汽灯被放回了桌上,灯光闪烁了一下。
萧顺民笑道:“那么,白顾问所说的不用绳子的更简便的方式又是什么呢?”
“其实能想到凶手需要利用机关来制造不在场证明,那接下来的过程,就只需要通过现场的细节来还原他的机关就好了。方队长提供的新的线索有两条,一条是倒下的书架底部地面,有被火烧黑的痕迹,并且能够闻到刺鼻的酒精味,另一条是死者的食指和中指有被火烧过的痕迹,但灼烧部分的皮肉组织却没有炎症反应。联系地上的烟灰,应该是死者手中的香烟夹在手上不断地烧,烧到了他的手指,而什么情况下皮肉被灼烧不会有炎症反应呢?”
炎症反应是活人的身体出于保护机制而产生的一种生活反应,但是,假如人已经死亡,那么这种生活反应就不会出现,这也就是为什么被烧死的尸体和死后才被焚烧的尸体能够通过验尸辨认出来。
“说明,死者手上的那根烟,是在他死后,凶手放到他的手上去的。那么,凶手为什么要在他的手上放一根烟呢?”
原本还懵懵的白思年听到这里,忽然一拍大腿:“啊!我知道地板上那玩意儿是什么了!固体酒精对不对?那人在书架底下垫了很多固体酒精块,那东西遇火就烧,挥发还特别快,所以现场书架的底部才会有烧过的痕迹,还没有任何水渍灰渣!等酒精块点着之后一块块变软,书架失去重心,自然就倒了!白陈君,你说是不是这样!”
白陈君点头。
“嘿!我就说是吧!”
“正如白思年所说,这样的话,即使凶手人不在现场,仍然可以弄倒书架,制造不在场证明。”
对面响起了拍巴掌的声音,萧顺民神态自若地鼓着掌:“很不错的手法,那么,接下来,最重要的问题,凶手是谁呢?”
“我也不知道。”白陈君淡淡道。
萧顺民意料之中地笑了笑。
“不过。”白陈君一顿,“死者本人或许知道。”
萧顺民好似听到了一场笑话:“怎么,难不成白顾问还有通灵的本事,能让死去的人开口?”
“我记得小徐法医曾经跟我说过,法医也好,仵作也好,他们存在的价值,就是让那些死去的人开口说话,自证冤屈。”白陈君一笑,“凶手很聪明,但是,法医还是在死者的指甲里提取到了一些没烧干净的黄色衣物纤维残留。那些纤维残留在经火灼烧之后,发出了蛋白质燃烧后的臭味。说明,他指甲里残留的衣物纤维应该是蚕丝制品或者毛皮制品等还有蛋白质制品。据我所知,整个警备司令部,只有司令官级别的军服中掺有丝制品,也就是说,光这一点,就可以直接将嫌疑锁定在你和老白两人之中。”
萧顺民的手心中渗出了汗水,但仍强撑镇定。当时他借口去厕所,趁着间隙处理掉了孙天明,然而当时时间太赶,那家伙垂死之际揪住了他的衣服,居然还抠下来了一小根线头,不过……
“既然嫌疑在白司令身上,那白顾问是打算大义灭亲吗?”
白陈君的眼睛眨巴了一下:“我为什么要大义灭亲?用脚趾头想也知道凶手是你啊。”
“……”萧顺民顿了顿,“白顾问,抓人要讲究证据。”
林老板笑了一声:“萧长官抓我们的时候,好像也没考虑过证据吧?”
白陈君:“没关系,他要证据,我们给他。”
萧顺民见这两人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样,这下真的有些狐疑,她们难道真的……
白陈君道:“就是我用它逮了林老板好几次的,新型鲁米诺试剂,血液荧光反应。”
林老板微微一笑:“白顾问说笑了,您可从来没有抓住过我。”
萧顺民蹙眉:“鲁米诺……试剂?”
“你挣脱孙主任的时候,他指甲盖被你挣翻了,里面流的血虽然不多,但应该是沾到你衣服上了。哦对,忘了跟你说,衣服洗过也没用,这东西万分之一的血迹残留也能一喷就现出来,下回再有这种事,记得直接把衣服给烧了。不过,代司令的军礼服,好像只有一件吧?唉,不能烧,失策。”
未来“最伟大”的化学家白思年在边上竖起大拇指:“这,就是科学的力量。”
萧顺民沉默了几秒,忽然猛地起身:“把他们都抓起来!”
说时迟那时快,他边上的老白一把掏出白思年给的瓶子,用力一泼。萧顺民躲闪不及,重腐蚀性的**直接浇进了他的眼睛里。
“啊——!!!”萧顺民一声惨叫,捂住了眼睛,他的皮肉被烧得滋滋作响,腾起白烟。
白司令虽然三天两头地被这帮不孝子女说是满身横肉、满脑肥肠,但他年轻的时候是实打实从一无所有到拼出如今的军功。萧顺民青年时代做过党务调查科,其后便步步高升,一直混迹南京官场搞政治斗争,即便当年的经验还在,身手却早已大不如前,更比不上这些战场上滚出来的老兵。
“都他娘的傻逼了?这家伙背叛党国,杀人灭口,证据摊在面前,你们还他娘的一个个跟着他,都等着上断头台,让你们老爹老娘跟你们送断头饭?!”
白司令不愧是胸无点墨,骂起人来堪称一个雅俗不忌、酣畅淋漓。
司令的威压到底是压制住了这帮群龙无首的小兵们片刻。
萧顺民虽然眼上剧痛,但竟然还没放弃挣扎:“别听他的!他们才是叛徒,烧船行,杀官家子弟,做假证,官商勾结包庇……啊——!!!”
白司令粗大的手指头直接按在了他被烧烂的伤口上,痛得他凄厉惨叫:“你他娘的能不能给老子安静点?”
白思年和白陈君望得心下一个激灵。
看来,老白平时急火攻心对他俩也只是上鞭子抽一顿,真的是,很心慈手软了。
正当门口的士兵犹疑不定之时,一楼大厅的门被破开,一小队士兵从外面闯进来,持枪包围了里头的士兵。
“不许动!”
“都把枪放下!”
门口的士兵们被人包抄,前后夹击,无奈之下,只能扔枪举手投降。
屋内的人俱是面面相觑,连林老板都有些愣,一时间不知这些人究竟是从哪里冒出来的。
领头的人一声立定:“芦城警备司令部清水县分营,向司令官大人报告!属下来迟,司令受苦了!”
白司令手上还挟持着萧顺民:“你们怎么会知道我们被关在这里了?”
别说天高皇帝远的清水县,就是城内的警备司令部的人都以为白司令只是被喊去调查,根本不知道他是被萧顺民给私自关押起来了。
“我们在清水县码头抓到一辆连夜准备偷渡的蛇头船,是船上的人供出来这件事的。”
听到这里,程显笑了一声:“那我知道是谁了,一定是我那个好二叔公。”
白陈君皱眉:“你二叔公不是跟你不对付吗?他为什么要帮我们?”
“呵,他才不是帮我们呢。”程显笑道,“他啊,应该是趁乱逃出去之后,在清水县码头准备逃跑的时候不小心被抓了。不过既然已经被抓了,如果不举报,放任萧顺民对付我们,那你觉得事后萧顺民会放过这个叛徒吗?还不如赌一把,向这些人举报,这样,你爹要是平安无事,没准儿还会念着他举报之恩,饶他一命呢。”
白陈君点头:“原来如此。”
萧顺民带来的所有士兵就地缴械投降,当晚,白司令走出这座仅仅将他困了不到48小时的牢笼,一封电报拍往南京,述明情况。
萧顺民的罪名除开杀害孙天明外,还有那份机密档案里列车案相关的档案。
据萧顺民交待,1930年事发当日,前党务调查科成员应如故被日方骗上了那辆从芦城开往北方的列车。应如故身上带了枪,虽然行动不便,但和与他一同上车的成员两人配合良好,并未落下风。
然而这时,山口智子的人亮出了萧顺民身上绑着的雷管。
火机靠近引线,应如故喊住了他们:“他只不过是一个预备组的学员,你们要抓他做筹码,不如抓我做筹码。”
萧顺民一愣。
应如故继续道:“我毕业于保定陆军军官学校,参加过直隶战争,有军功,有名望,在芦城也是深耕多年,对你们来说,我比他要有价值得多。”
萧顺民想过应如故会因为哥哥来救他,却没想过他会拿自己的命来换他的命。在他心底,应如故一直他的一个心结,他的哥哥为了救这个男人而死,所以,无论应如故对他有多好,都无法弥补他害死他哥哥的事实。
应如故的条件打动了那些人,他们同意人质交换。
与应如故一同上来的那个人,丢枪缴械,被山口智子的人直接制住。
他哆哆嗦嗦地将雷管给应如故绑上时,听到他低声在自己耳边说:“我的双腿行动不便,你和小张如果带着我一起,我们三个人都跑不掉,待会儿,我会吸引他们的注意力,你和小张赶紧逃,千万不要回头。”
“那你怎么办?”
“我?”他低笑了一声,似乎是有万千情绪,最后只化为一声叹息,“……就这样吧。”
在交代完他之后,应如故便点燃了雷管。
货车车厢内的日本人害怕被波及,在摔死和炸死之间果断做出选择,跳窗求生。
——“砰!”
雷管爆炸。
爆炸的气流掀翻了最后一节货车车厢,车厢脱轨,因为惯性在铁道上凌空翻倒。
在爆炸前的最后一刻,应如故接连开枪,打空了整个弹夹,用子弹将两节车厢的连接锁链直接打断。
车上传来乘客看到货车厢脱轨后的惊呼,车下的萧顺民死死按住了被他骗下车的小张。
小张血红着眼睛瞪着他:“你骗我!应先生他根本就没有逃生的办法!你为什么说他能逃下来?我知道,你一直觉得应先生欠你的,一直在背后怨恨他、诋毁他,你敢扪心自问,你不是故意配合日本人把应先生骗上车,好替你自己报仇雪恨的吗?!”
萧顺民张了张嘴:“……我没有。”
他有,日本人毒打他的时候,逼迫他招供的时候,他有想过,如果不是应如故指挥不力,他就不会暴露,也不会被抓到这里来。
多少天了,他一个人被关在这里,没有人来救他。
他是不是会像他的哥哥一样,无名无姓地死在战场上,然后换来人家事后马后炮一般廉价的怜悯?
小张平日里最崇拜的就是应如故。
应如故死了,应宅里的大家就要散了,应先生离开之前还交待萍姨,不疑姑娘的生辰快要到了,今年还要给她准备生日蛋糕,给她过25岁生日。
可是应先生他回不去了,再也回不去了。
小张的眼眶红了,冲着萧顺民吼道:“我要往南京发报,检举你!”
萧顺民心下一惊:“你要检举我什么?”
“通敌叛国,害死同志。萧顺民,你等着上军事法庭吧!”
军事法庭……
萧顺民终于从一连串的恍惚和百口莫辩中找到了一丝清明。
此刻小张转身就要走,他平日里脾气急躁,刚才骂萧顺民的话也不过是一时意气,想要找个人发泄罢了。
可萧顺民却在此刻揪住了他。
“我没有做那些!你不能把我告上军事法庭!我不能上军事法庭!我要建功立业,我还年轻,我的腿没有断,我也还没有死……”
萧顺民好像失去了理智。
他嘴里喃喃自语地掐住了小张的脖子,拽着它,不停地往后面的树干上撞。
一下,两下,三下……
不知撞了多少下,直到树干上流下来的血在他的脚边汇集成了一个红色的小水滩,萧顺民才从梦魇中回神,松开了掐住小张脖子的手。
他怔怔地低下头,看着自己满手的鲜血,不住地发抖。
他都,做了些什么啊……
“不……”他嘴唇哆嗦着,似乎在努力找回自己的理智,“还有余地,一定还有余地……”
通敌叛国的是应如故,不是他。
他只是无辜被波及,是他在火车上撞破了应如故和日本人的交易,他们杀了小张,他也差点被灭口,好不容易才逃出来。
他默默地站起身,去成全这个自己给自己构建出来的,魔障一般的迷梦。
……
电报发往南京后的第二日,回电发回。
和他们预想的南京方面就应如故一事翻案陈词不同的是,回电的内容很简单,应如故一案确定为叛国罪无疑,至于杀害孙天明的真凶萧顺民,按规定押回南京,由军事法庭接受裁决。
消息传回,白陈君赫然起身:“他们是不是搞错了?老白,是不是你电报拍错了?是不是你表达有什么问题?怎么就叛国罪确认无疑了?不都说了应先生当时是牺牲了自己去救人的?他到底背叛了哪国?”
老白捏着电报吸完了整整一根烟才道:“他是1930年死的?那可能是直接犯了些别的事,得罪了自己人吧……”
白陈君不解:“有什么深仇大恨,是可以自己人害死自己人的?”
老白按灭手中的烟,嗤笑:“那帮龟孙子,这几年害自己人害得还少吗?那个应瘸子,多半是站得太靠左了……”
老白没再多说什么。
林老板得到消息后,只是沉默了良久,许久才道:“……这样啊。”
完全崩溃的,反而是双目尽失的萧顺民。
他的眼球完全被烧坏,脸上缠着一圈厚厚的绷带,像个活尸。虽然已经流不出半滴眼泪,但他的嘴巴仍旧能动。
那惨淡的,流着口涎的嘴中发出含糊不清的狂笑声。
“哈哈哈……可怜啊,真可怜……应如故啊应如故,你就是这个世界上最可笑、最可怜的人!我以为是我背叛了你,其实,是他们所有人一起背叛了你!哈哈哈……那我这些年在提心吊胆什么?在提心吊胆什么啊……哈哈哈……”
没有人知道他在笑什么。
因为,第二天一大早,萧顺民便被狱警发现,一个人撞死在了大牢中。
暗红的血流了一地,上面爬满了蟑螂、臭虫,还有老鼠。
萧顺民死了,南京方面也就不再追究船行案。
林老板从牢里被放了出来。
半个月后,塞西舞厅重新开张。
先前被她用金条遣散的舞女们居然一个不差地全部回来了,还带着她分发出去的金条。
苏念向众人提议,要大家用手里的金条一起砸死这个臭没良心的东西,获得了大家的一致首肯。
舞厅开业那天,联合商社的小程老板又带着他那鼓鼓的钱袋子登门送礼。
白陈君和白思年两姐弟打扮得花枝招展,白顾问连那仿佛焊在身上一般的大衣都不穿了,和白思年两人一个穿着洋裙,一个穿着西装,站在门旁,帮着迎客。
白司令还是没有出现,不过,警备司令部的司令座驾在路过中街塞西舞厅的时候,车子有停下来片刻。
“这两个兔崽子,穿得中不中洋不洋的,丢人现眼!”
说完,他便气哼哼地合上车帘,示意司机快走。
……
在那之后的某天,天气还好的时候,林老板把应如故生前没烧掉的一些字画、书籍从库房内搬出来,晒了晒。
当然了,她是不会自己动手的。
苏念一边和丁桥一起充当苦力,一边嘴里咒骂着那个瘫在院子里晒太阳的黑心老板。
林老板躺在长椅上,闭目养神,忽然想起应如故还在的时候,曾经给她说过自己名字的来历。
他说,父母给他取这个名字的时候,是依着一句古话取的,衣不如新,人不如故,祝愿他人生一世,长长久久。
可于他自己而言,却是另一番含义。
那句话源自陆放翁的一句词——“忽记横戈盘马处,散关清渭应如故。”
……
早信此生终不遇,当年悔草长阳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