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探

(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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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显关上了屋门。

他和山口聊得不错,一船货,三七分帐。别看山口总是一副柔柔弱弱笑着的模样,聊起来可是狮子大开口。

可惜,她大概没机会把那些东西吞进肚子里了。

眼下的问题是,林老板这个收钱干活的兀自在休息,反倒是他这个客户忙得脚不沾地,事后必得扣她一半钱。眼下,他该操心的是通知林老板。

然而凑巧的是,刚一抬眼,他便看见走廊那头站着一个人。

花花公子别的本事没有,记女人容貌的本领一等一的行,即便舞台上人人脸上白粉厚得人鬼莫辨,他还是认出了那个他脱下帽子致意的姑娘。

那姑娘卸了浓妆,薄施粉黛,一双美目脉脉含情,只要不是瞎子,便能看懂她眼中深意。

程显心下暗哂,真是瞌睡送枕头来了。

他微笑着朝她走过去:“周小姐?”

周芸的脸上惊喜夹杂着诧异:“你认得我?!”

程显:“当然,周小姐的歌喉实在是程某毕生少闻之动听。”

好听的话总是令人心热耳也热,周芸的面颊耳根几乎快红成了一个颜色。

这时,她听到对面那人低声道:“我可以请周小姐帮一个小忙吗?”

周芸一愣:“什么忙?”

“其实我今日前来,是别有目的。”程显额发微垂,“说来,还有些惭愧。”

这副要交心的模样让周芸面上红霞之色愈发鲜艳,她低下头,声如蚊呐:“我知道的……你们男人嘛,都有大事业要忙,肯定是为了什么生意上的大事才……”

“不。”程显微微一笑,“我是为了一个人而来。”

或许是此刻的氛围太过暧昧,周芸一时有些心醉神迷,有些羞涩地嗔他:“说什么呢!油嘴滑舌的……”

程显面上却是一副茫然姿态:“我是说,原本领舞的那位林小姐。”

一盆冷水兜头浇下,直接将周芸从幻梦中浇醒,她猛地抬头:“你说什么?”

程显面带歉意:“我与林小姐相恋已久,想必周小姐也知道我父亲之事,当时我心乱如麻,林小姐便以为我是负心薄幸,弃我而去,我寻了她许久,好不容易才得知……”

周芸似乎还没从震惊中反应过来:“可是,听闻程先生身边似乎一直都……”

程显噎了一下,“女伴不断”四个字在出口之前就被他微笑地推了回去:“程某虽过尽千帆,但心中所求,唯林小姐一人。”

晚上风大,仓库里的林老板打了个喷嚏,她淡定地擦了把鼻子:“早知道那个花花公子效率这么低,就应该在应澄那儿随便找个人易容,啧,慢死了。”

这头,周芸听完程显的话,又望着他那副深情模样,心头五味杂陈,许久,她才声音干涩地道:“程先生,好生爱她……”

随即,她又有些不甘地补充:“可是,程先生可曾真正地了解她?我虽与小林姐相处时间不长,可与她接触下来却觉得她并非是……”

“周小姐不懂。”程显打断了她,他怅然道,“无论她如何模样,程某此心如一。”

周芸止了声。

程显的嘴角翘了一下,他知道,周芸上钩了。

但凡世间之情,最为令人动容者莫过于水中观月、雾里看花,不是我心悦于你,而是我心悦于她。他人之情深,远高过己身所感。

在拿捏男女情爱一事上,便是是个林老板和白小姐加起来,也不及程显万一。

周芸低声叹道:“那……程老板眼中的林小姐……是什么模样呢?”

“自然是世间少有,万中无一,她……”程显原本是信口胡诌,但或许是为了让周芸更相信他,又或许是为了添加真实感,他嘴里的那个“林小姐”的形象慢慢地丰满具体了起来,“她很固执,在许多人看来甚至可以说是有些死脑筋,但这世上明确知道自己要什么的人本就不多,始终如一之人更是稀有,若大多数人都不过湖上浮萍,她便是磐石树根……”

他的脑海中渐渐浮现出了某个影子。

周芸一声叹息:“我听明白了,您是真的很喜欢很喜欢她。”

“是吗?”程显一愣,随即莞尔,“不错,程某一心仰慕……林小姐。”

“小林姐犯了些小事。”周芸似乎真的为他们的爱情动容了,“不过你别担心,没什么大事,刘婆婆小惩大戒,不会对她如何,至多,明天就会放她出后,结束之后,程先生就可以和她……厮守终生了。”

“厮守终生……的确。”程显伸手褪下了自己手上的一枚戒指,将它交给了周芸,郑重道,“烦请周小姐代劳替我转告,就说,我来接她了。”

此刻,林老板正靠在墙壁上闭目养神。不过她虽然闭着眼睛,人却十分清醒,若是此刻有人想要对她做些什么,大概转瞬就会被她送去阎王殿报道。

最初是因为有很长一段时间习惯了风餐露宿,活得太糟糕,后来日子好了也曾放松过一段世间的警惕……只不过,很快就被人家教做人了。

……

“不疑,你太没有警戒心了。”男人的轮椅缓缓地行到她跟前,望着被倒吊在上头,脑袋充血的林老板,“上次的事情,知错了吗?”

林老板虽然快要疯了,嘴巴仍旧很硬:“你的惩戒手段也太单一了,除了吊人没别的了是吗?”

男人笑了笑,手在边上的墙壁上一按。

随着一声惊呼,绳子猛得断裂,林老板被绑着掉进了地面上豁然露出的大洞内,掀起一朵巨大的水花,她的脑子嗡嗡响着,沉浸在惊骇的余波中。

骨碌碌的轮椅声渐近,上方露出一个令她咬牙切齿的脑袋。

“你这个……疯子……”

男人淡淡道:“我只是希望你能长点记性。擦干净了之后,就回去好好睡一觉,恨我也没关系,别忘了,是我收留了你。”

……

“哒哒,哒哒。”耳畔忽然传来细碎的敲击声。

林老板瞬间睁眼:“谁?”

外头传来声响:“是我,周芸。”

林老板皱眉思考,终于想起来这个周芸是谁。

这时,门缝里塞进来一个东西,林老板捡起一看,是一枚男人戴的戒指。

“我不能待太久,不然会吵醒看门的人。小林姐,他来找你了,你别生他气了。”周芸虽然有些嫉妒,但还是好好地替程显转告,她不想一个如此深情的男人的心意就这么被辜负。

林老板:“……”她在说什么?

周芸又道:“他不是不爱你,只是当时父亲过世,一时间没来得及跟你解释,现在他好不容易才找到你……”

林老板:“……”那个花花公子是编了一个什么离谱的故事?

周芸最后酸涩道:“他说,看到戒指你就明白了。”

林老板回神,手指顺着戒指的内侧,摸到了上面凹凸不平的刻痕。

她微微一笑:“好,我明白他的心意了,多谢你。”

周芸走后不久,她从衣裳的内袋中摸出一根火柴,扔到了地上。

火星掉落到草堆上,顷刻间便被点燃。

她抄起一根已经燃起的干柴,猛得砸开了屋内,高声喊道:“失火了——!!!”

滚滚的黑烟惊醒了睡梦中的人们。

“怎么回事?!”走廊上,一人揪住了正“慌不择路”反方向奔逃的林老板。

林老板抬起头,一张脸上梨花带雨,我见犹怜:“柴房……柴房失火了!大火已经烧起来了!!!”

“什么?!我去救火,你快去通知夫人!”

“好!”

山口智子此刻早已醒来,她步履匆匆地带着人往这头走,声调镇定:“不要慌,柴房失火而已,让他们立刻打水扑灭,然后清点损失。”

走廊另一侧,一个人望着她离开屋子的背影,随后趁着四下无人,闪身入内。

那人一身军官服饰,赫然是本田。

非我族类其心必异,他到底不信任山口智子对大日本帝国的忠心。

山口智子的屋子是典型的日式构造,家具低矮,放着日本传统的榻榻米。她的床头放着一台收音机,本田戴着手套拿起收音机,检查频道指针,看是不是和南京那边有关。

然而,频道指针的位置是满洲国所辖的一家电台波段,那家电台平日里会不间断地播报一些日本国内的新闻。本田不太确定她是装忠诚还是在偷偷递消息。

本田知道,这间船行内各处墙壁都埋有窃听器。

他来这里的第一天,山口智子便明示了他这一点,当时,他还对她说,在不轻易相信手下任何人这一点上,山口智子无愧是大日本帝国最优秀的战士之一。

屋内的电话在此刻忽然间“铃铃”响起。

本田往门口瞥了一眼,走廊上仍旧一片混乱,忙于救火的人并没有听到这细微的铃声。

他拎起了话筒。

“哒,哒,哒哒,哒哒哒……”听筒内传来了有节奏的敲击声。

本田没有说话,默默记着话筒内的敲击规律。

不是摩斯码,需要找到密码母本才能破译。

他的视线忽然转向屋内的书架,书架上放置着足足几百本书。不过,并没有传闻说这位山口智子是什么爱书之人。那么,屋子里的这些书,或许就是藏匿密码母本的障眼法。

如果怕被破译不刻意使用摩斯电码,那么密码本应该是定期会更换的……

他的手指在一册书本前停住。

拆过的书纸页无论翻与不翻,放久了就容易发黄,再加上船行地势低,离港口近,夜间空气潮湿,纸页更加容易吸水变质,可这本书却干净得很。

本田一把将它从架子上抽了下来。

他的指甲在书的切口处摩挲,手指碰过的页面,切口会在指头的按压下略有弯曲,而这点弯曲,在军部工作多年的本田一摸就知。

字节还是数字还是字母……

本田的视线在留有痕迹的页面上快速扫过。

另一边,大火已然被扑灭。

所幸的是,火势发现得早,被控制得也不错,几乎没有造成什么财产损失。

程显打着呵欠、披着外套从那头走过来,看见山口智子后点头致意道:“发生什么事了大家都聚在这里?把我都给吵醒了。”

山口智子微微欠身:“非常抱歉,出了些小事故。”

程显看到火苗被扑灭后剩下的余烟,惊讶道:“着火了?”

山口智子并不信任他,她温和一笑:“程老板还是赶紧回去休息吧,已经没多少大事了。”

面对逐客令,程显十分上道:“山口夫人放心,我这就回去。”

目送走了程显,山口智子转身问道:“谁发现的火灾?”

最开始在走廊上碰见林老板的人一愣,四下一张望才想起来方才那个惊慌失措的舞女早就不见了。见他这副模样,山口智子面色微变,低声道:“糟糕。”

说完,她转身便朝自己的屋子匆匆而去。

此时,本田终于摸清楚了母本的规律,正努力将其与话筒内的敲击声对应。

走廊上响起了急促的脚步声。

近了……又近了……

本田的额上沁出了汗水,一滴汗珠缓缓地滚落下来……

第一个字是……第二个字是……

山口智子一把拉开了屋门。

屋内空****的,所有的物件摆放,都与她离开前一模一样。

她快步走到窗边,拉开窗户,四下并无人来过,连屋前的草坪,也并没有任何人为踩踏的痕迹。

她心下稍安,合上了窗户。

窗檐下,紧靠在墙壁上的本田终于轻舒了一口气。

他贴着墙边,慢慢地由外间绕回走廊,从后门出了船行,直奔码头而去。

话筒里的被破译的密电一共只有四个字:

“今晚到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