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21年,芦城,冬。
那时萍姨正预备给屋内的应如故送刚发来的信件,还未敲门,屋内忽然传来一声花瓶碎裂的声音,随即主人淡淡的声音从内传来。
“你年纪才多大,什么营生不好做,偏偏要学人家做这个?”
萍姨想到应如故腿脚不便,担心会出什么事,便一把推开了房门。谁知,眼前的画面却让她一愣。
应如故上半身的衬衫衣领被扯开,轮椅斜歪在屋内一角,面色有些不悦,而他的前方,一个衣着有些暴露的蓝衫姑娘正好整以暇地站在远处,看到萍姨进来,还戏谑了一句:“见过嬷嬷,嬷嬷好。”
萍姨不明所以,但出于礼貌,还是对着年轻姑娘点了点头。
那姑娘看上去不过十五六岁的模样,虽然生得面容姣好,但或许是由于营养不良,身材瘦小,即便是故意穿得成熟,又胡乱一气地将自己涂抹得妆容成熟厚重,仍旧改变不了那小孩子偷穿大人衣服的既视感。
一旁的应如故见她有些发愣地看着那不知怎么出现在内的姑娘,颇为无奈地解释:“我刚起来,就看到她自己从窗户翻进来,上来就要扒我衣服。”
那姑娘振振有词:“我听肖六爷对堂里的雪晴说,她要是能把你给办了,就给她三根金条。可是那个雪晴说她办不到,那我要是办到了,不就能拿走那三根金条了?”
应如故听得眉头都皱了起来。
萍姨嘴角上扬,低头暗笑。
应如故瞥见她在偷笑,咳嗽了一声,萍姨当即正色。
应如故问:“我这外面那么多人守着,你怎么翻进来的?”
那姑娘一副理所当然的模样:“你门口明面上守着的有两个,实际上总共有八个人,我都观察大半月了,他们白天晚上隔几天便会轮岗,多看到几次重复的脸就能数出来,但是只见人进不见人出,说白了就是那里有个什么不知道的屋子来装他们呗,就跟堂子里开给那些贵人不想被人打扰的里屋一样。”
应如故点了点头:“嗯,观察力不错,然后?”
“然后就找他们会出纰漏的时候呗。”
“哦?”应如故不记得自己的人能有什么出纰漏的时候。
“我在堂子里常常守大夜,不管白天休没休息,快天亮五点多的时候人的精神是最差的。而你那八个人,后半夜为了给自己提神,都会喝浓茶,你们院门口的泔水桶里一到早上收的时候,面上一层全是茶渣子,一看就是守夜的那些人喝完了倒掉的。”
应如故若有所思:“你是怎么往他们的茶里下东西的?难不成你还摸进他们屋子里了?”
那姑娘笑了:“根本不用啊,我直接跟着你家采买东西的,他去买茶,我跟着他假装帮堂子买东西一起进去,直接往他买的东西里下啊。啊对了,不是毒,就是一些番泻叶,混在里头,泡的时候他们脑子昏昏沉沉的也认不出来,死不了人,最多,拉个几天,就当给他们清肠了?”
应如故的脸上露出笑意:“花了几天?”
姑娘:“不长不短,三个月吧。”
他道:“太慢了,如果是我的话,三天就够了。”
那姑娘看着他那坐在轮椅上的断腿,不信:“就你?我看是不到三天你就暴露了吧?”
萍姨见她提起应如故的断腿,心下一惊,刚打算强行将这个哪壶不开提哪壶的姑娘直接拎走,岂料应如故并未生气,反而道:“方才只不过看你是个小姑娘我便不与你计较,不过,既然你觉得自己很厉害,不如这样,以这间屋子为范围,你用腿,我只有我的轮椅,我给你五分钟的时间,五分钟后,你若是能从我手上拿走我的手表,我就给你你要的三根金条。”
“那我要是输了呢?”
“输了,你就得答应我一个条件。”
见他笑得这么胸有成竹,姑娘也知道肯定有诈,但是,三根金条不但能够帮她赎回自己再也不用卖身,还能保证她在这城内买下一所不错的房子,并且衣食无忧得过上许久,想到这里,她决定跟眼前这个男人赌一把。
说到底,即便他再厉害,也不过是个诡计多端的瘸子。
应如故见她下定决心,用眼睛示意萍姨出去,五分钟之后再回来。
萍姨关上门,便听见里面传来了不小的响动。
她在心底叹了口气,这姑娘,聪明是聪明,可若是碰上主人的话……那可就输定了。
五分钟后。
萍姨打开了房门。
此刻,屋内的动静早已停了下来,这回,衣衫不整、满头大汗的人变成了那个姑娘。应如故的手上拿着一把枪,正笑吟吟地指着她。
这个瘸子确实挺灵活的,也不知道是不是常年绑在那个轮椅上,都快绑成了他第二条腿,灵活得像个泥鳅一样也就算了,等到她好不容易成功近身他时,他却掏出了枪。
那枪管热腾腾的,隔着头发都能感受到里头即将喷出的火星。她自然不会傻到拿脑袋去赌枪子儿,不过……
她恨恨地盯着应如故:“你耍赖!说好了我用腿你用轮椅,你掏枪出来算什么英雄好汉?”
应如故也不怕走火,直接用枪管撑着自己,然后手指慢慢靠向了扳机。
姑娘愣住:“喂……”
“砰”得一声,枪口冒出一团明黄色的火焰,应如故垂眸,拿这火焰给自己点上了一根烟:“前两天人家送的小玩意儿,我看着挺好玩的,就随身带着了。别说,确实挺像真枪的。”
姑娘:“……”
应如故:“你胆子太小了,生怕我真对你开枪,至少也该强行夺过去确认一下真伪。不过,没听说过一句话吗,太怕死的人是什么事都做不了的。”
“行了,我愿赌服输,你的条件是什么?”
应如故一笑:“成为我的人,帮我做事。”
“凭什么?”
“刚刚还说自己愿赌服输呢。”
“我的卖身契在堂子里,除非你帮我把卖身契赎回来。”
“没问题。”
这下换那姑娘不解了:“连肖六爷这样的大人物都想找人讨好你,你应该很有钱也很有地位吧?你要我帮你做事?我能帮你做什么呢?”
“你很聪明,观察力也很好,我的身边,需要你这样的人。”他笑道,“况且,你这样的人,若是一直留在妓院里给人家卖身卖笑,实在是可惜。”
他的话似乎戳中了那姑娘的心事,她自嘲一笑:“我这样的人……呵……我这样的人……”
应如故眉头微蹙,眼神看向萍姨。
萍姨点头。她明白,应如故的意思是,要她去查一下这个姑娘的底细。
应如故不喜欢身边的人有秘密,尤其是他不知道的秘密。他们所有人都一样。
姑娘不解:“那你把我留下来,就不怕我将来报复你?”
应如故似乎有些忍俊不禁,他咳嗽一声,随即正色道:“你若是有本事报复我,好,我随时欢迎。”
“……”姑娘沉默了片刻,“好,我答应你。”
这个姑娘,就是萍姨记忆里初见的林不疑,林老板。
大约七日之后,萍姨将林老板的底细送到了应如故面前。
应如故简单翻看完之后,有些惊讶:“她居然是白半城的女儿?”
萍姨点头。她也很惊讶,最近风头正盛的白半城的女儿居然会沦落到去卖身?还是在芦城,自己亲爹的眼皮子底下?这也太……
“也是,如此年岁,只要失去了音信,便多半会觉得人已经死了,何其寻常。”
他们的情报路径自然不是寻常机构可比的,查祖籍地、父母生平,把一个人从头到脚翻一遍,对他们来说,轻而易举。
白府管家无论如何也难以相信的事情,在他们这里就和吃饭喝水一样简单。
阅毕,应如故点火烧掉了那些东西:“这些东西就当没看过,谁都别提。”
萍姨忙点头示意记住了。
在萍姨的记忆里,自那之后,应如故便对林老板很不一样。
他似乎很欣赏这个年轻姑娘,就像照顾自己的妹妹一样,凡事都愿意耐心教导他。
十几岁的林老板并不是如今这般沉稳的性子,她市侩、庸俗、尖刻,偶尔甚至称得上是残忍。
萍姨记得,有一回林老板在执行任务的时候,失手烧了平民的房子,一家几口人命丧大火,应如故厉声斥责她,发了好大的脾气,可林老板却是一副满不在乎的模样:“子弹长眼睛还是火长眼睛?我不是故意的。”
应如故没听她多解释,直接把她吊了起来,在院子里挂了一天。
一直到黄昏时分,只剩下半口气的林老板才在应如故的默许下被萍姨放了下来。
吊了一整天水米不进的林老板直接昏了过去,她身子骨虽然结实,但到底不是铁打的。应如故连夜替她找来医生,确定不会落下病根之后,便守在她床边,等她人醒过来。
林老板醒来看见应如故的第一句话就是:“你在看我笑话?”
应如故淡淡道:“我在等你道歉。”
“你差点去了我半条命,却要我给你道歉?”林老板冷笑一声,“应如故,我早就说过,你别强留我下来,咱们道不同不相为谋,你既然看我不顺眼,不如现在分道扬镳。”
“又错了,不疑,色厉内荏,稍微有点阅历的人,你便吼吓不到。”
林老板这下真恼了:“你这瘸子别总一副长辈的模样教育我!”
听到“瘸子”二字,应如故眉梢一跳:“从今日起你每月用钱我要扣除一半替你寄给那户死于大火的人家的亲属,林不疑,我这是在通知你,不是在跟你商量。”
“你!”
如今的林老板无人斗得过,当初的林老板却拿应如故无可奈何。
他把她吊起来罚,拼命地驯服她,折磨她,恨得她咬牙切齿。
他给她擦药疗伤,悉心地教导她,怜悯她,把她重新变回人样。
他们之间的一切全在那十年里,在那张最初应如故按着头逼她一起照的唯一一张合照中。
在应如故过世之后的许多年里,林老板偶尔有时候会在只有她和萍姨在屋子里的时候,和萍姨谈起这位旧人:“他一直不怎么看得上我,可我还心心念念替他报仇,有时候真感觉我比我那个傻妹妹还像个冤大头。”
看不上她?怎么会?
林老板不知道,萍姨却是一清二楚。
应如故很在乎她。
“年礼备好了吗?不疑的话,给她金子就好,她只喜欢金子。”
“我刚把她从水牢里捞出来,大概两三个小时就能醒,让厨房看着点时间,晚饭别再给她吃凉的了。”
“呵呵……她肯定特别恨我,每回看见我都一副要吃了我的样子,什么时候才能稳重些啊……”
应如故对林老板那般好,好到钱庄还有宅子里的许多人,都说她明面上是下属,实则是应如故养着的小情妇。那些人都知道她十几岁就失了身,应如故娶谁都不可能娶她。林老板自己也这么觉得,可这话绝不能当着她的面说。
有人嘴贱,偏要当面去招她:“你都跟了应先生这么多年了,怎么还不见他收你做姨太太?”
“我和应先生没什么关系,他嫌我脏,我嫌他下半身不能,相看两厌,人之常情不是?”林老板淡笑道。她那时已不再是什么冲动的少女,话里话外,沉稳,但更为刻薄。
那时萍姨刚好从院中路过,听到她说这话,原本在心下想这姑娘真是数年如一日的口不对心,结果回头一望,应先生的轮椅靠在树下,望着那两人站立的方向若有所思。
看到萍姨,他点头一笑,便推着轮椅慢慢走远了。
此后,应如故再没在萍姨跟前提过不疑。
一段故事,还没来得及开始,就这么结束了。
……
“萍姨?萍姨?”苏念焦急的声音将她的思绪从过往中唤回。
她回过神来,忽然发现室内只剩她和苏念两个人了。
苏念急道:“萍姨!我说不动丁桥姐,这家伙刚才已经拿上枪,准备去闯警察署的大牢救人了!”
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