泥巴,还卡了什么奇怪的东西……”
听到这里,一旁的法警忙道:“是,我们查了,就是糕点吃食一类的东西!”
白陈君思索道:“她生前的确也误食了云片糕……可是云片糕是二夫人处要的,她为什么会吃到……秋红的死亡时间你们推断出来了吗?”
“嗯,推出来了,她胃里的东西已经消化得差不多了,尸体形成大范围尸僵但还未开始软化,尸斑按压之后颜色变浅,所以,预计死亡时间应该是在8小时以上,12小时以内。”
“这个时间的话……”白司令略一思索,忽然怒道,“你方才不是说她昨天就不见了吗!”
三姨太方才口供称,秋红是昨日失踪的,然而尸检结果却显示,她直到今天上午,都应当尚在人世,并且吃下了一块来自秋园的,莫名其妙的云片糕。
三姨太辩无可辩:“这……”
此时看着三姨太的样子,绿巧在旁边替她揪了把汗。如果是她的话,此时她一定会咬死不知道,然后把脏水泼到二姨太身上,毕竟,做云片糕的又不是她……
然而这时,一个意想不到的声音开了口:“那个云片糕……是我让人做的。”
白司令惊讶地望向身边:“月楼,你……”
只听白夫人又道:“老刘……我也早知道他死了。”
白思年惊惶道:“妈!”
白陈君蹙起了眉头。
白夫人松开一直压在白思年肩膀上的手:“我是做下了那些事,但我没有杀过任何一个人。”
白司令蹙着眉。
白夫人垂眸:“你一向嫌麻烦,很少关心后院的事。我不过一个花船出身的女妓,下九流……”
“妈!”白思年听到她这样说自己,心痛地大喊。
“能够坐上夫人的位置,我知道我不配,所以,我希望大家都好,希望这个家里的所有人都能够平安……”她自嘲一笑,“闹成现在这样,瞒也瞒不住了。好心办坏事,确实也是我的错。”
“妈……”白思年似乎什么都知道,他握住了她的手,“您没有做错任何事情。”
在场的众人都快被说糊涂了,一直没来的二姨太在无数次心理建设做好之后才将将来迟,可面对的就是这么个场景。
白夫人回忆:“其实药酒出事之后,我就亲自去问了咱们常进货的店家,泡酒用的贵价药材,他们进货进的也不多。可是,账目上却从未有过白府的购买记录,可见,那药材根本不是被掉包了,而是从来就没买过,但咱们自己府中的账目上,却出现了这些东西,是谁做的,就显而易见了。”
负责府内药材采购、归账的,正是刘管家本人。
“我发现这一点之后,当即就去找了他,结果他呢?他以为我那汇票是偷府里钱拿去贴补外头的野汉子,知道想错了之后又跪下来求我,让我不要告发他,又答应我到时就说查不出来,告罪回家,我可怜他,就答应让他自己说出去,可惜了……”
这话说出来,无论是跪着的三姨太,还是姗姗来迟的二姨太,都以一种极度错愕的神情望着她。
“你……你说什么?!”说话的是二姨太。
她现在只觉得一股晴天霹雳落到了她的头上。
她忽然觉得自己这两日所做的一切都是那么荒谬可笑,她在家中连杀鸡都不敢,却要接受自己被人捏住把柄威胁,最终……还不惜动手杀人,真是一场笑话!
“他为什么要换药?”白司令大为不解,“我一向对老刘不薄,他没理由害我。”
“你这个人啊……”白夫人无奈地叹了口气,“你心粗,老家的人也好,陈君的母亲也罢,你都忘在脑后,老刘与你同岁,跟了你这么多年,无妻无子,到老也没个积蓄,去年你查整城内军需,府内的用度也急剧缩减。老刘的手脚其实很干净,无非采买时会收些小钱,可你连这点小钱都给他断了,他只能另寻他法。”
白夫人说得确实是真的。
法警从刘管家屋中搜到的不少旧信件,很多就是与一些买办的通信,其余的便是一些债主的催债信,看得出来,白府这位管家很缺钱。买办们给钱不会明目张胆地给,而是大多以地点为暗号藏在信中,看的时候,只要口头约好顺序,再以炭笔圈出,就能够找到存钱地点,将钱取出。依靠着这个方式,刘管家在芦城附近的清水县买下了一座宅院,大约是将告老之后的退路都已经备好了。
白夫人:“他也没想到那药一换,药性相克,居然败露了。你说他老实了这么多年,这一闹腾起来也是胆大手黑,归根结底他知道你信任他,干脆一不做二不休,抄家差错,再捞一盆油水。”
“妈的个东西!”白司令爆了句粗,“就这么点小事儿直接找老子就是,你要真困难,老子还能不管手下人养老?!”
白司令是真的不理解,这么个铜板丁当响的钱也至于威胁人?
他大概是真的忘了。
十几二十年人上人的体验似乎让他忘记了,自己当初也不过是南方小村子里的一个平头百姓出身。不为五斗米折腰的前提是活下去。
白司令不悦,老刘一个男人,居然也显得用上后宅的这些妇人手段,真是失了作为男子汉大丈夫的利落。
他的目光转向其余两位夫人:“你们俩都被他威胁了?”
“我……”
“我没……!”
三姨太是不想让人知道她差点被侵犯,二姨太已经完全慌了,她没想到白夫人和刘管家有过交流,甚至不知道自己在这个多年对手眼中现下到底还有多少底牌,她甚至已经不知道到底是杀人的事情更可怕,还是秘密说出来更可怕。
可白夫人却忽然叹息着替她们回答了司令的话:“她们不是被老刘威胁了,是被司令你威胁了啊……”
“被我?”
白夫人以一种极其怜悯而又慈悲的神情望着两人:“阿翘年纪小,举目无亲,谁对她好都肯掏心窝子掏十分,她哪里知道人心险恶?被人逼迫不成,只好反抗,她不敢说出来难道是怕老刘吗?他是怕你不放过她啊!”
白陈君在心下颔首。
秋红会吃到二姨太那边“倒掉”的毒云片糕,就说明云片糕应该不是像二姨太说的那样,云片糕一送到,就被金桂直接端出府倒掉了。
那么有没有可能是金桂出府的路上给秋红吃的?不太可能,金桂已经知道糕点有毒,除非她主动想杀秋红,况且,即便金桂真的和秋红有怨想要杀她,那么埋尸的时间也不对。金桂是早上就离府了的,那个时候湖畔围满了警察,金桂不可能有机会埋尸。
所以,二姨太直接倒掉云片糕的话,就一定是谎话。
二姨太会撒这个谎,是为了把自己打扮成不知情的无辜者,所以反过来,她有大概率事先就知道那点心有毒,吃下毒糕点是圆自己的谎。
糕点里的毒是下给人家的,秋红是被派去了毒杀现场,她大约是在不知情的情况下贪嘴吃了毒。毕竟,三姨太那里处境一向不是很好。
白陈君再不招人待见也是司令亲生的女儿,可三姨太和秋红却毫无依仗。
早些年各处分开自己吃饭的时候,三姨太那里缺衣少食是不至于,但饭菜从来都是凉的。那些仆从们知道三姨太软弱,甚至会等到大半夜都忙完了才想起来三姨太那边的饭没送,后来被白夫人知道了,才吩咐让所有女眷一起用三餐。
这种情形之下,秋红那可怜的丫头怕是一时不查,做了个饱死鬼。
白陈君是这么想的。
而听见白夫人替自己辩解的话,三姨太闭上了眼睛。
她在心中默默地替那个可怜的姑娘流泪。
大概在场的很多人都以为秋红是贪嘴才吃下了摆在桌子上的糕点吧?
其实不是的。
是她……是她太胆小了……
秋红倒下的那一刻,她慌了神,第一反应是,绝不能让任何人发现秋红死了,然而挖坑的时候却被路过的绿巧看到了。
绿巧大惊失色,问她人为什么死了?
她又开始哭,又开始装可怜。
是的,装可怜。
她其实没有那么面上看上去得那么脆弱,很多时候,她的眼泪就是她保护自己的武器。
哭到人放心,哭到人怜悯,那就好了。
她一向什么办法都没有。
那么努力去考上了女子中学,可是家里说要给哥哥挣彩礼钱,不是一样被卖到高门来做姨太太了?她记得那个年迈的媒人对着她的家人连声道:“女生好啊,那些高门大户啊,就喜欢你这种女学生……”
嫁到这里来,还是人人都看不起她。
看不起她没关系,她也不招惹人家。
秋红据说是得罪了二夫人,于是被赶到这儿来伺候她的。或许是同病相怜,她和秋红处成了姐妹。
得知她一时冲动误杀了刘管家,秋红安慰她:“不要紧,你就推那么一下,人不一定死了,实在担心,我胆子大,明儿早我替你去看看。”
于是今日一早秋红果真去了。
她揪了许久的心,等回来了人。
“怎样?死了么?!”她问。
“是死了……”
她一时间跌坐在地上,嗫嚅着嘴唇:“完了……完了……全完了……”
秋红的面色看上去不大好,但仍旧安慰她,她当时心慌意乱,甚至都没看出来,秋红的脸色不好:“你别怕,我跟你说……虽然他是死了,但是我看到他桌上有一整盘没动过的糕点。我把那糕点吃了几块,这样人家就会以为他得是吃了糕点之后才死的,这样,就没人知道你去过了……”
她知道,比起绿巧那些不入流的小聪明,秋红才是个真聪明的姑娘。
可惜这么聪明的姑娘却倒霉地跟了她……甚至到死,都还在替她着想。
如今没了绿巧,又到夫人了。
她知道,夫人和二太太不一样,夫人是个好人。
为什么她刚来那会儿大家都是分桌吃饭,后头夫人忽然又说人多吃饭热闹,大家一起吃饭?她懂,她不傻。
亏得绿巧是让她对付二姨太,而不是夫人。否则,她是压根不会答应的。
所以……现下到底该不该说实话呢?
三姨太在踌躇。
她就是这副性子,改不了。再大的勇气撞到现实,总会缩回去。
难怪家里人说不上学就不让她上了,说给人当姨太太就当了。不会反抗的面团子,人家不欺负你,又欺负谁呢?
这厢三姨太仍在纠结,那厢白夫人又道:“可仪出身那么好,当初肯嫁给你做小是为什么?她家里人只当她是司令夫人,向她予取予求,哪里会管她的处境呢?”
白司令低头望着早已跪下的二姨太:“你家里怎么了?”
二姨太眼里的愣怔转瞬即逝,随即立刻低下头:“可仪有罪,兄长违背您定下的禁烟令与人贩烟……可他贩卖的数目真的罪不至死!他……他是可仪的兄长,可仪实在没法子,只得假传您的命令私放了他,可这些……却被有心人当成了催命的把柄,可仪实在……实在是……没了办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