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探

(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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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陈君默默地裹紧了自己身上并不怎么厚实的风衣。

她今天下午从警察署出来之后,便直奔清水县码头而来。

不过,她并不是冒冒失失白跑过来的。

来这里之前,她去过一趟日租界。

有消息传,近日,中日友好大使山口先生将乘船秘密访问中国,不过为了防止被进步青年之类的人员刺杀,山口先生的具体到访时间和登港地点都没有对外公布。可她买来的消息却确切地告诉她,山口的登港点就是清水县码头,那群流窜的日本浪人,正是为了此事而聚集,并且,山口的登港时间,就在今晚。

白陈君厌恶这群赖在中国土地上不走的侵略者,她也希望将这群无耻的侵略者赶出本土,可政府与她的想法并不相同。他们认为,直接的对抗会激化矛盾,例如当年的清政府便自大地直接向多国宣战,最终只能仓皇逃窜,京师被人一把火点了,大火数天数夜不灭,奋起反抗的军民叠成累累尸山,倒在一条条街巷中。然后,照样屈膝求和,照样割地赔款,丧权辱国。政府认为,与其反抗之后造成更大的损害,不如避其锋芒,去国际上向欧陆文明国家寻找从中调停之法。

这话不是没有道理,可问题是,当年京师的大火中,又何尝没有这些国家的一根火把?驱狼吞虎,真的有效吗?

不过,她自诩没有能力也没有本事去干涉政府所做的决定。

她能做的,便是在这个所谓的“亲善大使”跟前撂下一笔实证,若要行国际出面之调停,便该有调停之实证。你的侨民在租界之外的我国领土上肆意杀人,我便有权将其要么捕入狱中,要么驱逐回国。老白思前想后,唯恐惹怒对方的事情,在她看来便是如此轻易就能做到。

她的想法很天真,所以,她永远无法理解她父亲的决定,她的父亲也永远拿她没办法。

此刻,码头上一片宁静。

火把与微弱的马灯再黑暗中隐隐绰绰,她混不进港口内,一个女人在全员男性的码头工人中太过于显眼,还容易引起骚乱。于是,白陈君只能蛰伏在不远处的树丛内。

3月倒春寒,夜间风大,通体彻骨,她的身体自小落下病根,根本受不得风,此刻已有些扛不住。

她默默地搓着手呵气,告诉自己,这没什么大不了的。

不远处的港口上船头马灯亮起,绳子系在船头,马灯便在水波的**漾下摇摇曳曳,忽然,不远处传来一声轮船的呜鸣。一个巨大的黑色影子自遥远的水平面处缓缓升起,逐渐露出全身——是一艘渡洋用的大型邮轮。

……来了,她登时振奋精神。

在她身后另一侧,居然又传出了人手跑动的声音。她连忙缩回了树缝的阴影中。

一个日本军官模样的人领着一队持枪别刀的人正往码头的方向赶,他的口中高喊着日文,习过一些日语的白陈君能够听懂其中零星的几个词:“码头……快点!”

跟在那个军官身后的,正是白陈君要找的那伙日本浪人。

消息是真的,他们果然来了这里。

军官当空鸣枪,惊醒了睡梦中的码头工人。

他们被枪刀顶着,一个个举手抱头,成片地蹲在岸边。

那些人似乎在船只中搜寻着什么可疑的物品,间时有浪人武士从船舱中拎着什么东西走出来高声询问。

答话,杀;不答,随手杀,杀到有人答话为止。

武士刀的刀口又细又尖,歌喉的时候却又快又稳,刀尖挥舞过去,滴血不沾,人便脖颈喷血,倒在地上,双目朝天。

天幕之上是静谧的星云,天幕之下满地鲜红,赤色染红了近港的土地。

这是一场没有理由也没有遭到任何反抗的单方面屠杀。

白陈君的眼睛睁得大大的,她的手指不自觉地攥紧了身侧的枯枝,细密的尖刺将她的手掌扎得鲜血淋漓,可她似乎感觉不到痛。

她想起了多年前自己倒在血泊中的母亲。

她的痛苦早已和那些倒在地上无辜惨死的码头工人们相同。多年之前的兵匪,如今的外侵者,并无不同,不,是更为骇人。

似乎是终于认为一切可疑之人都被清理干净了,军官扬了扬手,示意浪人武士收刀。那伙人撇了撇嘴,好似并没有杀尽兴。不过,命令既然下了,他们也只能停手。

他们驱赶着剩下还活着的工人们,命他们清理尸体,抛入江中。死去的都是工人们一起相处了无数个日夜的工友、朋友,甚至是,亲人。

尸体被江涛吞没,连流水都发出阵阵哀鸣。

哀其大不幸,哀其无所不可哀之民族。

清理完可疑人员之后,本田仍旧没有放下警惕。

连他都没有得到任何消息,密电上却清清楚楚地传达出“今晚到港”的信息,而在它发出之后,山口先生的船便真的在港口现身了。

那封密电究竟是谁发给那个女人的?目的是否是刺杀即将到来的山口大使?港口上是否还有埋伏着的人?

思及此处,他用日语高声呼喊:“找火把!岸上有危险!不要让山口先生先下船!”

“是!”

火把组成的信号自岸边亮起,即将近港的船似乎收到了信号,在距离岸边几十米处逼停。

“你们几个,这边!你们几个,那头!把这两边里里外外都给我搜一遍,山口先生上来之前一定要保证这里的安全!”

白陈君心下一惊!糟糕!他们要搜查岸边,这样的话,她现在要躲哪儿去?

那些狼人们已然朝着她的藏身处渐渐靠近。

不要慌乱,她在心中暗暗告诉自己。

视线在四周扫视了一圈,她忽然发现身处地居然是一个近岸处的斜坡。如果她就势滚下去的话,大概率会在不知情的情况下坠入深浅不明的水域内,并且由于坠落时可能产生的响动,会在水下接受一轮子弹的伏击。

很危险,但却是现下唯一能做的事。

白陈君做好了决定,她绝不坐以待毙。

说时迟,那时快,就在那浪人即将转身向她匿身的树丛望过来时,她猛得滚身。身体磨擦过草体,传来“沙沙”的响动。声响果然引起了浪人们的注意,她听到他们在喊:“这边!”

斜坡下行速度很快,疾速的身体翻滚让白陈君的脑袋开始充血,耳内充斥着躁耳的嗡鸣。

她高估了自己这具病殃殃的身子,别说跳下江躲子弹,这么滚一遭都能滚掉她的半条命。

就在这时,平地里一声枪响:“砰!”

浪人们当即被枪声吸引走注意:“在这边!”

即将滚落江中的白陈君被一只强有力的手掌直接拽住:“上来!”

恍惚中,她似乎看到了一张熟悉的脸。

“是……你?”

随即,她便昏了过去。

一个小时前。

丁桥埋伏在树丛里,静静地等候着船只靠岸的时机。

按照事先计划,只要本田带人来到岸边,那就说明计划成功,林老板已经成功从船行内脱身。在这种事情上,丁桥从不怀疑林老板会失手,她只要照命令执行就好。

岸上,那个名叫本田的日本人开始搜岸,丁桥爬上树梢,借着黑夜将身体隐藏在树叶之间。果然,那帮人没有发现她。

高处视野广阔,她不难看到远处的林间趴着一个人影。

她眉头一皱。

浪人们正在一点一点地朝着那个人靠近,而那人却一动不动。

难道……是逃出来的林老板?随即,她又很快否定了自己的想法。

不对,一定不是林老板。

那个人所处的位置,视野刚好是对着港口那边的,应该是之前一直趴在那里观察港口。林老板可不会有这种无聊的好奇心。

丁桥冷静地观察着那个人所处的位置,很危险,但,并不是没有逃脱的机会。

距离那人大约二十米的位置就是一处靠江的半山崖,而那人的身侧通往半山崖的地方是一处斜坡,运气好的话,滚下去应该就是轻微的脑震**而已。

那人似乎发现了斜坡,可仍在犹疑,似乎不敢这么做。

“啧,麻烦。”

丁桥默默举起了枪。

此刻时机不算太差,一举也算两得。

“砰!”

凭空响起的枪声立刻吸引走了浪人们的注意力,丁桥飞身一跃,在地面一个翻滚。

“看到人了!那边!”

身后接连三声枪响,丁桥身手矫健,很快就离开了五十米的有效杀伤射程。

本田这人疑心病重,见枪只响了一声,担心是敌人的调虎离山之计,根本不敢离开港口,趁着这个时机,救下白陈君的林老板带着她藏入了密林深处。

枪声惊动了船行内的人。

山口智子自睡梦中睁开眼睛,手挪到枕头下,拿出一把手枪。

今晚真是一个不眠之夜啊……

这时,走廊上传来了慌慌张张的脚步声。

她柔声问道:“出什么事了?”

屋外的人答道:“夫人!码头上消息,说大使先生的船提前到港了,刚才,本田中尉已经带着一队人去了。”

山口智子手一松,手里的枪支滑落在地。

终于……可以再见到他了……

屋外的人见她没了声音,疑惑道:“夫人?夫人?山口小……”

她打断了:“枪声是怎么回事?”

“哦,好像是有人埋伏在岸上,不过您放心,大使先生的船当时尚未靠岸,所以一点事情也没有。”

她高悬着的心重重放下,幸好,幸好他没事,可是下一秒,又不自觉地高高提起……

“山口君……不,大使先生他……什么时候到?”

“码头到这里,很快了。”

他就要来了!

山口智子奔向镜子。

镜中的女人乌发凌乱,嘴唇苍白,眼角因为岁月的流逝而被迫画上了细纹。她的眼睛不自觉地泛起泪光……

老了,丑了……如今,她还是他记忆里的那只年轻美丽的小蝴蝶吗?

覆上细粉,勾勒眉眼,抹上唇脂,梳好髻子头,隆重华贵的十二单(注:最隆重的和服)如云霞一般五彩斑斓,层层叠叠,山口智子面带微笑,躬首谦身地站在了船行的大门口。

程显披衣起身,走出房间,嘴角挂着意味不明的笑。

毫不知情的舞女们挤在窗边,遥遥望着码头那边亮起的火光。

远远地,已然可以看见车子的轮廓。

山口智子再度整理了一次自己的仪容,她要以最好的面貌站在他的跟前。

黑色的轿车终于在她的期待中停了下来,后座车窗被厚重的白色布帘挡住,令她望眼欲穿。驾驶副座上的本田先下的车,他快步走到后座,拉开了车门:“山口大使,请。”

一个英俊的中年男人从车内钻了出来,山口智子的心当即漏跳了一拍,不错!是他!

他也老了,早不如那时年轻了。

那时的他只是一个来中国游学的青年,年轻力壮,尤其是一双手,修长灵巧而又白皙,指腹处生着握笔的薄茧。

他给她画过一副画像,作为他们的定情之物,那幅画现今还挂在她的床头。

他朝她看了过来,她心下想着,若这不是在人前,她定要飞扑进他怀中,就像年轻的时候一样。

她是他的小蝴蝶,是永远在原地等着他的小蝴蝶。

下一秒,他的视线掠了过去,转向车门。

山口智子看到,车门内落下一只穿着长靴的脚。一只手从内伸了出来,他挽住了那只手。

她不记得自己是怎么微笑着把他们迎进去的。

她只记得,本田的声音如同宣判一般传到她僵如死灰的身躯内:“诸位,让我们欢迎山口先生及其夫人访问芦城。”

有什么东西,忽然就这么碎掉了。

日商船行内,客房。

本田将山口和夫人引到门边,满怀歉意地道:“一时匆忙,准备不当,还请大使先生委屈一晚,明天一早我就接您去芦城的公馆内。”

山口先生微微颔首,看不出多少情绪,倒是他的夫人回了一句嘴:“刚才我们在船上听到枪响,本田君,这里安全吗?”

“当然,我们的人会彻夜巡逻,保证大使的安全。”

夫人点点头。

“哦对了,还有……”

“嗯?”

“呃……”本田原本想说那个管理船行的中国女人有嫌疑,但看山口夫人这模样显然是对丈夫的这段异国风流韵事毫不知情,为了避免今晚再出现什么不必要的**,他觉得,这事还是私下里单独对大使先生说比较好,于是便就此打住。

“希望二位能够好好休息。”说完,他向两人欠了欠身,走了。

夜半。

熟睡的本田被一股股难忍的热浪从梦中被惊醒,抬头一看,他险些咒骂出声来。

四下里红光漫天,整座日本船行几乎快成了一片火海,滚滚黑烟腾空而起。

“快起来!着火了!”

本田昏昏沉沉间冲向房门,然而此刻他却发现,门窗早已不知何时被人彻底堵死了……

而在走廊的另一头,山口智子绝望地闭上了眼睛。

她的手上,正握着一柄寒光闪烁的短刃。

这时,一阵急促的电话铃声,打破了大火中死一般的寂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