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仲恒打从那晚匆匆从日商船行回来后,便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只在次日清晨出房门拿了份报纸。程夫人十分担心,在房门前敲了好几次门,可里头都没什么回应,无奈,只好由着他去。
屋内,程仲恒捧着报纸,看着上面巨版头条、大书特书的火灾案,手指有些哆嗦,那晚的记忆似乎又冒了上来……
那日酒席散后,程仲恒被酒灌得有些昏昏沉沉,便提前回房睡了。
结果没睡多久,他迷迷糊糊闻到有什么烧糊的味道,猛得清醒,走出房门一看,他那位好大侄儿披着衣服靠在走廊墙边,不知在做些什么。
他当即警惕起来:“你在这做什么?外面出什么事了?”
程显表情无辜:“屋子里太闷,出来吹吹风,说是杂物间起火了,不过好像没多久就扑灭了,要不,您再睡会儿?”
程仲恒狐疑的目光在他身上扫了一圈,没多久便看见不远处阵阵白烟升起。
程显耸肩:“您看,我说的没错吧?小火苗而已,一下就被扑灭了。”
听到他这么说,程仲恒困意泛上来,心内“嘀咕”了一句:量他也不敢在日本人的地盘上翻出什么花来吧……
回屋子之前,他回头看了程显一眼,对方笑容灿烂地朝他摆了摆手。
程仲恒“哼”了一声,头也不回地回屋子了。
他原本想接着睡,可接下来吵闹声就没断过。
先是有枪声,然后走廊里又有跑动声,醉酒之后头脑昏沉,实在是不舒服,他心道有完没完?
这时,外头突然大亮,然后他听到了那个山口智子的声音。
他低头看了眼手表,凌晨两点多了,他再度走出门,结果他那个好大侄儿穿戴齐整,还在走廊上。
“你今晚不睡了?”
程显一边整理衣冠一边道:“都是为了生意,山口大使提前到了。”
“山口大使来了?!”程仲恒一惊。
“是啊。”程显朝他一笑,“二叔搞这么一出拉我下水,我自然也得找个新靠山保住自己吧?”
程仲恒冷笑:“哟?你不是最擅长大义灭亲,看不上日本人吗?”
“人嘛,总要识时务,更何况是生意人。”程显说完,戴上了他那顶白礼帽,“那,我先走了,二叔……也不知道我那个东西山口大使喜不喜欢……”他的声音隐隐从远处飘来。
程仲恒急急忙忙回屋穿衣,真没想到这小子居然提前准备了东西来的。他自然也不甘示弱,他直接拎起桌上的电话:“给我接程府。”
宅子取名“程府”,这是他的私心。程显那个不孝子死了爹之后,便直接将原先的“程府”摘牌,改名叫“程公馆”,说是什么为了适应民国新形势。程仲恒便正好把自己宅子改了原先程家主宅的名,仿佛这样便能当作是他接管了程三平的位置了似的。
电话很快便通了,是家中管家接的电话。
“前几日在拍卖行买下的画还在吗?赶紧让人去银行保险柜里取了送过来,要快!日本大使提前到了,别让那个小兔崽子抢了先机……”
放下电话后,程仲恒长舒了一口气,准备出商行大门等着。
他是走后门过的,出去的路上几乎畅通无阻,远远能看到前院那边灯火通明,他心下有些焦虑,看样子是真到了,得快。
好在管家那边人来得挺快,手表转了半表盘,府里的车便到了。
管家恭敬道:“老爷,原本银行都关了,是我们大半夜直接拨通了银行经理的电话,把他从**喊起来开的柜子!”
程仲恒一听,心情大好,他就喜欢这种享受特权、人人都看他面子行事的感觉。
“做得好!等我跟大使谈好了,你们通通有赏!”
“多谢老爷。”
程仲恒满意地打开了裹画布,早就听说山口大使早年间游学中国,最喜欢中国画,他这一遭算是投其所好,想来也不会被他的好侄儿比下去。
他裹好画布,正准备拎着画往门内走,忽然,管家伸手一拽他:“老爷!你看!”
他回头一看,竟又是滚滚黑烟升起!
“怎么又着了?”
刚念叨完,那火星便猛得一跳!
这会儿,连后门都能见到火光了,里头的喊叫声连大门外都能听见了。
管家疑惑道:“这么大火怎么也没见着人跑出来?”
程仲恒心下惊疑不定,登时回想起程显之前的种种行径……
第一次起火时鬼鬼祟祟地在走廊撒什么东西……
第二次突然就一反常态,忽然在他跟前说什么要给大使送礼,投靠大使,惹得他大张旗鼓地要人开银行保险柜拿东西……
此刻大伙滔天,里头却没一个人跑出来,他的好侄儿也是不见踪影,到底早年间跟着程三平黑道白道都混过一遭,程仲恒重重地“唉”了一句:“送他狗屁的礼!快走!中计了!”
然而,他心下已然清楚,这会儿想把自己摘出去,怕是已经晚了……
当日正午,程夫人正招呼仆人将午饭摆上桌,准备再去敲门喊程仲恒出来吃点,这时,门口响起了一连串的敲门声。
她走去打开门,一整队荷枪实弹的士兵便闯了进来。
程夫人联想到丈夫回来之后的古怪行径便知道是出了事,但仍旧挺直腰板,强做镇定:“这里是联合商社的程府!你们这是做什么?我要见你们长官!”
一个军官模样的人从外头走进,出示传唤证:“白司令亲发的传唤证,程仲恒涉嫌和昨晚的船行纵火案相关。”
“胡说!你们不是已经抓到人了吗?喊我先生去做什么?”
那个军官放软了话:“夫人莫急,主要是那女人不肯招供,只好找程先生问问话,就当是帮忙了,没事的话,晚饭时候人就能放回来。”
程夫人狐疑:“真的?”
“当然!”
士兵们撞开了房间门,拎着报纸瘫在桌边的程仲恒被带了出来。
程仲恒叹息一声:“我若是今晚没回来,就劳烦夫人给我送些日用品吧。”
程夫人安慰道:“没关系,他们说,就是问问话。”
程仲恒苦笑,问问话?他那个好侄儿对他,应该没这么心软。
警察署内。
传唤程仲恒问话的,仍然是方武苟。对这位,方队长就没这么好脾气了。
“程老爷,我们查出来,昨晚你去过日商船行?”方武苟将银行经理的口供推到他面前,“凌晨两点多的时候,你的管家匆匆赶到银行取了东西,说是送去日商船行给你的。按照车程来算的话,那会儿可差不多就是船行起火的时间啊。”
程仲恒:“日本大使提前来港,取的东西,那是我为他准备的礼物。”
方武苟讶然:“礼物?给谁?”
程仲恒也一愣:“日本大使……山口……”
方武苟没好气道:“程老爷您逗我玩儿呢?山口大使三天后才从本国出发,您昨天晚上是送的哪门子礼物?”
“他提前到了。我……”程仲恒有些懵。
他本以为他那位好大侄儿顶顶多就是纵火栽赃,没想到……等一下,还有余地。
“方队长,我的嘴做不了数,可船总作数吧?”他道,“人来的话,就会有船,码头有工人,你去问问,昨晚凌晨两点多,是不是有一艘大船去过?”
清水县码头。
“你们说,昨晚来的不是什么大使船,而是一艘运货船?”白陈君面露讶异。
被问到的工人麻木地点点头。
昨晚,他们刚经历了一场生死考验,不少人甚至全家仅留下一个活口。
若是有人能够替他们报仇,他们什么都愿意做。
她记得,昨晚,她就是在不远处的树丛里,看到本田带着一队人匆匆赶来,嘴里喊着她听不懂的日语,杀了一大堆码头工人,接着她看到一艘大船过来,但是天太黑了,船身上的标识她根本看不清。再然后就是枪响,她差点被本田发现,滚斜坡昏了过去。
“我们被那些日本人赶进了船舱里绑着,没多久就听到了汽笛声,岸上的日本人好像袭击了那艘船,不过枪没响几声就停了。再过了一会儿,来了人给我们松绑,喊我们出来卸货。”
“谁的货?”
“呃……好像是联合商社程老板的货吧?”
警察署。
“你说那不是日本大使的船,是程显的货船?”
“是啊,所以小程先生这才大晚上的从城内赶去接货,这起火案的警,还是他报的呢。”
“放他娘的狗屁!”程仲恒终于忍不住火了,“他小子昨天早上就在那儿了,他报的哪门子警?那火压根就是他点的!”
“可是昨晚有不少人都看见程公馆门口小程先生的座驾出门了啊。”方武苟一笑,“这其中,就有大半夜被程老爷您喊起来的银行职员啊。按照时间推算,小程先生是在大火发生后才去的码头,那纵火案跟他,可是毫无关系啊。”
程仲恒面色铁青。
方武苟一笑:“实际上,您现在的嫌疑可不比那位自己认罪的林老板低啊,说您是她的从犯,也不为过。”
“你说什么?!”程仲恒一拳头砸在了审讯桌上。
方武苟眼皮一跳:“程老爷,别动气啊。”
那天晚上见过程显,能够证明程显在那里出现过的,都被一把火给全烧了。
这王八蛋做下这些究竟是为了什么,难不成就为了嫁祸他?
此刻,联合商社。
程显心情颇好地端着一杯咖啡,正坐在桌边看着今天的报纸。
报纸上写道,纵火案嫌犯被抓,他不以为意地笑了笑。报纸上又写道,司令之女警察署顾问白陈君再度奉命督察,他表情愉悦地放下手中的咖啡,念道:“小白啊小白……你会怎么选呢?”
一个职员打扮的人从外头进来,关上门之后,开口道:“先生,货都送走了。”
程显点头:“那就好。”
职员的脸上露出笑容:“从前跟着您父亲,总觉得这辈子不过如此,找份糊口的活,有吃就吃,有喝就喝,两眼一闭,管它今天明天。直到跟了您,才算是真正活过来。那批药,咱们的人已经私下把它往北边送了,想来……“
程显一根手指横在嘴前,笑着“嘘”了句,示意他隔墙有耳。
那职员忙住嘴:“那我继续去忙了。”
“嗯,好,去吧。”
门从外头被关上。
程显原本打算去桌上拧开收音机,忽然窗帘好似被风刮了一下。
他脸上露出笑,重新伸手端起面前的咖啡。
果然,下一秒,一把枪便抵在了他的脑门上。
“丁小姐?”
丁桥面无表情地用枪指着他:“老板和你合作,你的船没事,可她却进去了,你就坐在这里喝咖啡?”
程显:“我和林老板只是临时合作关系,小黄鱼我已经托人送去兴振钱庄了,如今银货两讫,不信的话,丁小姐不如去钱庄问问?”
“老板和你交代了什么?”
“她只说,她会没事。”
丁桥垂下枪口。
正在这时,程显手指一动,按下了桌底的电铃。丁桥大惊。
铃声四起,大门从外被撞开,刚才离开的职员去而复返,程显站在一群持枪人的身前,无数把枪指向了丁桥。
丁桥冷冷道:“你这是做什么?”
“不好意思丁小姐,你们舞厅来的电话,说你应当会来我这里。”程显笑了笑,“既然已经答应了人家,那自然是要好好地把你送回去。”
没错,丁桥离开后,萍姨便果断地让苏念给联合商社去信,如果丁桥出现,一定要截住她,让她别做傻事。
这也是林老板走前的命令之一。
“她们……”
“得罪了,丁小姐。”
丁桥被几个冲上来的职员扣住,人被架走之时,她有些不甘心地问道:“我可以不坏事,但……林不疑自己到底有没有脱身的办法?”
“有。”
“是什么?”
“……是一个人。”程显笑道。
丁桥一愣:“谁?”
程显:“警察署顾问,白陈君,白小姐。”
丁桥皱眉:“她?”
芦城,清水码头。
“这就是昨晚联合商社到的那艘货船?”白陈君问道。
“是。”
同样是一艘巨大的邮轮,也难怪昨晚她会在岸边将其认成送来日本大使的客船。
船上的箱子都已经搬空了,白陈君问:“到货的是什么东西?”
“单子上面写的是,三十箱罐头,五箱丝袜,二十箱五金件……还有些别的日用品什么的,就是联合商社平日里卖的那些。”
“那这也没什么奇怪……”
忽然,她视线一凝。
船板处至墙角的夹缝里,似乎有些奇怪的红色粉末。
白陈君用手指按了一些,闻了闻,这东西长得有些像火药粉,但没什么味道,她从没见过这东西,于是她问身边的警察:“你们知道这是什么吗?”
警员们面面相觑:“会不会是烟火啥的?”
白陈君摇头:“你们闻,没什么味道。”
几个警员吸了吸鼻子:“确实……”
白陈君决定下船去问问小徐法医,看看能不能帮忙检查出来。
小徐法医还在那边忙活着,现场尸体足足有十几具,他一个人忙不过来,只能请求警察署里的其他法警帮着一起做,可惜那会儿政府对国内的法医学教育并不看重,法警们能力有限,所以效率并不是太高。
小徐法医这边忙得团团转,眼尖瞥见白陈君往这头来,忙叫她:“白顾问!来一下!”
“怎么了?”
“我刚刚仔细查了一下那个船行主人胸口的刀伤,还做了些切片拜托其他人帮忙送回城内化验室化验,现在,结果已经出来了。”
“怎么说?”
“她胸口进刀的那道伤,有炎症反应,创口内有凝血块,判定为生前伤无疑。但是,创内刀口不是直下的,而是前深后浅内勾着的,偏向右侧,且伤口很浅,并不致死……”小徐法医演示给她看,“最关键的是,虽然被大火烧过,但是,我们还是从她手指甲里藏着的木屑中用鲁米诺查出了血迹的存在,这就说明……”
“这就说明,她很有可能是自杀。”
“没错!白小姐你好聪明啊!”小徐法医竖起了大拇指,“这个船行主人胸口正面偏右侧中刀,无论是位置,还是创面,都接近自杀手法,而且,她身上除开胸口这一刀,也没有其他与他人争斗的痕迹,按理说,如果是其他人动的手,在正面中刀且不致命,怎么都会和持刀人争斗一番留下痕迹吧?还会那么乖乖地呆在屋子里等死?按照尸体的死亡时间推测,她应该是今天凌晨两点到三点左右身亡的,这个时间差不多就是这间船行起火的时间吧?”
所以说,山口智子在中刀之后没有离开
“对了,你刚才说,她指甲里的木屑?”
“嗯,我刚刚去询问过搬尸体的警员,他们说,这具尸体是倒在门框边上的,手指扒在门槛上。”
“她想出去?”
“回来的法警说,方队长那边问过了通讯处的人,说是今天凌晨火灾时那会儿,有人用城内中街附近的电话亭拨了一通电话,电话那一头收讯的,正是日商船行。”
那么,也就是说,山口智子原本已经打算自杀了,却因为那通忽然打来的电话改变了主意?电话的内容,究竟是什么呢?是什么,让一个已经下定决心结束生命的人,忽然爆发出那么强的求生欲望?
等等,她记得山口智子档案里的原名是叫徐多子,是个中国人,她是那个什么山口大使留在国内的妻子。当时岸上枪响本田那么紧张,应该是和她一样把船当成了那个亲日大使来的船,本田带人出来,山口智子必然会知道,白陈君记得自己昏过去之前看过一次手表,表上的时间是凌晨一点多钟,可工人们说,他们是三点多钟程显来之后才给他们松绑,让他们去卸货的,中间那将近两个小时,本田和山口智子就把这艘害他们白欢喜的船搁在这里不管不顾?
那么,联合商社那艘船……
白陈君忙不迭地从口袋里掏出用手帕包着的红色粉末:“巧了,我这里也有一个奇怪的东西要问问你。我刚才问了其他警员,他们都说没见过,我也没见过,你知道这是什么吗?”
小徐法医接过去,仔细观察了一番,随后问:“这是在哪发现的?”
“就是那艘联合商社从海外进货回来的船上。我在甲板的缝隙里发现的,我猜,大概是搬的时候没注意,从箱子里漏出来的。”
“那就对了。”小徐法医压低了声音,示意白陈君把腰弯下来,“我确实见过这个东西。前两年,我还在留洋的时候,我的老师给我们介绍过它。这是一种新研制出来的杀菌药,学名叫‘百浪多息’(注:即Prontosil,第一代磺胺药物),红彤彤的粉末,能杀菌,但是用完之后,会把人的皮肤染红,据说这两年那些洋人已经研究出了不会染红人皮肤的版本,如果船确实是从海外来的,那这个应该就是那东西没错了。”
“国内好像没有这个东西……”
“那当然,这种好药,洋人怎么会给我们?”
“联合商社这小程老板可以啊,这种东西都敢搞来……还敢把船往日本人眼皮底下停。不过,这东西的价格都快赶上黄金吧?他一个开百货商店的买这东西……”小徐法医的声音突然停住,他像是突然明白了些什么,笑了笑,“唉,白顾问你还是自己决定吧。老刘教我遇事不决少多嘴,我也就不多嘴啦。”
他把那些红色粉末交还给白陈君:“没想到,白小姐您这位前未婚夫,心眼居然没传闻中那么差劲……”
“……他确实不是一个差劲的人。”
程显一个开百货商店的为什么要买这些东西?
自民国成立以来,海外对中国的封锁从未有过一刻停止,很多伤员不是死在战场上,而是死于伤口感染之下的并发症。
如果白陈君选择说出真相,那么,程显好不容易躲过封锁从海外偷运回来的这些杀菌药毫无疑问,一定会落到日本人手里,这条隐秘的运输线也会同时失去。
她想起那个时候在习艺所时程显问她的话:“作为联合资助人,还希望在未来的日子里,小白能够放下心中的芥蒂,多多相信我。”
她当时的答复是什么呢?
“那当然,只要你不做违背原则的事。”
“白小姐的原则是什么呢?”
“国家,公民,还有正义。”
“什么是正义?”
“法律面前人人平等。”
“……”程显一笑,像是并不认可她的想法,“白小姐果然比程某高尚多了。”
……
回过神来,小徐法医已经蹲了回去,继续去忙自己的事。只不过,他给那些日本职员验尸的时候,颇有些漫不经心的样子,像是对他们的死法并不怎么关心。
对于这个国家的人民来说,什么才是真正的正义?
“小徐法医。”她开口道,“我觉得,我们可以回去找方队长结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