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探

(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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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37年,2月,清水县码头。

程显隔着车窗静静地望着码头上的风景。码头上成百上千个劳工依靠人力将成吨重的货物一箱一箱地装卸,大的鹤发白须,小的,个头不过刚及车顶。

一大队人向着他的车子缓缓走来,领头的妇人穿着淡紫色和服,在她的身后,跟着一位穿西装的中年男人,程显见了那男人,便立刻从车窗中探出头去,笑着朝他打招呼:“二叔公!”

远远的,被程显称为“二叔公”的男人扭过头去,在同身旁的和服妇人说着什么,那妇人微微点头。

程显将头收回来,下一秒面上笑意冰封。

“我这个诱饵都已经就位了,林不疑的人什么时候到?”

“已经收到就位讯号了。”开车的人道,“不过,林老板好像是一个人来的。”

……

“Un bel dì, vedremo (美好的一天,你我将会相见),

Levarsi un fil di fumo (一缕清烟),

Sull'estremo confin del mare (自大海的边际升起),

E poi la nave appare (之后船只出海面),

E poi la nave è bianca· (白色的船驶入港口),

Entra nel porto, romba il suo saluto·( 以惊人的礼炮,向众人示意)

Vedi? È venuto! (你看见了吗?他回来了)

……”

林老板的脸上擦着看不清面容的厚重白粉,混在七八个着十二单的女人中间。她们齐声唱着普契尼《蝴蝶夫人》的唱段。在她们跟前,站着一男一女。女的是个中国女子,这群舞女的训练婆子,姓刘,姑娘们都喊她刘婆子。男的,却是个日本尉官。

本田尉官闭着眼睛,摇头晃脑地听着,过了会儿,他睁眼向中年女人点头,用蹩脚的中文道:“这就是夫人的礼物?”

刘婆子谄媚道:“是啊!全芦城最会唱的姑娘我都给您找来了!保证啊,那嗓子比出谷的黄莺还要灵!”

“检查的没有?”本田问,“长官看,不能有,抗日分子。”

“没有没有!”刘婆子连忙摇头,“都是良民,大大的良民!中日友好!”

作为中日亲善代表的山口先生不日即将抵达芦城清水县,作为两国友好的见证,此次全权负责接待他的便是山口先生在中国娶的这位妻子,山口智子女士。

山口女士原本是个中国人,名叫徐多子,八岁的时候插过草标,十六岁的时候怀孕被家人推去店内贩卖过奶水,十八岁那年,她生的第一个孩子死于饥荒,她本人也被从家乡清水县被卖到当时还尚未建立满洲国的关东,在那里她遇到了年轻英俊的山口军官,两人喜结连理,徐多子改换国籍,从夫姓,更名山口智子。

之后,山口先生被派遣回国,而山口智子便一直留守关东生活。留守国内的山口智子并不甘于寂寞,1930年,恰逢“满洲事变”前夕,山口智子自请来清水县,接管日本在清水县的船行。

日方需要一个在芦城商界的代言人,而山口智子年轻貌美,又曾是本地人,非常适合作为这个代言人。而来到此地的山口智子也不负期待,为日方暗中处理了不少“破坏中日友邦关系”的暴徒。其中最为人称道的,便莫过于她来清水县的当年,日方根据山口智子的情报,除掉了一名在芦城内根源颇深的前调查科人士。

那人虽因故脱出体系多年,却一直暗中频频骚扰日方在芦城的情报通讯,给他们添了不少的麻烦,不过,最后山口智子成功设计将他引了出来,并最终将人烧死在一节脱轨的车厢内,给日方扫清了一个极大的麻烦。

“好了,姑娘们,今天就到这里吧。”刘婆子拍了拍巴掌,台上的姑娘们当即停下舞步。

“是。”

林老板离开之时,似乎不小心被和服的大袖摆摆绊了一下,慌乱之中,她只得伸手拽住了厚重的台帘。

林老板故作惊惶地爬起身。

“哎呀!你小心点!”台下的刘婆子被吓了一跳,但她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这里的窗帘都是山口智子亲手选的!你别乱碰!碰坏了小心你的小命!”

林老板没有吭声,只是重重地将头低了下去。

“走吧走吧。”本田不耐烦地摆手。

林老板松开了布帘,隔着厚重地布帘,她感受到了墙壁内小小的凸起。

和她所料不差,这栋楼在装修的时候,就在各屋的墙壁中都埋好了窃听器。

她站起身来理了理踩脏的袖子,跟在队伍的尾端离开了。

可以通知程显,计划原样进行了。

期待了这么久,筹备了这么久的复仇行动,终于可以开始了。

次日上午。

白陈君早早便准点来到了警察署报道。

“白小姐,最近怎么越来越早啊?”一个刚到的警察打着哈欠问道。

白陈君笑了笑,没吭声。

白夫人入狱后,两个姨太太虽然痛哭流涕没有被赶出去,但却被彻底锁在了自己的院子里,哪儿也不准去。家中氛围一片惨淡,白陈君这个罪魁祸首已经到了人见人避的地步了。

更何况,现在连白思年也恨上了她。

明明她还有家,却好像已经无家可归了。

正说着,小李匆匆从外头跑了进来。

“队长来了吗?”

“还早呢,没。”

白陈君低头看了眼腕子上的瑞士表:“方队长现在估计人还没醒吧?出什么事了?”

“城里有人报案,出人命了。”

“怎么个说法?”方武苟打了个呵欠,显然还没完全醒透。

“刀伤,一目了然。”徐法医、刘仵作还有白陈君一边一个,蹲在地上查看。

死者黄强,中年男性,胸口仰面中刀倒在地上,尸体的身上已经长出了尸斑。

据邻居介绍,黄强是个游手好闲的痞子,平日里偶尔和人家捣腾些山货野味,欠了不少钱,经常有人上门要债,黄强没钱还就会躲出去,家里只有老婆和三个孩子,报案的人是黄强的邻居。

“我今天早上出门的时候就看到他插个刀子倒在那里,吓得我赶紧敲他家门喊他老婆出来……但这事跟我没有关系啊,我跟他不熟的……”邻居一边解释,一边飞快地摆手撇清关系。

“人不是死这儿的。”徐法医边检查边道,“按道理他手脚的尸斑不该长这么快的,你看这腕子这里一圈,人应该被搬动过。”

“没错。”白陈君上手帮着两人一起翻动了一下尸体,“你们看他背上,刀扎这么深,地上这出血量太少了。”

尸体胸口中刀,但是伤口并不平整,反而十分凌乱。

“行凶的人当时很慌,而且不像是老手的样子,扎了好几刀。”白陈君忽然一顿,“等等,你们看,这是什么?”

她指着死者翻过来的背上,已经干涸的大片血迹中,印着一朵缺了半边的**。

“这是什么东西?”徐法医玩笑了一句,“像我之前看的外国小说那样,连环杀手杀完人之后,还要留个记号证明自己,哈哈,大案——哎呦!老刘!你打我做什么!”

“当着尸体你还笑?”老刘收回胳膊肘。

“咳咳。”徐法医将笑咽了回去,努力端出严肃脸,可惜他这个洋仵作对尸体没什么敬畏心,国外的解剖室里,剖人就和剖小白鼠一样。

白陈君忽然感觉背上被拍了一下。

她回过头去,方武苟用下巴朝另一边点了点。

她顺着他点的方向看过去,一个衣着单薄的中年妇人呆愣愣地坐在那里,脸上挂满了泪痕,像是已经痛苦到麻木了。

“黄强的老婆。”方武苟低声道,“这里就你一个姑娘,你去问问她?”

“好。”她点点头。

“您好。”白陈君走过去蹲了下来,她觉得俯视人家可能不太礼貌。

那妇人原本像是在发呆,听到声音,像是被惊到了一样,猛得回神,又见是刚才警察堆里那个衣着华丽的姑娘,吓了一大跳,完全不清楚她的来意,她瑟瑟缩缩地站起来,“太……太太好。”

白陈君有些哭笑不得,从衣袋里拿出自己的证件给她看:“我不是什么太太,我是警察署的顾问,我叫白陈君。”

妇人并不识字,她望着白陈君光鲜整洁的打扮讪笑了一下,便直接默默地走开了。

她的腿脚,似乎有些不灵便。

白陈君愣在原地,不太明白她为什么走了。

那头的刘仵作将一切看在眼里,摘了自己的手套,站起来冲白陈君点了下头:“我去吧。”随后他便朝着那妇人进院的方向去了。

方武苟:“知道老刘为啥平日里老不出来,今天忽然起兴跟着过来了吗?”

白陈君摇了摇头。

方武苟笑了一声,有些得意地拍了拍白陈君的肩膀:“稀奇了啊,还有咱们白顾问不知道的事呢。”

过了一会儿,刘仵作从里面回来了。

“问了,说前两天有要债的上门,可能是被仇家砍的。”

“仇家是谁?”

“说不知道。”

“能查到吗?”白陈君问。

“费点事。”方武苟皱着眉头,啐了一口,“这帮龟孙子也真是吃饱了撑的,欠钱要钱就是了,把人弄死了难不成下去能还给你啊,还故意给人搬家门口来,示威给谁看呢……”

白陈君倒是更在意黄强背上那缺了一半的**印子,应该是死者死的时候倒在了什么东西上,然后刀子扎进去,血把他压着的那个东西染红了,那朵**可能是印在被压着的东西上面的,就刚好印在了背上……

屋子里忽然腾起了袅袅的炊烟,女人在院子里喊了一嗓子什么,一女两男,三个年岁差别不大的孩子就从屋子里跑了出来。女孩子应该是姐姐,身上穿着的衣服很像被单之类的东西用旧之后改的,是那种辨不清颜色的土灰色上面夹着五颜六色的大花。

姐姐从院子里的水井里拿桶挑上水,然后一个一个地摁着两个弟弟的手替他们洗。

方武苟看到这一幕,似乎挺有感触:“可怜见的,一家人原本多好啊,偏偏小小年纪就死了爹。”

女孩蹲下身来,将洗完的水倒在院子里。磨边的衣裤被翻起,露出一小截疤痕交错的脚跟。

此时方武苟已然转过了身去,中年妇人从冒着烟的厨房里走了出来,喊三个孩子吃饭。

“这年头,死人是常事,死了谁哭完骂完都得继续过。”方武苟道,“走吧,把尸体拖回去,去跟黄强老婆说一声。”

“黄强可能经常打他的妻子和孩子。”白陈君提醒道,“那女孩和他妻子身上都有伤。女孩儿的伤比较显眼,胳膊脚踝都有,他妻子的伤要隐秘很多,那腿伤像是新的,不是陈年旧疾,常年腿伤歪着一边走路的人会有高低肩,但他妻子没有。”

方武苟挑眉:“你怀疑是他老婆把他杀了?”

“不是怀疑。”白陈君道,“是确定。”

“确定?”

“黄强腰上的那半朵干掉的**印就是证据,利刃对胸口造成多次贯穿伤,会因为内脏破裂同时伴随大量出血,那半朵**就是黄强死的时候垫在他身下的东西印上去的花纹,再加上他的身上除了刀伤没有其余的挣扎痕迹,就说明他被捅当时应该是没有行动能力的,而且……刀口都很直发现了吗?”

方队长举起手比划了一下。

“他当时是平躺着被人扎进去的,凶手的刀法并不熟练,刀口都不深,但却扎了很多刀,力气不大,但恨意不小。”

方武苟摊手:“有道理,但是证据呢?”

“我知道当时垫在黄强身下的东西在哪了。”白陈君说完,平静地将视线转向灶房里袅袅升起的炊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