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探

(一)

字体:16+-

“他们还是不肯吃饭,在那闹绝食?”

“岂止,还在监狱的墙上写诗刻字骂咱们呢!”

方武苟长叹一声,随即在办公室里兜着圈子。

他有些无奈地问警员:“他们放火烧人房子,打伤人,危害治安,我抓他们有错吗?嗯?”

警员还不及开口,办公室内便响起了一个冷淡的女声:“那自然是错了,他们的同学被外国人侮辱而不得喊冤,那家报纸还借机捕风捉影,攻击受害女学生,要说学生是危害治安,那那家报社就是助纣为虐,有辱国格,您说,哪个更重?”

方武苟讪讪地笑了一声,没接话。

他们这位白顾问,自打日商船行案子结案之后,就仿佛变了一个人一般。从以前的满嘴“法律至上”到现在时不时就会爆出这种她从前绝不可能说出来的话。

而且除此之外,她的话变得越来越少,每日只是翻着些旧的案宗,然后四处走访。

别的警员不知道,方武苟倒是知道她每日在走访些什么。

正当白陈君和尚卷宗又打算出门时,方武苟踌躇着,拦下了她。

“方队长?”

方武苟招手让她来没人的茶水间:“又去查……那个?”

白陈君的表情看上去颇为无奈:“毕竟,方队长也不愿意把你知道的透露给我。”

听到她这么说,方武苟叹气:“其实你没必要把那个林老板的话放在心上,反正她人已经在牢里呆着了,要不是临时出了这桩女学生的事,估计宣判都下来了……”

“所以我才要赶在她被宣判之前查出来,如果宣判的结果是死刑的话,那我至少也该知道她是为了什么落到死刑的地步,如果单只是因为放火杀了几个日本人,就要判处我们的同胞死刑的话,我不能接受。”

说起来,也是挺可笑。林老板之前唆使犯案那多次都无事发生,唯独这次动了日本人,却反而要受到最严酷的刑罚。

“白顾问你……唉,你!”

白陈君是真的变了,这种话从前根本不可能从她嘴里说出来。

其实,白陈君心里很清楚,她不是变了,而是经过上一次的事情,她开始真正明白,她心里真正想要追求的正义到底是什么。

不是单纯地追求法律面前的人人平等,而是将这个国家从内忧与外患中解脱出来,去谋求一片能够容纳真正平等的、和平的土壤。这片土壤很珍贵,可是,如今的政府却似乎对它视而不见,一次又一次,放任人家在其上肆意凌辱。

方武苟知道他是真的劝不住白陈君了,但他不能将他查到的那些机密资料直接递交白陈君。方队长不是什么大恶人,他只是胆子太小,牵挂太多。

于是,他隐晦地提示了白陈君一句:“你啊,虽然平日里也喊你一声白顾问,但是陈君啊,你做事也别太冲动了,有什么事情,怎么着也得和你爹商量着来,是不是?”

白陈君和她老爹关系有多差,方武苟是知道的。方队长脑子但凡没点毛病,就不会这么哪壶不开提哪壶,白陈君是个聪明人,一听这话,便明白了过来,方武苟查出来的这事,多半和城内的军部有点关系。

仔细想想,其实也不意外。

这些天,她四处走访的,正是那个方队长曾在给她的档案中提过的那个叫应如故的人。自从知道林老板的塞西舞厅和黑市渠道相关之后,白陈君自然不会再傻乎乎地跑去黑市买消息,她走了另一条笨路子,以人找人。

应如故因病逝世的时间距离现在并不远,是1930年,当时他本人名下的产业除开兴振钱庄外,还有不少布庄、脂粉铺子,虽说后来都关了,可他活着的时候生意却很是兴隆,不少从前的主顾、伙计,都还记得这位坐在轮椅上,但脾气还不错的年轻东家。

平日里没事的时候,他常常去各家店内走动,谁家生意不好的时候,应掌柜还会减免一部分的租子,下头许多小掌柜都挺喜欢他。

然而,应如故并不是一开始就从商的。应家在芦城耕耘时间不短,许多人都记得很多年前应家大少爷考上保定军校的事。

爆竹在城里从清晨炸到黄昏,人人都说应家这是要转运了,家里保不齐要出一个大官,恢复祖上荣光。可惜,应大少爷的运气不太好,几年军校刚念完,还没来得及大展拳脚,便被匆匆卷入那几年频发的全国性混战,在战场上丢了一双腿。

失去双腿之后,应如故回了家乡。

应如故接手兴振钱庄掌柜位置的时间是1920年,那时,他已近而立之年。

当时,银行已在芦城扎了根,仅仅靠纳当、放贷的钱庄已然快成为了时代淘汰产物。应如故很聪明,那会儿芦城的商人们还没反应过来,在不久的将来,美国黄金(注:就是“小黄鱼”,因为当时美产黄金足金足量,纯度高,所以人们普遍认为能保值)会成为硬通货,兴振钱庄的柜子里就已然摞了整箱的金子。

战乱之下全国货币体系混乱,人们渐渐意识到身上的钱随时有成为废纸的可能,金子的好处便显现了出来,这东西全国通用,走到哪儿都好使。

应如故靠金子赚了一大笔钱,很快便利滚利将钱庄做大,在城北买下了一座大宅。

古怪,便出在这宅子中。

据当年常给应家送货的伙计介绍,其他主顾都巴不得店里的伙计帮着把成箱的东西抬回去,正好省点力气,可应家却从没有过这种要求。

甚至曾有一次,那伙计看着应家常照顾生意,便没通知管家来取货,主动将货抬到了应宅门口。应家大门口站着两个年轻的守卫,一边一个,如同两挺笔直的枪,看上去简直比警备司令部门口提枪的大兵精神面貌还要好。

伙计走上台阶,还没打招呼,两个守卫便拦下了他:“什么事?”

伙计好脾气地笑笑:“送货的,两个小哥行个方便呗?”

两个守卫对视一眼,随即摇摇头:“管家出去了,我们没法和你对货,要不你等等?”

他又道:“等等没啥,关键这些东西放在门口,堵着路,人家走起来也不方便,要不,我先把货抬进去等管家来?”

结果,他这么一说,两个守卫的身子一下子就绷直了,眼里流露出警惕:“不必。”

为什么会记得这么清楚?那伙计是这么告诉白陈君的,他说完那句话,那俩小哥就好像猫尾巴被踩了,仿佛下一秒就能蹿出去。

既然人家不让进,伙计就只好等着。等了足足两个时辰,天都暗下来了,管家才姗姗来迟。听到两个守卫不让他进去,十分生气地将那两个年轻人训斥了一通。其中一个似乎很是委屈,和管家争了一句:“明明是应先生说……”

管家愤然打断他:“应先生让你走路迈左脚,你迈右脚就不会动了?他们怎么教的你,连点变通都不懂,怎么做事……”

骂完,又回过头对伙计抱歉道:“应先生身体不好,白天要休息,不喜欢外头人进来吵到他,下回再有货,您直接通知我去就是。”

听完伙计的讲述,白陈君心下便觉得古怪。

正常人家不大可能宁可让货堵在路上都不让进门,管家后来责骂大概也不是因为觉得那两个年轻人不知变通,而是觉得他们的过激反应会让人起疑。

守卫和管家都提到了“应先生说”,那么,不让进门,就应该是应如故的命令。

一个生意人,为何不敢让人进自己家院子呢?

联想到这位应大少爷的过往履历,保定军校的毕业生,那可是民国建国后成立的第一所军校,不少毕业生都成为了如今政府的要员。应大少爷毕竟是而立之年腿坏了才从商的,那么,他退役回到芦城来,芦城的军部应当也是会有他的档案的,尤其是经方武苟这么一说,白陈君就更加相信她的猜测了。

白陈君觉得,大概有必要往老白那边走一趟了。

另一边,因为出了杨宜的事情,这两天军校的课上得并不太平,也要罢课、罢练,声援之前被抓进去的学生。白思年也是这么想的,当他的同学们都闹着要罢课声援,作为司令的儿子他自然当仁不让,站在了头一位。

一大群受过训练的年轻预备军不比前两天闹不起风浪的普通学生,这要搁在北伐那会儿,这些年轻人都是可以直接拉去前线上战场的。

之前因为当街纵火,警察署抓了不少闹事的学生,都一并关在警察署的监狱里。这群军校生此次暗中定下的目标,便是“攻占”警察署监狱,释放被捕学生。

拎着砍刀木棍的军校生们点燃了街上民众的热情,队伍越走越壮大。人人的脸上都怀揣着兴奋,仿佛自己是当年法国大革命时期攻占巴士底狱的先驱者。

得知军校生居然敢闹事,白司令登时火冒三丈,差点亲自来抓人。警备司令部的士兵一点不敢含糊,取代了原本警察的位置,一个个荷枪实弹,大有人群再往跟前走一步就直接开枪的意思。

警察署的大门开了,方武苟带着一队人跑出来,显然也是知道了学生们临时闹事的消息,看到楞头青似的站在最前头的白思年,方武苟的头登时又痛了起来。不是,这白司令是怎么回事?怎么生的崽子一个两个地都这么不让人省心呢?

两厢正在僵持间,忽然听得凭空一声枪响。

“砰!”

方武苟眼尖,瞥到了不远处的巷子内有个一闪而过的人影。

“谁在哪里?!”

“好哇!上次不算,这次你们还敢开枪!还有没有王法了?!”十几岁的男孩子正是血气旺盛的时候,那个劲头一冲上来,一个个拎着刀子棍子就冲上去了。

方武苟一看情况失控,这下也不敢去追那个放冷枪挑事的人了,急忙带队拉人。

警备司令部的士兵大多是白司令的私兵,不少早年间都上过战场,杀过人,虽说进城驻扎后安稳了一段日子,但上过战场的兵和那些军校生们不一样。他们胸中涌动的是真的杀人的血气,眼神锐利起来全然就是一副发狠的疯子模样。

白思年站在最前头,往后,人潮不断往他身上扑,往前,举枪的士兵表情凶狠,红着眼的样子直接把他骇住了。他其实就是一个十几岁的男孩子。

学生们的刀子棍子不断挥向警察,有警察受伤,见了血。

“妈的!都疯了是吧!”

一枚子弹径直从白思年的耳朵边上飞过去,差点打掉他一只耳朵。他不断地被人往后推,而在他的身旁不断有往前冲的人倒在地上。

一场对峙演变成了一场当街的血战,方武苟的人是拖都拖不过来,军校生们以为警员也是来抓他们的,对着他们乱会乱砍,有好几个警员都挂了彩。

“快快快!放烟雾弹!把两边分开!”

滚滚白眼在正中间散开,好歹勉强维持住了情况。

方武苟拽住一个开枪的士兵,吼道:“疯了!这都是孩子!开什么枪呢都!”

那士兵也朝着他吼:“自己人?自己人拿刀抡起来砍?你看看他的手被砍成什么样子了!”

他指的是一名倒在地上的士兵,那士兵的手腕处中了刀,正痛苦地倒在地上,抱着手臂不住呻吟,现在那一只胳膊宛如面条一般挂在那里,不住地晃**。那只手,估计连筋都被砍断了,彻底废了。

“我们压根就没有开枪!”那士兵骂道,“上回的亏吃过一次谁吃第二次,鬼知道那声枪是哪个狗东西开的!”说完,那士兵一把推开了方武苟,拦下一根迎上来的大木棍。

最终,这场混战在十分钟后终于结束了。

明明没有战争,没有空袭,街上却是硝烟滚滚,一副苍凉景象。

三个士兵被砍得遍体鳞伤直接用担架抬走,而白思年愣愣地看着几十分钟前还对着他怂恿鼓动的那个男同学,倒在地上,胸口一朵绽开的血花。

死……死人了?

真的……死人了?!

他有些茫然地坐在地上,半晌,喃喃自语:“这事是老白做的……我要去找老白……对……去找老白。这都是老白的人,杀了人他要负责。”

他跌跌撞撞地爬了起来。

白司令正在跟部下开会。

如今城内形势一片混乱,而南京那边又一直在拍电报,问他们最终的处理结果如何,另外,还有,之前船行案逮捕入狱的程仲衡和林不疑,上峰要求他们将两人押往南京。

“押去南京做什么?”白司令皱眉,“不就是烧了个日本船行,咱们自己的地盘上处理了他们不就行了吗?”

“长官,上面的意思是,从犯您可以自行发落,但是那个女主犯,必须送去南京。”

白司令瞪眼:“为什么?”

军官面露难色:“连着两次出事,总要有件事给上头结果吧?”

“我再想想,散会!”白司令摆摆手,示意其他人出去,他要自己安静一会儿。

待大门关上之后,白司令慢慢地在椅子上坐下来,从衣袋里掏出一张照片。

照片的表面已然发黄,却和林老板手上的那张很像。

这是他三十多年前还是个愣头青的时候,迎娶他的第一任妻子的时候,和妻子的合照。

他的第一任妻子母家姓林,是家里人给他定的一个普通乡下女人,没什么见识,长发、大脚,乡下人不给女孩取名,所以她也没有名字,只有嫁过来之后的一个冷冰冰的称谓:白林氏。

白林氏虽然不是什么大家闺秀,也没有第二任妻子陈芸那么刚硬的脾气,可却生得清秀可人,结婚当日他掀起盖头的那一刻,就被新娘子脸上温顺而又甜美的红霞给折服了。

对于白林氏,他其实连记忆都很模糊了,只记得她很漂亮,比一般的乡下女人要漂亮得多。可惜,漂亮在乱世就是个灾祸,当他离家多年得知妻子杳无音讯时,他完全没想过她还有活着的可能,更没想过,他居然……还有一个女儿留在人世。

难怪在舞厅里见到不疑那丫头的第一眼,他就觉得眼熟。像,太像了,简直和她母亲年轻的时候长得一模一样。

在那之后,他就私下派人去查过,虽然费了一番周折,但还是得到了答案。

林不疑,就是他的亲生女儿无疑。

白司令不是没想过将人认回来,只是……

门突然从外面被人猛地推开。门口的守卫兵没拦住人,在后头无奈地跟着:“您不能进……您真的不能进去……”

白司令抬起头来,不悦地望着闯进来的白思年:“你小子好的不学跟你姐学这个?仔细你……你的脸怎么了?受伤了?”

白思年完全是靠着一腔悲愤冲到这里来的。

他完全没有想到,他的亲生父亲,居然会成为屠杀学生和平民的刽子手。

如果说之前他还能安慰自己,那是下头的人会错了意,可就在刚才,他亲眼看到对学生开枪的是他父亲的私兵,里面有不少面孔他甚至小时候还见过,叫过哥哥,他们抱过他,还给过他糖吃。

见他一直不开口,白司令的眉头皱了起来:“你是不是参与今天的械斗了?问你话呢!”

白思年答非所问,声音沙哑:“你为什么……要让他们开枪?”

“开什么枪?”白司令不解,“我让谁开枪了?”

见他老爹一副满头雾水的模样,白思年气得一砸桌子:“他们都是你的人!不是你下的命令他们谁敢私自开枪?!爹,老白,白半城!你是军人!是咱们芦城的司令!可你看你现在都在做些什么!自己国家的姑娘被人家玷污了,不去替人家找公道,还打死了我们的同学……”

白司令的脸渐渐沉了下来。

他越说越怒,悲愤冲到顶点,终于没忍住“呜哇——”一声嚎哭了出来。

“白半城!你就是个狗东西——!白陈君狼心狗肺——你就是冷血狠毒!”

白司令怒急攻心,一巴掌甩到了他脸上:“谁给你的胆子让你跟你老子这么说话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