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探

(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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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晚,清水县,日本船行。

“Un bel dì, vedremo (美好的一天,你我将会相见),

Levarsi un fil di fumo (一缕清烟),

Sull'estremo confin del mare (自大海的边际升起),

E poi la nave appare (之后船只出海面),

E poi la nave è bianca· (白色的船驶入港口),

Entra nel porto, romba il suo saluto·( 以惊人的礼炮,向众人示意)

Vedi? È venuto! (你看见了吗?他回来了)

……”

台上,周芸顶替了原本林老板的领舞位置,站在一众人的最前面,满怀情感地唱着。

程显坐在台下,闭着眼睛、摇头晃脑地打着拍子,一副听得如痴如醉的模样。

“程先生也喜欢歌剧?”说话的女人一袭深蓝色鹤纹和服,眼波温柔如水,料谁看到她这副模样都想不到,她就是这个日本在清水县的船行代理人,改名换姓为日本人的中国人,山口智子。

“程先生不但对歌剧感兴趣,对电话也很有研究。”坐在边上的本田开口道。

“电话?”山口智子一顿,那哞含水的眼波疑惑地黏上程显,令程显背上一激灵。

程显笑道:“我么,就是个纨绔子弟,早年跟在我爹屁股后头,新鲜玩意儿见了不少,这纯正德国产的经典手持,古董了。”

山口智子微微一笑:“程先生真识货,确实是古董。”

可本田却并未放松警惕,他盯着程显:“程先生,说起您的父亲,他是我们大日本帝国的忠诚密友,我相信程先生您也是,但是,我听说,您的父亲好像当初是您一手举报的,这是怎么回事呢?”

“我举报的?”程显似乎一愣,随即冷笑地望向一边,“二叔公,我是迫不得已还是朱东为之,你不会不清楚吧?自家纷争归自家纷争,这么在本田阁下面前污蔑我,不太好吧?”

被称为“二叔公”的中年男人连忙打着圆场:“本田阁下误会了,想来我这位贤侄必定有自己的苦衷。”他叫程仲恒,是程显父亲程三平的远方亲戚,年轻的时候跟着程三平上了道,一直跟在程的屁股后头做小弟,好不容易熬到老程死了,他本人也成了商社的股东之一,原以为风光的日子就要来了,谁知道杀出来一个乳臭未干的小程。

一朝天子一朝臣,这小程对他们这些老头子,虽不能说是赶尽杀绝,倒也是严防死守,上位不出一年,就把他们一个个坐空。程仲恒好不容易才熬出头,自然不肯轻易对这小子认输。

刚好,商社内他的眼线传了消息,说是小程上位这一整年进货账目的开销明显变大,但入账的单子却对不上。这对程仲恒来说就是打瞌睡有人送枕头,这小子明显是在搞鬼,便立刻着手去查。

“二叔公这话是真不知道我爹那事当初闹成什么样了?”程显摇着酒杯,“如今天下尽是暴民,稍有不如意就是游行示威,我那会儿要是不低头,估计联合商社的大楼都要被那群暴民给一把火点了。”

程仲恒诡秘一笑,显然不信:“贤侄不妨说说,你这一船宝贝到底是什么?”

程显顾左右而言他:“不过罐头丝袜五金……”

“哼!”程仲恒冷哼一声,“贤侄,想让人通融,总得拿出些诚意吧?”

他就是觉得程显那船上必定是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

桌上其余三人的目光一齐投注到了他身上,酒杯在他的手中打了好几个转子,终于,他“啪”得一下放下杯子,笑嘻嘻地勾着程仲恒的肩:“二叔公别生气,侄儿的生意若是做得好,全仰仗你们这些长辈出力,如今做买卖,自然也不会忘了您。”

程仲恒一愣:“你到底……”

程显暗示性地将手指放到鼻子下面,深吸了一口气。

程仲恒愣了愣,随即哈哈大笑起来:“哈哈你这胆子……贤侄啊贤侄,我算是明白你怎么那么怕人家砸你商社的大门了,确实是……这若是让那些暴民们知道了,还不得一把火把你的商社给点了?”

本田看不明白这两个中国人在说什么,疑惑道:“二位在说什么?”

程仲恒笑完,对着本田道:“烟锅。”

本田顿悟。原来,那船里藏的,竟是大烟。

山口智子柔笑:“程老板这胆子也太小,不过是这等小事,居然劳烦您亲自来这边。”

程显惭愧:“实在是如今时局之下,生意人唯恐上下得罪,不敢不谨小慎微啊……”

本田颔首:“你们的政府太过软弱,这样的暴民,武力镇压便是,若是由我大日本帝国统治,必然不会发生这种以下犯上的事。”

程显垂下眼眸,眼神有些发冷,随即他笑脸如常地抬起头来:“不说这个,程某父子跨海经商多年,全赖贵国通融照料,只这一件事,就值得程某敬山口智子一杯!”

山口智子微微一笑:“程先生错了,是山口夫人。”

她虽早年过三十,却并不怎么显老态,仍旧十指青葱,肌肤细腻如牛乳,灯光下,她的面颊好似一块凝脂的温玉,眼瞳就是玉上风情潋滟的波纹,伴着幽幽的酒香,晃得人心醉神迷。

程显似乎也看痴了,低声笑道:“您哪里看得出是夫人啊。”

语调温存,桃花眼中似泛着浓浓的情意。

程仲恒对这位“大侄子”的人品德行有所耳闻,心下略有些鄙夷,想着这小子莫不是想卖肉?

山口智子仰脖灌下杯中的酒水,一根手指头伸出,横在了程显的眼前:“我大概知晓一些程先生的风流韵事,不过……我是有夫之妇。”

程显立刻整肃郑重道:“山口夫人,唐突了。”

一曲唱毕,台上的众人躬身谢幕。

山口智子笑吟吟地问客人:“我的姑娘们跳得如何?”

程仲恒赶紧见机拍马:“程某从未听过如此精彩的洋戏!”

程显笑道:“二叔公老了,什么洋戏!这叫西洋歌剧,赶空哪天大戏院有演出,我请您一块儿看看?”

程仲恒假意推辞:“你们年轻人的活动,我这老头子倒是落伍了,哈哈哈……”

最前头的周芸谢幕起身,这才有精神缓过神来往台下望。

台下除了山口智子外,还坐了几个人,凶巴巴的本田中尉是熟脸,那个穿着中山装的老头是生人,不过,最出挑的就要数坐在山口智子对面的那个年轻人了。

他穿着一身白色的西服,头上戴着漂亮的白色礼帽,一根精美的手杖靠在桌边,一看就是位讲究的绅士,尤其是那张脸,斯文白净又不失棱角,生得极讨女人喜欢,接着,似乎是察觉到了周芸的目光,他看过来了,两人视线相撞。

他微微一笑,摘下头上的帽子冲着周芸绅士般地一致意。

周芸的脸,瞬间红了。

桌上的人注意到程显的动作,山口智子捂着嘴笑:“程先生看上了我哪位姑娘?”

程显“连忙回神”:“哦,没有。”

山口智子淡淡一笑,不置可否。

本田警惕的目光从程显身上移开,他现在愈发觉得对方拎起话筒或许真就是出于花花公子的爱玩本性,只是个意外而已。不过,出于谨慎,他决定,还是先盯着这人为好。

席后,天色已晚,山口智子殷切地为程仲恒和程显两人在船行内安排了住处。

程显进入房间,关门,第一件事是拔断电话线,随后便开始顺着墙根一寸寸地用手摸。

现今的监听技术无非两种,一种是电话线路监听,一种便是埋放大块金属板。(注:实际上,影视剧中的小监听器原型是1943年苏联发明的“金唇”,并且在二战后才开始使用)

大金属板不好藏,大多只能在建房子的时候就直接埋在墙面里,不然就太容易被发现了。如果这间屋子里真有这种监听金属板,那么监听线路另一端的主人,显然就只能是船行的主人了。

林老板用听筒传递给他的指令非常简单,只有四个字:破坏监听。

不过,此监听,并非仅限于屋内。

程显顺着墙根扫完一圈,确定埋板位置后,整理了一番衣装,转身走出房门。

走廊上没有人。

下午,本田礼貌性带着他闲逛参观的时候,他几乎把全屋的路都走了一遍。

程显好不掩藏自己“哒哒”的手杖声,堂而皇之,穿堂过户,手杖规律地敲击着地面。

走廊上传来山口智子的声音:“哪位?”

“是我,夫人,程显。”

“请进。”

程显便笑眯眯地进去了。

远处,走廊另一头的周芸看着走进山口智子屋内的程显,有些失落地回了屋子。

姑娘们正在洗漱,准备休息。

周芸的那个丰满的同伴看见她蔫蔫地进来,奇怪道:“怎么了这是?”

周芸摇了摇头。

丰满姑娘搬来椅子,坐到她身边:“有什么烦心事你就说说呗。”

周芸此刻心情复杂,舞台上他对着自己遥遥一脱帽,她便有些心襟摇曳,甚至开始幻想起对方是否也对自己有了什么心思,小小的一个动作,一个微笑,在她的脑海中分解为慢动作,不断重复、品味,一颦一笑,似乎都变得暧昧起来。

可是,她居然就这么看着对方进了山口智子的屋子!

深更半夜,孤男寡女,她开始暗恼自己的痴心妄想。

人家是什么人,她是什么人,如此不知天高地厚就敢肖像别人……越想,她便愈发觉得自卑委屈,忍不住红了眼眶。

丰满姑娘一看周芸红眼睛,像是忽然明白了什么:“刚才在台上我瞧你一直往客人那边望,你刚刚出门是看见……”

周芸连忙捂住她的嘴。

丰满姑娘拉下她的手:“你得先去问啊傻丫头,过这村,没这店,你瞧我,就是有这想法人家也不一定看得上我,你多漂亮啊,干嘛错过这个机会,哪怕就是给他做个小,你也不亏!”

周芸哪里不知道不亏呢。

比起嫁给七老八十的老爷子,她当然更愿意给这种年轻漂亮的小伙子做妾。

她下定主意,要去为自己毕生的幸福冲一把。

丰满姑娘见她起身,摇了摇手臂,笑道:“那我在这等你的好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