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探

(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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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倒回一周之前。

一身灰色大衣的白陈君疲惫地从芦城地方法院的大门内走出。

在离开之前,坐在下方第一排的白陈君看清了那个日本浪人最后做出的口型。

“等我出来,就去找你。”

他果然并不打算轻易放过杨宜,即便是之后不再来找,单只那一句话,也足够那女孩余生时刻都活在恐惧之中了,而这种恐惧,足以杀死一个十几岁的年轻女孩。

她沿着街道慢慢走着。

鞋店门口跪着正给客人擦鞋的年轻学徒;再往前走是杂货铺,什么都卖,洋火杂货有,大力丸也有,门前还站着几个插着草标的年轻妇人,她们俱是衣襟微开,胸脯硕大,但凡有路过逛街的衣着华丽的太太,她们就会迎上去围住,让那些太太们像挑拣货物一般当众揉捏她们的胸脯,乐呵呵地介绍着她们的育儿经历;年迈的老巡警拎着警棍气喘吁吁地巡着街,身后跟着他刚入职不久的儿子。

她一路路地走过去了,她都看在了眼里。

终于,到了程显上次开车带她来的程公馆门口。

大门前站岗的守卫还是上次见到的那两个,两人一眼就认出了她:“白小姐?您自己走来的?找老板吗?老板在!”

另一个像是想笑又不敢当面笑:“您跟我来,我带您去找老板!”

刚走进大门,程显便走了出来,他的脸上带着错愕,还有些抑制不住的笑意:“小白?你怎么来找我了?我还以为你再也不……”

“我想请你帮忙。”她抬起头来,程显不知道自己是不是错觉,无端地,他好像从她脸上看到了林老板的影子。

他一怔:“什么忙?”

白陈君抬眸:“杨宜的案子。”

时间来到成中被放出前两天。

“小程老板?您来了?您都好久不来了,我还以为您最近忙得,把咱们这儿的姑娘都给忘光看呢!您看宁宁,宁宁都说了好多回想您了!”

法租界内的高级堂子,和白陈君买下的那家红灯巷内的可不一样,这家主要是服务外国人的。程显从前同客人谈生意的时候,常带人来这。这里姑娘漂亮温柔,懂得多,后厨的点心小菜也不错,他的合作伙伴们都很喜欢。

“是吗?”程显微微一笑,他知道,这只是鸨母的客气话罢了,“许久不见,我也很想宁宁小姐。”

宁宁是这家堂子的头牌娘子,在今年的花国选举中一举夺魁,如今想要见她的男人,从法租界排队,怕是能一路排到中街大戏院去。程显能够在这群倾慕者中拥有姓名,纯是因为他阔。送东西大方,还从不像别的男人那样争风吃醋,极有绅士风度,姑娘们都很喜欢他。

客气完,鸨母看向他身边的人:“这位,是您的朋友?”

边上的人穿着罩身的长大衣,身形瘦削,头上戴着一顶遮脸的大礼帽,帽子下方露出小白截白皙纤细的脖颈,鸨母皱着眉正想说什么,却见程显猝不及防间将身旁的好友半揽在怀中,做完这些,他抬头笑笑:“行个方便?”

鸨母似是了悟,她有些嗔怪地往程显身上轻拍了一下:“你呀,还找宁宁,你就自己跟宁宁好好解释去吧!”

程显见她让开,便搂着身旁的人低声道:“走吧,小白。”

走出一段后,礼帽下露出挽发的白陈君的脸,她有些疑惑地看向程显:“你刚刚跟她说什么了?我感觉她好像发现我是女人了。”

“咳。”程显干咳一声,“小姑娘家家的,不必知道这些。”

他说完,白陈君仔细一回味,随即明白过来:“程显!”

程显用力在她腰上一带,低笑道:“别恼,没我,你自己可进不来这里。”

白陈君冷笑道:“是啊,小程先生在这里可果真是如鱼得水啊。”

“呵。”程显忍俊不禁,“相信我,小白,这天底下所有的男人都是这模样,你日后无论嫁谁都和我一样,只是有的只敢想想,有的羞于承认,而我,我不在乎。”

“所以我肯定不会嫁给你。”

程显一愣,然后伸手用力在她的帽子上揉了一把:“呵,白小姐敢嫁,程某还不敢娶呢。”

白陈君被程显一路带着,去到了宁宁房间门口:“你怎么确定成中回国之前一定会来找她?”

“因为我也是男人,你知道男人和女人的区别是什么吗?”程显问道。

“生理性别的差异。”

“女人靠征服男人征服世界,男人靠征服女人来征服其他男人。”程显边说,边敲了敲门,“所以,他们会选择最能给自己带来附加价值的女人,比如,这位花国魁首。”

门内露出一张漂亮但并不十分惊艳的脸。

程显摘下帽子:“好久不见,宁宁小姐。”

宁宁从镜子后面拎着个水烟袋子转过身来,望着他们吐了口烟气:“呼……既然是好久不见,程老板带着个相好到我面前来,是在向我示威吗?”

程显表情不变,从西服口袋里拿出一个漂亮的蓝色丝绒盒子。盒子打开,一枚造型别致的钻石戒指睡在软垫上:“这样,还生气吗?”

宁宁“呵”了一声,人却懒懒起身,慢慢地走到门边,接过盒子仔细端详了一番戒指,随后就把视线移向了白陈君脸上,笑道:“小妹妹,这是你挑的?”

白陈君一怔,随即点头:“是,他让我挑的。”

确实是昨天一大早,程显带着她去首饰店,让她按照她的眼光选一个喜欢的,他好借花献佛,投人所好。

“我就知道。”宁宁听完睨了程显一眼,复又对白陈君笑,“小妹妹,这种坏男人的真心不值钱,可千万别陷进去。”

白陈君以为她误会了,忙道:“我们没有关系。”

结果那宁宁听似乎更觉得好笑了,她冲着两人勾了勾手指:“进来吧,趁我现在心情不错。”

白陈君有些不明所以,程显却是一脸无奈的苦笑。

关了门,白陈君还不及坐下开口,宁宁就笑吟吟地来了一句:“我真和他有过。”

“……”白陈君愣了一下,“我知道啊。”

“哈哈哈……”宁宁仿佛是听到了什么极好笑的事情,抚掌大笑,“我大概能连续高兴好几天了……”

白陈君愈发不明所以,而程显的表情却愈发无奈起来:“宁宁小姐,还不够解气吗?”

“足够了。”宁宁终于笑完了,看向白陈君,“小姐是有什么事情有求于我呢?”

见她终于说正事,白陈君问道:“宁宁小姐的客人中,可有一个名叫成中的日本人?”

“有。”宁宁笑道,“我记得我接触过的每一位客人的名字,成中……现在在牢里呆着的那个日本人吗?”

“是的。”

“哦——那我知道你是谁了。白司令的千金,警察署里的那位女顾问,对吧,白小姐?”宁宁笑吟吟地问。

白陈君点头。

宁宁似乎明白了他们来找她的目的,她冲着程显晃了晃手里的戒指盒子:“程老板,小气了。”

“事成之后,程某还有厚礼。”

“需要我做什么?”宁宁问。

白陈君从口袋中拿出一个写着西洋字样的药瓶,递给她。

“毒药?”

“黄连片。”

“哦——”宁宁拉长了调子,“原来那个办事之前总吃药的日本人吃的不是壮阳药啊,我还以为他是纵欲过度,需要进补呢。”

“咳。”白陈君干咳一声,“不是,他有高尿酸血症,那个是降压药。”

宁宁笑了,凑上去闻了闻糖片:“没有味道?”

“对。”白陈君道,“希望你能够找到机会,换到成中的药瓶里。”

宁宁盯着她:“被发现了我可是连小命都会丢掉。”

白陈君道:“那你就把我供出来,我来换你的命。”

宁宁沉默了许久。

忽然,她开口道:“事成之后,我不要厚礼,我要离开这里,并且你们要保证我后半辈子衣食无忧。”

程显低声道:“那,程某迎娶宁宁小姐如何?”

这下不光白陈君,连宁宁都愣住了。

程显拾起桌上的戒指盒,打开:“没准备求婚戒指,抱歉,他日小姐若有更为心仪的,告知程某一声,随你去选。”

他的表情、声音都显得无比真挚诚恳,完全看不出来是玩笑还是认真。

宁宁看着眼前的戒指盒子,再看看他的眼睛。他的眼底毫无波澜。

程显说出这话来,自己确实没什么感觉。反正名声于他而言,不过就是破罐子破摔的东西,他真正喜欢的,他自知配不上,那么,远远站着看看就好。

既然如此,如果可以所有帮助的话,那么谁都好。

谁都无所谓。

宁宁在那一瞬间看穿了他,她怔然片刻,嗤笑了一声:“谁看得上你?程老板只需给够钱就好了。程老板红颜知己无数,我何必嫁与你?酒会上什么男人我够不着?”

程显也不坚持,他盖上戒指盒:“那是程某唐突了。”

宁宁回神,对白陈君笑:“看见没有?男人说的话,一句都不必当真。”

白陈君眨了眨眼睛,她似乎完全没搞明白两人方才已经在她跟前缠斗了一个来回。

“我会帮你们。”宁宁坐了回去,“十八根小黄鱼。”

宁宁狮子大开口,程显却表情不变:“小数目。”

“好,成交。”

时间来到成中被释放当天。

成中一出狱门便坐车一路通行到了堂子门口。他与同行之人一同下车,这时一个卖花童闷着头朝他跑过来,“砰”得一下,给花保鲜用的水全洒在了他身上。

成中气得拎刀就要砍人,被同行人拦下:“马上就要走了,不要坏了军国大计。”

成中满身泥、水,弯下腰皮笑肉不笑地摸了摸那瑟瑟发抖的花童的脑袋:“好孩子。”

那花童吓得够呛。

成中松了手,堂子里的鸨母从门内出来迎上去:“您来了。”

花童拎着洒掉水的花箱去了角落,白陈君从阴影中走出,弯下腰对他笑:“这些花我全都买下来,奖励你是个勇敢的男子汉。”

鸨母将成中迎进去,见他满身狼狈,善解人意道:“宁宁知道您要来,屋子里备好了热水,正等着您呢。”

成中被取悦到,冲同行之人摆了摆手。

同行之人知道他的毛病,提醒他:“别过度,记得吃药。”

成中从口袋里拿出装药的瓶子,冲着那人晃了晃。

进了屋子,饭桌上为成中准备了丰盛的生鱼盛和寿司,都是成中家乡的风味。

宁宁乖巧地从椅子上起身,解开了上衣的一粒纽扣,随即又笑吟吟地指了指蒸汽升腾的浴桶。

寻常人难见芳容的花国魁首居然如此温柔小意,成中眼中的欲望浓重起来:“我喜欢你们中国的沐浴方式。”

成中脱下衣服,将写着洋文的药瓶放在了桌子上。

一只白皙纤细的手指,掉包了桌上的药瓶。

洗完澡后,敲门声响起,成中不耐烦地拉开房门。

“记得吃药。”同行人提醒他。

当着那人的面,成中吃下了瓶子里的药片。

寡淡中带着一股浓重的药苦味,这药还是这么难吃。不过吃下去之后,身上的那股心慌燥热便似乎压了下去,看来难吃归难吃,确实是很有用。

在中药里,黄连在人体内药性代谢完成速度极快,且同样能够起到清心散热,降压降脂的作用,虽然,这点药效对成中来说是没什么用就是了。

他在饱食了一顿家乡美味之后,便和宁宁滚到了一起。

时间回到成中被释放次日凌晨。

晚间十二点,付阳从摇晃的晕眩感中醒来,发现自己居然躺在一辆轿车上。

前排一个戴着白色礼帽的男人转过头来,笑道:“醒了?”

付阳猛地起身:“你是谁?这是哪儿?”

“你不需要知道这些。”程显淡淡道,“你只需要知道,你和你的家人都很安全,日本人不会放过你,从今天开始你们就别再回芦城了,找个远些的城市安稳定居下来吧。”

时间回到今天。

日方的法医在征得上级同意后,解剖了成中的尸体。

他是在晚饭过后的六小时内死亡的,胃袋内尚有未消化干净的海鲜,体内嘌呤极度超标,血管硬化,解剖后发现脑干血管破裂,出血量经测算高达35ml,这个出血量足够一个成年人在几十秒的时间内陷入昏迷,四肢瘫痪,不久后死亡。从尸斑位置上看,尸体确实没有被移动过的痕迹。

日方法医道:“成中君有原始疾病,又食用了大量生鲜,体内没有检查出任何毒素残余,即便服用了药物,但体内嘌呤含量过高,应当是旧疾发作,没有疑议。”

小原脸色铁青,摔碎了手中的茶杯:“这个蠢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