妇人惶恐地望着坐到桌边的白陈君,这位衣着华丽的小姐忽然折回来说闻见饭香饿了,硬要留下来一起吃。
回来的白陈君一个人,她有问过方队长要不要一起来,然后就被他拒绝了。
“这种玩法还是留给您这样的大小姐吧,咱们平头百姓前两天刚发了月饷,还是吃点好的吧。”方队长半嘲讽半调侃地道。
往往这时候,他最看不上白陈君,这帮有钱有势的,就是虚得很。
不过,白陈君并不在意。
“好香啊。”她端起眼前稀得能照镜子的米汤,猛灌了一大口,忽然抬头疑惑地笑道,“你们都站着做什么?来来来,都坐,都坐。”
年纪最小的男孩子应该是饿狠了,听到她说想要伸手去抓,被一旁的姐姐打掉了手。
“您……还有什么事吗?”妇人小心翼翼地道。
她想,这位小姐方才跟着警察一起,总是有事回来找她的。
“其实我有点事情想问你……”
妇人揪紧了心,果然。
“你丈夫在的时候是不是经常打你……”
妇人心道,接下来,这个小姐大概就要问她,是不是她杀了黄强那个杀千刀的吧……
白陈君放下碗,诚恳道:“以后遇到这种事情,要记得去警察署报案,方队长哪怕不愿意管,我也会管的。民国没有任何一条法律规定女人天生就该挨丈夫的打,挨打了不能申诉只能忍着……丈夫也好,父母也罢,无论是谁,做错了事情,就一定要受到应有的惩罚,您说对吧?”
“呵呵……您说的是……”
白陈君看着她仍旧没有放松下来的神色,心内叹了口气。
她回来,是想试试看能不能引导黄强的妻子主动投案自首,而不想以证据将她抓捕。
如果自己投案认罪,或许,就有减轻判决的余地。
白陈君又将一旁三个孩子中的姐姐拉到身边,笑着问她:“几岁了?”
“十三岁。”
“才十三岁就这么能干了啊!”白陈君从外套口袋里摸出一颗玻璃纸包的糖,“姐姐像你这么大的时候,可没有你这么能干。”
女孩望了妈妈一眼,随即将糖果递给了边上的弟弟。
白陈君一笑:“真是个好孩子。”
“姐姐跟你说,这个糖啊,大街上面的百货商行就有卖,联合商社的老板程显叔叔是个好人,如果你也像在家里一样这么能干,或许他们就会每天给你糖还有别的东西哦。”她一边说,一边用手指摩挲着女孩身上粗糙的布料,被单改的衣服,无论是手感还是刺样都很粗糙,被单上的印花用久了,经年累月磨损之后,少不得残缺不齐,“虽然世道不好,但是有一份工作补贴家里,能给妈妈减轻一点压力的哦。两个弟弟也没几年就能自己照顾自己了吧?”
妇人闻言讪笑一声:“那可是好大的商行,哪轮得上她一个丫头片子?”
白陈君指着自己:“我这个丫头片子不就站在您面前吗?我爹成天说,姑娘干不了警察,我不是照样干得好好的……”
“她哪能跟您比……”
“为什么不能?”白陈君盯着妇人的眼睛,“黄强已经不能再打这个家里的任何一个人了,大家干干净净地重新开始,不好吗?”
妇人似乎是终于明白了什么,愣愣地看着她。
白陈君心下其实比黄强的妻子更紧张,如果眼前的人没能听懂她的暗示,执意不肯认罪的话……
终于,妇人的手指垂了下来。
“你说的那个大老板……会让她工作吗?”她颤声问。
“他会。”白陈君肯定道,“那家伙虽然看着高高在上的,其实对人很有同理心,这孩子肯干又真诚,我想,他肯定愿意给她一个机会的。”
妇人缓缓抬起手,指向灶房那边:“包过人的被单……扔进炉子了……您早就知道了吧?”
白陈君摇了摇头:“我不知道。”
妇人一愣。
“反正对结果也没有影响,撒个无伤大雅的谎,也没什么关系吧?”她眨了眨眼睛。
她不会像林老板那样,帮着那些人逃脱法律的制裁,帮她们报仇,但她一样可以用她的方式来维护这些可怜人的尊严。
这就是她存在的意义。
黄强的妻子被捕了,但因为是主动认罪,所以并没有被判处死刑。因为有被伤害的起因在,她将会在十年的监禁生涯后,迎来新生。
关于白陈君事先已经找到证据的事,方武苟什么都没有说,于是下面的警员非常奇怪他们为什么要无缘无故一群人守在黄强家门外等那么久,最后又什么都没干犯人突然就认罪,然后大家又急吼吼地进去抓人。
真是怪了。
两个小时后,警察署。
方武苟正准备让小李把黄强案的相关资料递交档案室,顺手翻了翻。
“好家伙,倒腾什么野味,这小子做的拍花子的生意啊。”他咧嘴笑道。
“拍花子?”
“就是拐人。”方武苟嗤道,“而且专门挑年轻漂亮的姑娘……还往关东那边卖……这狗娘养的东西!活该他被自己婆娘捅死!要咱说,就该再给这东西来几下硬的!”
“哪儿查来的?”白陈君接过了他正翻的东西。
“你问问小李?他带人查的。”
小李很快过来:“哦,这事儿啊,跟黄强一起倒腾野味的说的,当时方队长让我们去查黄强的个人关系,举报的给赏金,那小子看着赏金眼馋,就反手把黄强给举报了。他说,当时黄强还怂恿他一起干这个。那小子原本也想挣这笔钱,但一听是往关东那边卖,就不愿掺和了。”
“哟,听着还挺有骨气。”方武苟闻言揶揄了一句。
“习艺所的案子之后城内就下明令禁止参与人口走私,抓到的一律死罪,他们居然还敢!”
“……”方武苟撇嘴。
白陈君挺奇怪,平日里一向对拿赏钱无比热衷的方队长,居然对这次的走私大案完全提不起兴趣。
“不过按理说,如今对走私可是高压严打,这黄强不像是能干出关东走私这样的能事的人啊……”
“方队长,”白陈君按着太阳穴沉思,“你说,这倒手的和物色的,他会是哪个呢?”
“我觉得他应当不是倒手的。”
“为什么?”
方武苟:“倒手的要从下家手上接货,再转给上家,第一要有安置货物的地方,第二就是因为在中间,上下都要能连上关系,而且还要有渠道,这些东西,这小子可一个都没有。”
白陈君笑道:“您说的对!那么咱们就该按照物色的思路……他能上哪儿物色人呢?”
“一般来说,肯定是离得越近的地方被盯上的可能就越多咯。”
所以,以黄强家为中心在附近排查。
两天后,小李带回了结果。
“没有。”
“什么意思?”白陈君一愣。
“没人报失踪。”小李无奈道,“咱还特地去档案室翻了,别说最近了,这两三年也没人报失踪啊。”
“呵呵。”方武苟意料之中地揣着茶缸子笑了两声,“盛世太平呗。”
“开什么玩笑呢?”白陈君皱眉,“这两三年比以往多少年都乱,城内连个失踪人口都没有?”
“这就是白顾问你不知道了。如今这年景,失踪了哪里需要报案,就是死了,回不来了。”方队长吹掉了差点被喝下去的茶叶沫子。
难怪他不想查,原来是料定了白陈君他们查不出结果。
“之前提供黄强倒货线索的那个人呢?”
经白陈君这么一提醒,小李一拍脑门:“对啊!还有他!喊他来问问呗!”
结果,那人没了。
“丢了还是跑了?”白陈君讶然。
“不知道啊,他邻居说那天拿完赏钱之后就没看到他人影了,还以为他出去挥霍去了。”
糟糕……白陈君心内暗道不好,刚举报完人就不见了,被黄强的上家得到消息灭口的可能就很大了。
“走,去他家看看。”
这是她近日来第二次出现场了。
失踪的那位报案人叫宋文方,不是芦城本地人,而是下边的县城进城来的山货贩子。
“平日里就他一个,老宋的老婆孩子都在老家,不常来。”
难怪失踪了两天都没人过问。
屋子里一股毛皮骚气和发霉的山货混在一起的霉臭味,进门的警员无不摆手掩鼻。
方武苟嫌弃:“这屋子臭的。”
听他这么一说,白陈君也觉得这屋子里未免也太臭了。毛皮山货有这么臭吗?
忽然,她视线一凝:“你们看这里!”
众人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过去,屋角有一个不知道做什么用的大水缸,水缸附近的地面上,泥土的颜色有些奇怪的浑浊发褐,而水缸的上方,萦绕着嗡嗡的苍蝇——臭味,似乎就是从那里来的。
“去,把那缸子掀开。”
小李捂着鼻子冲过去,一把掀开了水缸。
血腥腐臭气冲天而起——
“呕——”
一小时后,芦城警察署,验尸房。
“也是刀伤,不过这回的准头可比上次那个好多了,一刀毙命,直中心脏,真真正正的老手啊。”徐法医感慨,“从尸体的腐败程度看,人应该是至少死两天了。”
那就真是举报完之后没多久,人就死了……
“而且这刀刃口吧,很特别,我跟老刘一块儿验的时候他一眼就看出来了。”
刘仵作难得开口:“他胸口那道伤前尖后宽,走向是弯的,咱们的直刃捅不出这种伤口,只能是日本刀。”
芦城租界内平日里有不少日本浪人常住,那帮人打着侨居的名号,时常在街上舞刀弄剑、打砸抢烧,闹出过不少乱子,老白平日没少头疼这事。但,租界的事自有租界的洋警管,就是老白,也多不上几句嘴。
“不过,这要真是那帮人干的,那这事儿查到这儿就只能打住了。”老刘的表情有些嘲弄,“谁敢把他们怎么样?”
是啊,还有谁能管这事呢?
只能是……
白陈君深吸一口气:“我去找老白,大不了他给我一个巴掌,反正我也不是第一次同他争吵。”
白陈君将验尸报告摊到老白跟前,告诉他现在那些日本浪人现在已经猖狂到堂而皇之在芦城管辖范围内参与走私并杀人灭口了。
刚把家里闹成了一滩烂泥的混账狗东西,居然又带着更大的祸端回来了。白司令扬手就想给她一巴掌,但是想到这是在警备司令部办公室里,让人看见了难看,这才勉强忍下。
他憋着怒气:“证据呢?”
白陈君:“死者尸体上直接验出了日本武士刀的刀口痕迹,并且是一刀毙命,刚举报完,人就在家里被杀了,难道是意外吗?”
白陈君本以为老白的暴脾气会直接拍案而起,谁知他却深吸一口气,才开口:“……万一是哪个龟孙子耍个日本刀装的呢?”
白陈君有些失望:“这话问出来您自己信吗?”
“我信?我不信也得信。”白司令冷哼一声,“去年,那帮狗日的就放出风声说要撕掉《九国公约》……你知道他们现在屯兵都屯到哪儿了吗?就几百公里外啊!你爹现在就是那炭火上的蚂蚁,早就自身难保了。”
“难道就放任他们这样胡作非为吗?!”
白司令终于怒了:“你以为老子愿意被他们骑头上?可南京那边让老子不准出声啊,人家说什么?哦,一切不必要生的事端不必再生,要争取国际调停,解决国内问题。我不想收拾他们?在老子头上拉屎老子早恨不得毙了他们!可我毙了他们有用么?我毙了他们南京那边就得毙了我!”
白陈君愤然起身:“那在这里坐着就没事了吗?好啊,那您就在这办公室里好好坐着,我去替您收拾他们!若是有人要找您的麻烦,您就把我交出去好了!横竖您不止我这一个孩子!”
白司令怒极:“白陈君!”
白陈君冷冷地看了他一眼:“……我说到做到。”
说完,她转身离开了办公室。
白司令气急败坏的声音在后头久久回**:“陈君!白陈君你这个小兔崽子!你给老子回来……”
白陈君从司令办公室闯出来之后,回了警察署。
“小李,你帮我查一下城里那群日本浪人每天的大致活动范围,越详细越好,要快,我就不相信,他们一点破绽都没有。”
她吩咐完,抬眼一瞥,小李尴尬地站在原地,没动。
白陈君疑惑:“小李?”
小李讪笑:“白顾问……上头发了话,谁要是敢帮着您,就不用干了……”
他话没说完,白陈君就明白了,是老白下的命令。
一旁的方武苟揣着搪瓷缸子,也是一副默认的姿态。
……老白下了死命令,难为这些警员,没有用。
她深吸了一口气,随即一言不发地走出了办公室。
身后,小李有些担忧地对方武苟道:“就这么算了?”
“咸吃萝卜淡操心。”方武苟笑骂了一句,随即又幽幽道,“再说,都这么久了,你觉得咱们这位白顾问,是哪种会随便了事的人么?”
当日晚上,塞西舞厅。
“丁桥!丁桥!给你念念我新写的新闻稿。”苏念乐呵呵地举着手上的稿子,“白大小姐闯了司令部,在办公室里和她那个老爹吵得快翻天了。据说啊,是为了白小姐的婚事,白小姐扬言,白司令要是再逼她嫁人,她就吊死给他看!”
“……后半段是你编的吧?”丁桥白了她一眼。
“那当然了。”苏念悻悻地捏着稿纸,“我总不能把实话写出来,说白小姐是为了日本浪人杀人的事情,我敢写我们主编也不敢发啊。”
“花边新闻小报。”
“哼!小报就小报,小报我们也是有良心的小报!”
“行了,别说废话了,老板的消息呢?”丁桥像她伸手。
“一切顺利,就等着那个山口的船到地方了。”苏念说完,又不解道,“不过说起来,以往她不都连大门都懒得出吗?这回为什么非要亲自去执行啊?而且还不让你跟着。”
“不知道。”
林老板的事情,但凡她自己不愿说的,两人都一无所知。
苏念见她真不知道,忽然神秘兮兮地勾了勾手指:“那我可能稍微知道一点。”
丁桥挑眉。
“我跟你说啊……”苏念压低嗓子,“之前有一次我去找她,刚巧碰见她不在,就偷偷拉开她那个桌斗看了看……”
“她那么警惕,你动了她东西她没发现?”
“没有。”苏念得意洋洋,“我看到她压在桌缝里的那根头发了,翻完我就给她好好归位了……行了,这不是重点,重点是,我在她的抽屉里,看到了一张她和男人的合照,照片里的老板看上去也就十来岁,脸上的表情是你绝对想象不到会出现在林不疑脸上的那种活泼……她居然在背后对那个男的做鬼脸你敢信?!这可是林不疑!”
丁桥无法在脑海中构想出林老板做鬼脸的样子:“……你瞎了吧?”
“真的!”苏念气急败坏地拍了她一下,“你猜猜看……那个男人是谁?”
“谁?”
“就是——”苏念正打算开口,忽然外间的壁画轻轻敲动了两声。
林老板不在,这么晚了是谁在敲门?
苏念脸上的玩笑模样当即收住,丁桥甚至抬手就抓起了身旁的枪,屋子里的氛围一时间变得异常紧张。
“哪位?”苏念问道。
外头没人应声,却又“咚咚咚”响了三下,但两人脸上的紧张神色却立刻放松下来。
丁桥扔了枪,重新靠回沙发上,苏念欢快地跑向门边:“萍姨!你怎么这么晚还不睡,吓我们一跳!”
门开了,萍姨端着一个大盘子走了进来。那是一张平平无奇、看一眼就会忘记的脸,可正因为有这么一张脸,才使它的主人练就了一番鬼斧神工般的易容术。
苏念:“哇!这么晚了还有点心吃!谢谢萍姨!”
萍姨温和地笑了笑,将盘子放在林老板的办公桌上,示意她们吃。
苏念笑了:“哈哈!老板要是在这里,要是知道咱们在她桌子上吃东西,肯定会把咱们扔出去!”
萍姨慈爱地摇了摇头,表示她不会告诉林老板。
丁桥晚上没有夜食的习惯,实际上点心就是为贪嘴的苏念一个人准备的。
萍姨就在一旁笑眯眯地看着苏念狼吞虎咽。她不会说话。平日里,她深居简出,除非遇上她们解决不了的大事,她才会亲自出面帮忙。
这些都是林老板默许的事情,至于林老板和萍姨的过往,苏念和丁桥也不大清楚。
“萍姨……”苏念用点心把自己的嘴给塞成了包子,还在问,“你是不是还有别的事啊?”
萍姨笑笑,她本来是想等着苏念吃完再给的。她从袖袋内摸出一封信。
苏念忙拍了拍手上的点心渣:“来任务了?”接过信一看,只见上面赫然写着——
“租界 侨居日本浪人;出价人:白陈君;出价:八金。”
……
走投无路的白陈君,最终想到的办法,竟然是求助她一直想要抓捕的林老板。
白陈君没想到,悬赏出去的消息回的这么快。
第二天早上,她照例去警察署,刚走到门口便被门房拦下,说是有她的信。
信一入手,极厚,她便明白是那边回的,问道:“送信的是什么人?”
“邮差啊。”门房似乎不明白她为什么这么问。
白陈君“哦”了一句,要么是想法子找邮差送的,要么是扮的邮差。
办公室不能进了,她转身去了咖啡馆。
点好一杯咖啡后,她在靠窗的位置坐了下来。
信拆开里头果然厚厚一沓,也不知道这些东西是怎么在一个晚上之内就找出来的……白陈君不禁捏着信纸思索,看样子,那边的信息网比她想象中要更加得庞大……可是,这样的势力就在眼皮子底下呆着,老白对此却浑然不知?
不想这些,那边送回的消息十分详尽。
租界侨居区经常活动的几个日本浪人武士一共有十余人,自成一个小帮派。所谓浪人,便是被收编的无正式官衔的佩刀武士,性质和芦城本地的地痞流氓没有太大区别,唯一的区别就在于,他们是外国人。
在这片土地上,只要是外国人,就能够拥有无上的特权和豁免权,而白陈君决心破掉的,正是这所谓的特权。
信上说,这帮浪人武士平日里大多游散着活动,拎刀上街,醉酒闹事,租界内的巡警也尽量不会跟他们多起冲突,平民见了他们更是绕道走,生怕被他们盯上试刀。
在租界的领土上,芦城的百姓们才是外国人。
不过,一旦这些浪人接到风声有所动作之时,他们就会聚集起来。聚集地点有时固定有时不固定。但,信上却给出了他们最近一次的具体聚集点——
“清水县,日商船行码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