芦城地方法院。
今日要开庭的,是一桩真正轰动全城的大案。庭审旁听席上人头攒动,座无虚席。许多年轻的学生甚至提前一晚就已经备好了横幅、布条以及干粮,静坐在庭下,一见推事官进来,便群起高呼,挥舞着手中的横幅。
“严惩日方肇事者!”
“为杨宜申冤!”
已经步入职业生涯暮年的推事刘唯庸慢吞吞地在正中间的主审位置上坐下,边上坐着的,是个留着八字胡的日籍法官。看到刘唯庸坐下来,那个日籍法官冲他冷淡地点了下头。
两人在这次开庭之前,从未有过任何交流。
刘唯庸看着下方高举的横幅,心内感受到了莫名的压力。他想起,去年这会儿,他也是在这间庭上审理了一起“军校生杀死未婚妻”的案子,那桩案子的当事人,是南京高官之后,刘唯庸审时度势,将原本必输的杀人案,想办法判成了自卫反击,让那个军校生被无罪释放。可惜,没过多久,那军校生就被人报复,杀死在一间舞厅里。
出了那事之后,刘唯庸有很长一段时间都不敢在晚上独自出门。虽说犯人早已落网,但他却总觉得后脖子处凉凉的,担心自己也遭人祭刀。好在他命大,一年过去了,也没人找他什么事。
刘唯庸的心终于宽慰了许多,他的职业生涯也只剩下了最后一年。他原是打算安安稳稳地渡过去,之后就退居回家,著书治学,安享晚年,谁知,又惹上了一桩难弄的事。
时间倒回一周之前。
芦城第一女校一名十六岁的女学生杨宜因值日晚归,在本校操场,被醉酒闯入闹事的一名日本浪人当众反复玷污,时间长达三小时。期间,夜间留守学校的保安郑有民曾出面阻止,却被那名浪人砍伤在地。
因事发地点并非租界区,故而芦城警察署有权将酒后寻衅滋事的浪人逮捕,拘捕入狱。
不过,事后那名嚣张的日本浪人却毫无认罪悔过之意,反而在牢内叫嚣“是那个支那婊子主动找上的他,说不要钱白给他,他这才屈尊降贵,勉强接受”,其言辞之极尽侮辱,连警察署内的狱警都听不下去,趁着那浪人被拘在牢内,几名年轻警员趁夜黑熄灯,将那家伙一顿痛揍,直打得他只有出的气没有进的气,被送往芦城医院抢救。
然而,就是这一通发泄般的胖揍,惹来了大祸。
日方以此事为借口,反咬芦城警方没有证据,便将一出简单、正常的买春案件污名化为侵犯,并且还对他们的侨民屈打成招,在这种情况下,他们要求芦城方面必须尽快查清“真相”,释放被构陷的日本侨民,并严惩那几位对其屈打成招的警员。
白司令是暴脾气,哪里真忍得了人家直接骑在他脑袋上拉屎,一通电话打往南京,不想交人,奈何南京方面认为此乃小事,如今华北局势愈发危急,没必要在这种情况下和日方正面掰手腕,甚至,他们还责怪白司令没管好自己的下属,怎么能那么冲动地打人呢?就和之前码头工人的案子一样,有理都成了没理。
白司令摔了电话,在屋子里连骂了数声“一群狗娘养的”,随后便彻底撒手不管,免得来气。几位打人的警员也被开除警籍,押入牢中,预备就此息事宁人。
然而,这样的处理方式却无疑是火上浇油。
愤怒的学生们高举旗帜、横幅走上街头,杨宜的同学、芦城第一女校的女学生走在最前面。他们将警察署团团围住,要求警察署释放被关押的几名警察,还被欺侮的杨宜一个公道。
白司令不想再费脑筋,让下面人如实报往南京,让南京方面给出一个处理方式。
当晚,白司令便接到了南京方面来的电话。
对方在电话中花了大概一个小时的时间向他建议,那些学生们年纪小、脾气冲,不懂得为大局着想,他应该想办法引导那些孩子,而不是由着他们没脑地往前头冲锋,把事情闹大。比方说,女学生被奸污,这事不好办,但如果真是妓女与嫖客没谈好价钱才事后反咬,那就好办了嘛。学生们都是受过教育、讲文明的人,想来也不会和不文明的妓女们共情。
第二日,芦城内便有一家小报以一种极富艳情色彩的隐秘口吻,取出了这么一个吸睛的标题——“女学生还是援交蜜情?杨某案内情大起底”!
这报纸甫一登出,便被广为传播,越传越没影。
什么案发时间已近晚上十点多,什么人家的姑娘到了这个点还不抓紧回家而要在外头游**?还有,只不过一个醉汉而已,又不是一伙人,她若不愿意她不会跑吗,整整三个小时任人摆弄,要说不是心甘情愿,实在是奇怪。再有那个保安,想来也十分奇怪,他们怕不是提前计划好要讹诈那个醉汉一笔?
“内情”披露到这份上,那份发行量并不怎样的小报还贴心地给读者配上了一张不知从何处拍到的照片,照片上清晰地印着那女孩的脸,对面站着一个男学生,两人挨得挺近,脸上都带着笑意,不知道在谈论些什么。
最后,那撰稿的大笔一挥,得出结论,这个杨某早入了歧途,估摸着已做上援交,不可因为其女学生身份,便对其网开一面,要摆事实、讲道理。
去他娘的道理!学生们看到这小报满嘴胡言乱语,气得恨不得将它大楼都给捣碎了!警察署早预料到要出事,方武苟领了任务,带着一大队人将那岌岌可危的小报社社门团团围住,就是不让学生们进去。
方队长站在前面苦口婆心地劝,都被人啐了好几口。
学生们骂他是“走狗”,他只能受着。
他可不是走狗吗?上司让他汪汪叫,他就不能咩咩叫。白司令生了气,将烂摊子甩给警察署长,警察署长不愿跟学生们计较,便叫他来应付。可惜学生们都冲动过了头。站在最前头的男学生拎着一桶煤油冲过来就要往他们身上浇。
边上的警员怕了,直接就要举枪。
方武苟忙大喊:“放下!不准开枪!”
“砰!”他那一声大吼,吓得一个年轻警员手一抖,枪支走火,一声巨响。
两边俱是一静。
下一秒,一位学生高呼:“他们开枪了——同学们,冲进去!端了这间报社!”
乱了,乱了,彻底乱了。
方武苟知道,到这会儿,他算是彻底拦不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