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探

(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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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老板作为“意图挑拨与友邦关系,并造成严重影响”的重犯,被层层看守、特殊照顾在牢狱的最里层。

不过,她只说自己是纵火案的罪犯,对于其余细节,只字不提。不仅不说,她还戏谑地冲着警察署的警员们开玩笑:“你们不是有那位白顾问吗?白顾问要是能查出来,我就什么都认。”

不知道她是不是故意这么干的,自她被抓之后,城内民怨沸腾。不少人抨击警察署和白司令唯日本人马首是瞻,一个日本船行,明目张胆地占据着芦城附近唯一的大港口,还屠杀本国工人,白司令却连个屁都不敢放,只敢帮着日本人抓自己的同胞,实在是可耻可恨!

城内的学生们给白司令还有警察署署长都画上了动物丑像,一个是猪,一个是狗,极尽侮辱之能事。众人本以为脾气急躁的白司令这下大概要拎着枪把那些学生统统抓起来了,然而,这一整天,警备司令部像是哑巴了一样,根本没人吭声。

但,白司令不吭声归不吭声,南京那边的命令却下来了。

码头工人无辜被杀,群情激愤,原本咱们这边占理,完全能够拿到国际场合上去对日方进行谴责,好让他们理亏让步,谁知却一把火烧了人家的船行,也烧死人家不少侨民,原本占理的事忽然变成了各有过错,还让日方趁机反咬一口。南京方面对此事十分恼火,要求他严办此事,严惩犯人,如今日方对我虎视眈眈,勿要在此危机时刻让政府难做。

于是,林老板被抓的第二天,提审她的方武苟便又一次坐到了她对面。

“林老板,今天有什么话说吗?”一向对犯人疾言厉色的方队长却并没有呵斥她,反而有些怅然。

林老板虽下狱,但因为案情特殊,监狱的警察并没有怎么为难她。她还是穿着被捕时的衣服,面颊发丝却打理得一丝不苟,几乎看不出半点狼狈。

“我的说法还是和之前一样。”她淡淡一笑。

“林老板。”方武苟无奈叹道,“咱也不是要为难你,只不过……唉,你也知道……”

“方队长是不信任你们家白顾问吗?”她道,“细节方面的事,你想知道什么,你们家白顾问自然会告诉你呀。”

油盐不进,方武苟也没了办法:“林老板,您不管您自己,总要管管您的那个舞厅吧?”

林老板仍不为所动。

方武苟只好拿出了杀手锏,将一份档案推到了她的面前:“实不相瞒,去年这会儿,白顾问曾经拜托我查过你的消息,这些资料,能给的,我都给她了,但不能给的,全在这里头了。”

林老板淡淡一笑:“哦?什么东西?”

她淡定地拆了档案,下一秒,嘴角笑容微僵。

那是一张站立着的年轻军官的照片,照片上二十余岁风华正茂的应如故,意气风发地站在军校门口,这是他的毕业照。

方武苟道:“林老板,我知道您为什么要烧哪家船行,您的那间舞厅,也大有来头,不是吗?”

另一头,白陈君带着小徐法医去了清水码头火灾现场。

小徐法医其实不是特别理解白陈君坚持和方队长换主场,他个人是觉得,那位林老板是白小姐亲自抓的,自然由白小姐来问话更为合适。

再说,两个姑娘总比一个姑娘对一个大男人,更愿意说出真心话。

不过,或许白小姐有自己的想法吧。

现场有多具尸体的,光肢体完整的,就有足足十余具,不过,几乎都是船行内统一制服的日籍员工,此刻,这些尸体全都并排躺在担架上,用白布盖住了脸。而白陈君心心念念的那十几个中国姑娘却不知所踪。

她在心中暗松了口气,心道那些姑娘多半是在林老板的安排下被救走了。

那日,林老板向她伸手就缚时,淡笑着向她提了一个条件:“我可以成全你一直想要抓我的心愿,不过,你必须答应我一个条件。”

白陈君知道她狡诈,提起了十二分的小心:“你先说,我听听看。”

“不会违背你的正义。”林老板的脸上现出嘲弄的神情,“不过,要想知道我的条件是什么,你就得先把船行案给断了,如果你查不明白,我会随时翻供,告你白顾问一个陷害好人、逼人就范的罪名。”

这根本,就是林老板和她之间的一场赌局。

白陈君闭了闭眼。

睁眼后,她将那些盖尸的白布一张张掀开,这些尸体身上都有大片烧伤痕迹,有的甚至脸被烧了,死状各异,但基本都是呈现全身蜷缩状,这种死状,都是烧死的无疑。

在这些尸体中,白陈君认出了那个在码头上屠戮船工的日本军官。他的死状很难看,似乎一块烧塌的梁木砸下来,击中了他的背部,以至于他的背上插满了烧焦的木屑。他似乎被压在了那个地方,等着火势慢慢烧过来,手指抠住门廊,死后,指甲里填满了木屑。

作为警察署顾问,白陈君不该有这些情绪,可她如今看着这个日本军官惨死,却油然一股大仇得报的快意。她在这一瞬间忽然理解了过往所有那些站在她面前的受害人大仇得报时的心态。

所有尸体中死状最惨的,是一具女尸,据报告,似乎这个船行的老板。

山口智子,本名徐多子,一个改换日本籍的中国女人,这是她得到的情报。

她的身上几乎不着寸缕,身体的烧伤也是所有尸体中最为严重的,最表面的一层肌肤都已炭化,白陈君忽然“嗯”了一句,开口:“徐法医,你先过来看看这个!”

小徐法医闻讯而来,他从白陈君的手中接过手套,慢慢剥开了尸体上一小片炭化的皮肤。

那块皮肉被剥开后,一股奇异的熟肉香味便在整个屋子内蔓延开来,甚至盖过了硝石臭味,想到这是人的肉味,边上人不禁捂鼻,然后用一种一言难尽的表情望着站得那么近的白陈君和徐法医,心道这俩人到底是怎么忍住不想吐的。

“你们看,她身上有刀伤。”小徐法医示意他们看,“贯穿伤位置有明显的分层,最上面已经被火烤熟了,说明刀是生前扎进去的……”

“为什么这就说明刀是生前进去的?”

“因为,如果是烧死之后再把刀子扎进去的话……”小徐法医示意他们看贯穿伤旁侧,“上面这一整块应该会全熟,不会只有刀口这一块的肉是熟的。刀口这块熟的原因是金属能导热,切口处的温度要远高于四周。”

白陈君听懂了:“就是说,是有人先杀了她,然后再把她抛尸到火里?”

“不对,她还是被烧死的。”小徐法医摇头,“她的尸体也和其他人一样,也是浑身蜷缩,这是火场里的尸体的典型特征,不过……”

白陈君:“不过什么?”

“这个刀口的插法很奇怪……”小徐法医皱着眉头比划,“你看,这贯口不直,不太像一个熟手干的,但你要说是这凶手手法不熟练吧,她身上又只有这一道口子。因为外面一层已经烧焦了,所以她身上有没有挣扎造成的其他划伤之类的,还真不好判断了……”

说起手法不熟练,白陈君倒是想起了之前已然入狱的黄强妻子。黄强案引出宋文方被杀一事,白陈君原本是为了追查涉嫌灭口宋文方,以及走私人口的日本浪人,才追到了船行去,谁知道如今,居然就被林老板这么一把火给点了。

小徐法医遗憾道:“这房子烧成这样,就算是用之前那种新型的鲁米诺试剂喷也没什么用了,再想从现场的血迹喷射痕迹上找证据,怕是有些难了……”

他话音刚落,废墟里忽然传来了警员的呼唤声:“白顾问,来一下这边!”

白陈君忙闻声赶了过去:“怎么了?”

“刚才我们在这边查现场,靠墙边蹲了一会儿,结果站起来,钥匙上面就全部沾满了这个。”

白陈君拎起他腰上的钥匙串一摸:“磁粉?”

“是啊,这东西黑不溜秋的,和炭灰混在一起完全分辨不出来,原本我们还以为是沾灰了,结果拍两下发现根本就是吸上去了。”

“是只有这间屋子里有,还是所有屋子都有?”她嘴上这么问着,实则已然先一步折回了船行主人所在的那间,她从一个警员那里借了串钥匙,弯下腰沿着屋子转了一圈。

这里没有……这里也没有……

而外头传来了警员此起彼伏的验证声。

“这间屋子有!”

“我这间也有!”

“这间有!”

……

“这间没有!”

一声“没有”唤回了白陈君的神智:“哪间没有?”

“这里!”

那是一间极为狭小的屋子,内力有一些烧烂的砖石碎瓷片什么的,看着很像是杂物间。

白陈君忽然“咦”了一声,从地上拾起一根烧焦了的火柴梗。

幸存的码头工人们证实,当晚本田去码头发疯前不久,船行这边有过小火光,只不过因为没持续多久,所以也就没人当回事。

“难道第一次起火的火源地,就是这间小房子?”她这么喃喃道。说完,忽然一顿,她想起来事发当晚,那个叫本田的中尉忽然带着手下的浪人们,像是提前得到了什么消息似的赶往码头,还嚷嚷着有危险要抓刺客,杀了一大堆码头工人。

他是从哪里得的消息?

等等……

如果是在墙边撒磁粉的话,她觉得这个方法似乎是在哪里听到过 ……

忽然,她灵光一闪,正准备开口,便听到一位警员说:“这是日商船行,是不是……墙里头埋了监听线啊?”

不错,磁铁能够干扰收讯信号,撒磁粉的地方,收讯的信号会产生很大的杂音,干扰到监听。

那警员挠着头:“我之前在通讯处干过,他们跟我说,机关里头一些办公室还有重要档案室里,建房子的时候墙里头可能就会把监听线还有板子埋里头,好提防着有人做些什么……”

“那,咱们砸墙?”

眼前的一幕着实令人震撼。

船行主人屋子的墙皮被率先剥开后,大块大块埋在墙内的金属板与铜线们便露了出来,整面墙就仿佛是由密密麻麻的金属网织成的一般,几乎铺满了铜线。那些铜线顺着这间屋子延伸出去,连向船行里的其他房间。

警员们沿着铜线的走向追到了其他屋子里,开始一间一间地拆墙。

整座日本船行,但凡有墙的地方,但凡能够埋线的地方,都铺满了这些铜线铜板,就连各间屋子里的桌子、厕所洗手台的那块装饰板,也掏空了在中间加塞上了一块。

难怪……连火都烧不坏这栋楼……

“这位死掉的假倭狗戒心还挺强啊……”有警员玩笑道。

他们私下里管死去的山口智子叫“假倭狗”来嘲她,作为一个中国人,无论是出于什么样的理由,也不该背弃自己的同胞,改换姓名国籍,去给日本人做事。

“这些线最后接收连向哪儿吗?”白陈君问。

警员们顺着那些盘根错节的线路一条条地找,一条条地对,最终,发现那些线路的源头汇聚在了主人房间连接桌台上话机的电话线接口上。

那台被程显称赞的德产原装话机,如今已然被大火烧得不成样子,下方作为伪装的中空接板被警员们拆下,露出了它作为一个改装过的监听设备的本来面貌。

只要拎起话筒,就能够监听到屋子里所有想要监听到的声音。

那么,换句话说,如果撒下磁粉,就代表有人发现了船行墙内的监听设备,并且想要破坏它。

有警员皱眉:“可是,既然这样,为什么不直接想办法破坏掉主人屋子里的主接口,而要一间一间地去……”

白陈君道:“你们忘了,刚才除了主人屋子,不是还留了一间小房子没撒粉吗?”

“对啊!”正是那间小房子里,找到了一根烧焦的火柴梗……

“难怪第一次起火不久之后那个本田要往码头跑,我猜啊,八成就是他趁着那假倭狗离开房间救火的时候,潜到了她屋子里,偷听了她桌上的那个话筒,结果被人家摆了一道,收了个假消息。”

白陈君颔首。

她敢笃定,林老板当晚那一身日本艺伎一般的妆容打扮,多半就是混进了船行的舞女队伍里,找机会进到了这间小房间里,设计出了这一幕。

“不过……如果是这间小屋子起火的话,那起火的时候这间屋子里应该全是救火的人吧?”说话的警员不解道,“确定有机会能传出什么消息?”

“所以说啊……”白陈君道,“这件事,肯定不像她交待的那样是一人所为,这里当时,肯定还有帮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