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探

(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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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哪里?

眼前的世界被分割成了一小块正方形,视线所能触及的,只有方形所能够容纳的画面。

白陈君怔怔地低下头,那是一双熟悉的,瘦小的,泛着疱疹和脓疮的手,就连吸一口气,嘴里都是干涩的酸腐味。

白陈君好像想起这是哪里了。

下一刻,潮热的空气与呛人的硝烟便向她扑面而来,将她的感官吞噬殆尽。

多年之前的广州城,她在这里和母亲走散,随后便永远失去了她的母亲。

她蜷缩在一栋小楼里,透过面前狭窄的缝隙向外张望。

今天是第五天了,她已经整整五天没有吃过东西了。

紧接着,画面似乎一跳。

有人把一个窝头塞到了她的手里:“吃吧。”

她饿极了,来不及说谢谢就径直往嘴里塞,然后……

“咳咳咳咳……”

干涩的面粉屑呛满了嗓子眼,哽得她疯狂咳嗽,眼泪鼻涕一起往下流:“妈妈……”

那双手毫不温柔地狂拍她的后背,声音听上去十分着急:“吐出来!吐出来!吃这么快也不怕噎着……”

“咳咳咳……”她以前从没吃过这么硬的东西,心下觉得十分委屈,可是却被哽着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心下便更急,可是越急越发不出声,索性憋足一股劲大吼,“我没……”

一只散发着茉莉淡香的手捂住了她的嘴,她也终于在此刻猛得睁开了眼睛。

林老板的脸上沾了些黑灰,看上去有些狼狈,她垂眸道:“你刚才好像做噩梦了,一直在说梦话,我怕你叫出声来,这才把你的嘴给捂上了。”

“是你救了我?”白陈君望着她的脸喃喃道,“谢谢……要不是你的话,或许,我已经死了……”

她的头顶是天幕和星群,看来,此刻她们是在野外。她回想起自己昏过去之前的经历,头开始炸裂地疼……

林老板怎么会在这里?现在是什么时候了?

啊,对了,枪声……

一只手背贴上了她的额头,打断了她纷杂的思绪。

“还好,没有发烧,不然这荒郊野外的,我恐怕找不到药给你吃。”

白陈君轻笑了一声:“谢谢你救我。”

林老板沉默片刻:“白小姐,这话你已经说两遍了。”

“是吗?”白陈君捂着头起身,“那大概是刚才滚得那几下真的把脑子给撞坏了吧?”

“那白小姐下次可真的要小心些。”林老板语气淡淡,“毕竟,白小姐一向引以为傲的,不就是这个聪明的大脑吗?撞坏了可就什么都没有了。”

白陈君“吭吭”地笑了两声,随后她道:“林老板……一直说我没证据没证据的,这回被我抓到现行了吧?不然林老板解释下,为什么会大半夜一身狼狈地出现在日本船行附近的码头上呢?”

“我没什么解释。”

白陈君一愣。

林老板淡淡地将手一指远方:“抓人吧,我是来自首的,我杀人了。”

而此刻,远处滚滚浓烟正腾腾升起。

……

直到天明时分,大火才彻底被扑灭。

昨夜发生在清水县的滔天大火直接惊动了芦城内,此事关系到日本在华的商会治安,稍有不慎,就会造成国际影响。

天还没亮,方武苟的行动队就全员出动,跟在警备司令部的那群大兵们屁股后头,赶来了现场。

方队长面上为上司分忧十二万分荣幸,心里却是叫苦连天。

如果这是搞什么接待,能够蹭吃蹭喝,在大人物跟前露脸的好事,铁定轮不到他,反倒是这种擦屁股背黑锅的事,回回都要他来打头阵。

不过,如果说早上被招来,只是方队长受到的第一次惊吓,那么,此刻突然出现在他眼前衣着狼狈、满脸疲惫的白顾问,就是他今日受到的第二重惊吓了。

“白顾问?!不是,你怎么在这里?你怎么搞成这副模样了?!”

白陈君让开半边身子,露出身后表情淡然的女人:“没什么,我来给你送火灾案的犯人。”

与此同时,芦城郊。

“哇哦!真的好刺激啊!”“大使夫人”坐在车上遥望着车后背早已成为一个看不清的黑点的建筑,拍着巴掌哈哈大笑。

一旁的“大使”却面色有些忧心忡忡,看上去欲言又止。

前排握着方向盘的司机回过头来,对着“大使夫人”道了一句:“小点声,吵得我头疼。”

“大使夫人”吐了吐舌头:“知道了,丁桥姐。”

“大使夫人”,不,是苏念,她慢悠悠地从小手包里掏出镜子,对着自己的脸照了又照:“这易容水平,再看多少次也还是会觉得好厉害啊……你说是吧,萍姨?”

她回头望向身边。

被叫到名字的萍姨脸上犹然挂着大使的装扮,却仍旧对她淡淡笑了笑。

没错,什么大使先生提前到港,什么刺杀,统统都是假的。

本田那家伙疑神疑鬼,一门心思怀疑起山口智子不忠,这才落入了林老板的算计。

山口大使的来访时间并没有变更,所谓今日到港清水码头,不过是林老板那边放出来的假消息。真正的山口大使本人,估计现在还在大洋彼岸呢。

“不过说起来,糊弄日本船行也就算了,为什么要把那个白小姐也一并骗过去啊?”苏念不解地问道,“不怕那个白小姐看破真相,然后把咱们给一锅端了吗?虽然说肯定是不可能的啦……”

驾驶座上的丁桥问:“让我们直接离开,那她自己呢?她是找了应掌柜那边的人接应她吗?”

直到此时,两人似乎都没有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

不多时,车子便停在了舞厅的后巷。

苏念卸干净自己脸上的易容膏,从车上跳下来,嘴上正抱怨着天色太晚了,今晚又要熬夜写稿子的时候,忽然一顿。

舞厅的后门,几个年轻工人正从门内往外搬着大箱子,看到他们时,其中一个工人便拎着一份单子朝她们走了过来:“哪位是这里的主人?麻烦清点确认一下东西,我们好装车。”

苏念疑惑了:“装什么车?”

工人挠了挠头:“不是你们叫的车,说要搬家?这里不是已经挂牌出售要卖了?”、

苏念瞪大了眼睛:“谁说我们要卖舞厅了?!”

一只手拍在了她的肩上。苏念回头一看,是萍姨。

“萍姨!这帮人说要卖掉咱们的舞厅!你说他们……”她话还没说完,便惊讶地看到萍姨从工人手上接过了单子,径直签了字,她错愕道,“萍姨!!!”

此时丁桥也停好车过来了,看到眼前情形,她不由得皱眉。

萍姨意识到事情再也瞒不住了,只好对两人点了点头,示意两人随她来。

三人从后门穿过走廊,路上遇到不少舞厅里的姑娘们。因为已经见到了帮忙搬家的工人们,几乎所有人都已经知道这间舞厅就快要卖掉了。姑娘们担心自己的出路,看到三人过来,便上去将她们团团围住。

“萍姨……”一位姑娘泫然欲泣,大家都知道,如果林老板不在的话,舞厅里的大小事情都由一直跟着她的萍姨决定,“我们真的要走吗?”

萍姨愧疚地望着那位发问的姑娘,点了点头。

“可这样我们又能去哪儿呢……”

塞西舞厅生意好,赚得多,老板也不喜欢虐待她们,虽然舞厅里似乎到处都是秘密,偶尔还会有危险,但姑娘们仍然觉得在这个乱世中,没有地方比这里更好、更安全了。

萍姨拍了拍她的肩膀,意思是想告诉她,林老板给她们准备了去处。

她取来林老板留给大家的信。

信很短,但大致意思就是,如果大家离开,舞厅里所有能装箱出售的挂件、家具、珠宝等,都允许众人自行取用变卖,如果不够的话,库里还有法币、银元若干,可以按人头数分配。

听到林老板的交待,苏念忙问:“她们是这样,那我和苏念呢?”

萍姨叹了口气,打手势告诉她们保险箱。

这几年保险箱里攒下来的那些小黄鱼,如今都是她们的了。

苏念大声道:“她怎么这样!”

“那她自己呢?”从刚才开始就似乎沉浸在沉默中的丁桥忽然抬头,“她现在人在哪里?当初是她把我从外头领回来的,如今,就算要赶我走,也该是她亲口来对我说,而不是自己不见人影,随随便便找个人宣布决定,就把我给打发了。”

“就是!!!”

萍姨闭了闭眼,示意两人随自己来内室。

她明白,林老板她原本就是什么都不想交代,所以才会让她来转告她们。

挂画后的暗门打开,她领着两人进入室内,随即便径直拉开了那张林老板从不在另两人跟前拉开的抽屉,从中取出一张照片。

苏念本以为是那张林老板和应掌柜他哥哥的合照,没想到却是另一张。

“这不是……那个……那个什么白小姐的司令爹吗!”苏念望着照片上的男人惊叫道。

萍姨沉默着提笔,在一旁的纸上写下了一个“父”字。

苏念凑过去看。

“父?什么意思?谁是谁父……天呐!”她反应过来,惊呼出声。

这是什么意思?

林不疑和那个肥头大耳、满脑肥肠的司令,居然是父女关系?!

难怪……上次寿宴林不疑会被请过去。

不过这也太离谱了吧?跨物种**也不应该让这两人有关系吧?啊?!

相较于苏念的抓狂,丁桥显得很淡定:“原来这就是老板对白顾问关注的原因。”

苏念不解:“可他们既然是父女,还有那个白顾问,亲姐妹对吧是?她为什么不跟他们认亲,反而要装作完全不认识呢?她来芦城很多年了吧?”

或许,是认过的吧。

萍姨垂下眼眸,她的思绪飘回了许多年前。

许多年前她与林老板刚认识时,曾奉前任主人之命,查过林老板的身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