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探

(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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芦城之外,清水县,日本船行内。

林老板正混在那群舞女堆里跳舞。

她们排演的是一出西洋舞剧,却古怪地被强套上了日式的和服,抹着比糊墙还要厚重的大白粉,机械地抬手,转动,迈步,台下观摩的刘婆子忽地皱起了眉,用力拍着巴掌:“停停停!你们跳得都是什么东西!一点美感都没有!说了要那种柔弱破碎的感觉,你们这是什么?准备和你们亲爱的军官大人来掰个手腕吗?”

训完,那婆子冲林老板招了招手:“你,到前面来。”

林老板顶着众人或羡慕或嫉妒的眼光走到了队伍最前头,行了一个标准的西式屈膝礼。

婆子满意地点点头:“嗯,这才有点淑女的感觉嘛……以后,就你到前头领舞吧。”

林老板低头:“是。”

作为塞西舞厅的老板,从没有人见过林老板亲自下场,大伙儿都以为,她就是一个纯管账的老板。事实上,这也算是林老板半个老本行了。

当初林老板开始练舞的时候,早过了人家打童子功的年纪,先天缺的那些就只能后天猛补。

两根悬在梁上的粗绳一左一右,一前一后,一个拉左手,一个拽右手,牵头的吊着脖子,后面的勾着她的腿腕子。

记忆中,她的面前不远处横着一架轮椅,自滚轮处,视线上移,露出半截肌肉萎缩的腿。

她愤恨地盯着轮椅上的男人。

男人开了口:“只有弱者才会用眼神威胁自己杀不死的人,明天这个时候你要是还跳得这么难看,就永远也不用再跳了。像你这样的人,连填弹坑的炮灰都算不上,活在这个世界上也没意义,不如趁早死了算了。”

话音刚落,她脖子上挂的绳圈猛得收紧,男人像是训狗一般地**着绳圈,她的脸因为窒息而涨得通红。

那个男人却还在不冷不热地嘲讽:“不疑你看,死就是这么容易的事情。”

她感觉自己的肺就快要炸了:“应……如……故……总有一天,我要……杀了你!”

脖子上的线圈一松,她径直摔在地上。

“好,我等着。”

后来,那个男人就真的死了。

……

眼下,林老板靠着出众的舞技和仪态,站到了这群舞女中的中心位置。

正所谓枪打出头鸟,更何况,这份工作报酬很好,刘婆子许诺这些小姑娘,说夫人会给每人三百元的报酬,正中间扮“蝴蝶夫人”的姑娘,更是可以独自一人拿走六百元。

在1937年,一个纱厂熟练工人每月的工资,也不过几元钱,几百块,已经足够很多人去铤而走险了。

重新排完一遍舞,外头的人喊了一声“放饭”,姑娘们便连脑袋上笨重的装饰物都来不及拆,拎着裙子就往外头跑。

饭给的是不够的,晚到的若是没饭吃,饿肚子算自己的。

毕竟,谁叫你不跑快点儿呢?

一片混乱中,林老板淡定地转身往反方向走,她要先把头上脸上这些东西给弄掉。

刘婆子掀开门帘,看到她坐在桌边,一愣:“不是放饭了吗?”

“我不饿。”

林老板边说,边摘下一根横在脑后的粗壮的挽发钗,保养得当的青丝如瀑布般倾泻下来,晃得刘婆子都忍不住赞许:“啊呀!这头发,真是比好多千金大小姐家养得都好!用的什么洋牌子的洗发膏啊?”

林老板笑笑:“就是芦城牌的刨花水凝膏啊,我看您也用。”

“啊?是吗?”刘婆子不甘心地凑上去闻了闻,确实是那个味道。那个牌子的刨花水凝膏没有洋货的香水味刺鼻,只有一点淡淡的皂夹香。

林老板又是温和地笑笑。

她的手指微微地卷起自己的发根。这头发,从前可是极被人嫌弃,说是连烂在地里的枯草都不如。

刘婆子没关注她的表情,她来原是有别的事要说。

“本来打算等你们来了一起说,你在我就先说了。夫人今晚要招待客人,我看你们排的还不错,就想先在客人面前演一遍,权当是欢迎山口先生来之前的预采了。”

“客人?”林老板假装不知,“什么客人啊?”

“哦,就是城里那个开连锁商社的老板,来求夫人做点生意,年纪据说不大,喜欢逛舞厅,到时候那位爷要是喝多了,你长点眼色就是了。”

林老板笑了笑,这是在告诉她,要是程显那个花花公子手脚不老实,让她顺着点别惹事。

“好。”她答应道。

刘婆子喜欢她这副温顺得体的模样,临走前还再三叮嘱她,到时候少不了她的好处。

她都一一应下了。

刘婆子走后,她摊开自己的手心,一枚铜钱大小的戒指被她捏在手心里。这是刘婆子常年戴在手上的戒指,这里的每个人都见过。

她把那枚戒指往自己座位上的首饰盒子里一扔,随即盖上了盖子。

正在这时,又一个人掀开帘子从外头进来了。

她的手上揣着一个冒着热气的馒头,看到里面的林老板,便十分热情地喊她:“小林姐!我刚刚看你没吃东西,你瞧,给你带过来了!”

林老板睨着她,没接:“每个人就一个,你给我你吃什么?”

那姑娘还是很热情,一个劲地往她手里塞:“没事儿,我吃别的够了,拿着吧!”

吃别的自然是不够的,日本船行里的馒头是白面做的,这光景里,寻常国人半年都难得吃上一次。

可林老板却没再推辞,接了,边咬边望着姑娘强忍口水的眼神,等着她开口。

果然,馒头才啃一半,那姑娘便嗫嚅着开口了:“那个……小林姐……”

林老板示意她继续说。

“就是……怎么说呢……就是……我吧,家里有两个弟弟一个妹妹,我爹几年前在纱厂劳工的时候染上痨病死了,我娘身体也一直不大好,两个弟弟过两年也要张罗着给他们娶媳妇了,所以说……”

“你想让我把领舞的位置让给你?”

姑娘低下了头,她也知道这话强人所难。

林老板只犹豫了大概一秒钟,下一刻手指一松,白花花的大馒头滚落在地,在灰尘上打了好几个扑棱。

那姑娘直接僵在了原地。

“吃了你一个白面馒头就要把领舞的位置让给你?”林老板冷冷一笑,“你这馒头,我可吃不起。”

姑娘的眼中沁出了泪珠。

下一秒,外间的帘子被人一掀而入。

“太过分了!”一个丰满些的短发姑娘气冲冲地走过来,捡起地上的馒头,拍了拍,“不让就不让,犯得着这样羞辱人吗?”

“羞辱?”林老板手肘支在桌上,望着她笑,“实话实说也是羞辱吗?她原本就想用一个馒头跟我交换,我不愿意,这便叫羞辱了?”

丰满的姑娘和带馒头的姑娘是好姐妹,两人平日里便同吃同住,方才在饭堂,带馒头的姑娘想带馒头过来给林老板,还被丰满姑娘拦了,说是人家怕不会领情。

果不其然如此,丰满姑娘愤愤道:“都是双手双脚,今晚小芸你就好好表现,我看,你跳得未必比某人差。”

周芸垂下头,闷闷地点了点。

她在她从前呆着的舞厅中,虽不是最红的姑娘,可舞跳得却是所有人中最好的,这次好不容易争取到来这里的机会,就是为了露脸挣钱的。若是在那些日本人跟前得了脸,说不定他们一高兴,就捧自己做电影明星,像之前死掉的崔佼人那样,红遍全国。

丰满姑娘狠狠地剜了林老板一眼,林老板似是浑不在意地掀开了桌上地首饰盒子,正巧,露出那枚堆在最上头的戒指。她不动声色地将那枚戒指想要往下掩,却被那丰满姑娘用力一把拽住了手:“呵!你们快过来瞧!这是什么!”

洪亮的嗓门吸引了不少帘外用饭回来的姑娘,一群人或好奇或幸灾乐祸地将林老板的桌子围在中间,丰满姑娘站在人群正中心,像个胜利者般高举着戒指:“这时刘婆子的戒指,她居然敢偷刘婆子的东西,你们说,咱们是不是应该把她送到刘婆子跟前去?”

刘婆子很快就闻讯来到了现场。

这戒指是她成亲时的订礼,她本以为戒指被不小心弄丢在哪,四处翻找,谁成想,竟是被人偷了!

意识到这些的刘婆子抬手就是一耳光。

“啪!”林老板的脸被扇得一偏,留下一个大巴掌印。

“把她给我关起来!先饿着!等今儿晚上过了再发落!”

几个年轻力壮的大汉架着她,将她丢进了杂物房。

林老板重重地摔在地上,半晌,她擦干净鼻尖下方的血,靠到墙边,轻轻地敲击着墙壁。

“哒,哒哒哒,哒哒……”

与此同时,正在本田的监视陪同下参观船行的程显正佯作无事地拎着电话筒,微弱的敲击声穿过墙壁内埋着的无数电话线路板,最后传导到听筒中。

程显微微一笑,拎着话筒转头对本田大侃:“不愧是日本船行啊,这是德国产的经典手持电话,如今在这国际市场上的售价可是不菲啊。”

本田的中文不太好:“程先生对这个也有研究?”

程显顺势边笑边放下电话筒:“那当然,我可是个商人。”

本田颔首:“程先生,山口智子那边就要开宴了,请吧。”

程显笑眯眯地点头。

看来,刚才拎电话线的举动还是太刻意了,这会儿,人家已经起疑了。

果不其然,就在程显离开房间后,本田径直拎起了桌上的电话听筒,狐疑地放下耳边听。当然,里面什么动静也不会有。但他并未彻底放下心来,他叫来自己带来的浪人武士。

“待会儿作陪的时候盯好那个中国商人,要是他有什么可疑举动……”本田停下来比了个“刀”的手势。

随行的浪人武士听明白点头:“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