塞西舞厅重新开张,白陈君和白思年这对同父异母的姐弟也终于又收获了一位手足至亲。
……虽然,这位和他们,又又不是一个妈生的。
白思年私底下骂过老白无数次老王八羔子,老白也回过他无数次皮带,并怒斥他是小王八羔子。
原本,日子也该这么鸡飞狗跳地继续过下去。
或许将来有一天,白陈君会成为芦城名垂史册的女警察,白思年会成为军营里的化学家,程显的联合商社会继续壮大下去,成为芦城首富,林老板和应掌柜会继续经营舞厅和钱庄,当然,白陈君会看着他们,不会再允许他们做不该做的事情了。
也许再有某天,老白那个死老顽固会放下成见,接受林老板。当然了,林老板本人也不太稀罕有这么个爹就是了。
可惜,一切,都只是或许而已。
当年,7月7日夜,日军向卢沟桥一带中国军队开火,全面抗日战争正式开始,史称“七七事变”。
8月,荷泽大地震。
8月13日,历时三个月之长的淞沪会战爆发。
8月14日,日军轰炸首都南京。
10月26日,金门沦陷。
11月12日,上海沦陷。
11月19日,苏州沦陷。
11月20日,国民政府宣告迁都重庆。
这是整个国家,整个民族历史上,最黑暗的一年。
敌人的军队不断向芦城开进,城内人心惶惶,白司令在警备司令部内天天连轴转的开会,拟定作战计划,然而,前线败退的消息仍旧每一日都在往城内传。
白司令思虑良久,将联合商社的老板程显给请到了家中。
“白司令。”程显脱下头上的帽子,向白司令问好。他最近不知道在忙些什么,整个人瘦了一圈,面色上难掩疲态。
“都是熟人,咱们也就不必客气,直接开门见山吧。”白司令见他坐定,便直接开口道,“我知道你对陈君有意,我可以把她嫁给你,但作为条件,成亲之后你必须立刻带她去大后方,照顾好她,你可以答应我吗?”
程显手中的帽子被他在手心里捏了好几个来回,终于开口了:“这件事情,您要不要先问问小白的想法?”
白司令摆手:“没什么好问的!要问她她肯定不愿走,你要是答应我的话,今天晚上我就能把她砸晕了扔到你那里,到时候等她醒过来,船都已经开出八百里地了。”
程显:“小白送走了,那您自己呢?”
“唉。”白司令笑着叹了口气,“老子是军人,思年也是军人,军人嘛,就该死在战场上,把那丫头送走了,我心里也踏实些。陈君跟她那个姐姐不一样……脾气倔,还不像人家有本事保住自己命,送走她,是为她好。”
程显沉吟片刻:“……好。”
……
白陈君是被一阵颠簸弄醒的。
睁眼,她发现自己居然从家中的**被移动到了一辆正在行驶中的车的后座上。
一回头,程显拄着手杖坐在她旁边,见她醒了边笑着开口道了句:“你比我预想中醒得要早。”
白陈君不傻,大概只愣了片刻便立刻想明白了前因后果。
“老白让人在晚饭里给我下了药,他要你带我走,对吧?”
程显点头:“嗯,他把你嫁给我了。”
白陈君闭了闭眼,随即认真地看着程显道:“那你应该知道,我不愿意。”
“嗯,我知道。”程显垂下眼眸,“所以把你带上车来的时候我就在想,如果你直到开船之后还没有醒过来,我就带你一起去香港,然后和你结婚,像我答应白司令的那样,好好照顾你,照顾你一辈子。但如果还没有上船你就醒过来了,那我就放你下车,让你去做你自己想做的事情。”
白陈君愣住了。
下一秒,程显招手示意司机停车。
“恭喜你,小白,车子才刚刚开出城,你自由了。”
程显朝她靠过去,十分绅士地拉开她那一侧的车门,推开,然后对她微笑地比了一个“请”的手势。
白陈君有些怔怔地望着他。
看着程显的脸,她的心头似乎涌起了一股很奇怪的感觉,这种感觉,比他站在芦城女校的讲台前讲《羊脂球》的时候,比他带她上山安慰她的时候,还要奇怪,就好像有一只手忽然揪住了她的心脏,然后用力地在上面攥了一把。可是她似乎不太明白,这种感觉究竟是什么。
程显忽然俯身朝她靠了过去。
他那双带笑的眼睛微微垂下,然后对她说:“小白,你要是再这么盯着我看,我可能就要以为你爱上我了。”
这不是这个花花公子头一次离她这么近,可这是白陈君第一次那么清楚地听到自己胸腔内的心跳声。
她猛然间回神,推了一把程显:“行了,我要下车了。”
程显的眼中闪过一丝遗憾,他笑了笑,侧身让开:“好,再见。”
白陈君合上车门:“嗯,等你到了香港,记得写信给我。”
车门从外侧被关上。
职员回过身,望向程显:“老板,还去码头吗?”
“不。”程显摇头,“回城,要赶紧把新到的那批药给处理了。”
“……知道了。”
白陈君目送程显的车子远去,心上压着的那块大石头似乎终于有地可落。
她长舒了一口气,低声道:“……希望,还能有机会再见。”
然而,她那时并不知道,这居然是她和程显见的最后一面。
随着前线的节节败退,芦城也终于到了守无可守,退无可退的一天。
预计日军还有几日就要突破最后一道防线,南京方面终于向白司令下达了“弃城”的命令。
满城的守军、军备、粮食、民众,仅仅几天时间想要全部撤离,实在是难于登天。更何况,很多百姓实际上并不愿意离开这座生养他们的城市,漂泊去往未知的异乡。
撤往武汉、重庆的飞机,一天只能飞几趟,一趟能装下的,也至多不过百人。比起困在城内的数十万人,实在是杯水车薪。
这些天,白陈君唯一能做的就是和林老板一起,置卖值钱物品,换成一把一把的现银,然后拿去和租界内的洋人交涉,换取食物和安置地。
如果芦城真的沦陷了,那么,作为“外国领土”的租界区,将会是整座城内唯一安全的地方。
可是要置换的人实在是太多了,租界那边洋人的开价,也一天高过一天,很快,就到了山穷水尽的时候。
白司令动用职权,私自调来了直升机,想要带着几个孩子一起离开这里——包括林老板在内。
可是,林老板拒绝了他。
她说,她的家还有她全部的家人,都在那座舞厅里了。她不可能离开这里。
白思年没上飞机,他跟着军校的大部队一起撤退了,但撤退并不是逃跑,撤退是保存下一次反击的实力。
白陈君也没有上飞机。
她的借口是,老白都能直接迷晕她让她嫁人,等到了后方,还不得直接把她往陌生男人的**送?
白司令气得骂她混账。
可是,白陈君这一次就是打算直接混账到底了。
她说:“爸,你知道我的,到了后方我肯定不安生。我一直觉得,我和你,还有白思年没什么区别。我在那边山头开了女校,女校里的学生一个都没走,我要是逃走了,实在是丢人现眼。”
白司令站在“呼呼”作响的螺旋桨下,哆嗦着嘴唇看了她很久,最后,他转身坐回到了椅子上。
“关门,起飞。”
留下来的白陈君发动了女校的学生帮忙,那些原本是妓女、农妇、孤女的女孩儿,帮着她一起登记好名单,每天带着钱和名单,往返于外城和租界区。白陈君变卖光了白府里留下来的所有值钱东西,然后开始卖大衣,卖手势,卖皮带,昔日的大小姐,现在身上一切可以换到钱的东西都可以拿去变卖。
她不再光鲜亮丽,变得和她开办的那所女校里的学生再无不同。
白司令飞走后第二天,清水县码头传来噩耗。
联社商社的运货船不巧和刚刚攻破清水县的日军撞上,日军在仔细之后,发现了夹在船舱夹板内的磺胺药。
联想到之前清水县日商船行的耻辱,在场的老板并所有职员,均被恼羞成怒的日军枪杀、焚尸,无一幸免。
清水码头惨案发生后的第二天,白陈君收到了一个匿名的信封。
她晃了晃,里面好像有东西,倒出来是一枚刻着联合商社徽记的戒指,还有一张字条。
字条上面只写了一句话——
“程某故后,名下财产悉数赠予生前挚友白陈君小姐,用于城内难民安置,勿悖,再三。”
他们这一辈子,到死,也不过只是挚友而已。
白陈君怔怔地垂下了手,半晌,掉下来一滴眼泪。
三日后,芦城沦陷。
位于租界外的塞西舞厅因为地处中街,装潢华丽,成为了日军驻扎芦城的指挥部。
林老板和舞厅众人逃到了租界内。
不过,意志坚强如她,并没有消沉下来。
她的脑海中正在酝酿着一个极为大胆的计划。
“以前你老是追着我不放,千方百计想要把我抓起来。现如今,有没有兴趣,一起去给那些日本人做一些有意思的事情?”林老板笑吟吟地将手伸到了白陈君的跟前。
一个是曾经的警察署顾问,一个是曾经被顾问追着不放的团伙犯罪策划大师。
她向她过去的敌人,她的亲生妹妹,发起了新一轮的邀请。
白陈君的脸上露出了笑容,将手放到了林老板的手上。
“为什么不呢?”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