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东大滩寨里已是入夜时分,寨主夫人正在翘首等待女儿归来。
馨儿下了马车扑到母亲怀里,娇憨十足地喊着:阿娘、阿娘!
寨主夫人抚摸着女儿的头发满脸慈爱,向马超笑道:看这孩子都快定亲的人了,还这么粘着娘,孟起,辛苦你照顾了她一天。
马超微笑着看馨儿和她母亲亲热,有艳羡也有温暖,拱手道:夫人客气了,馨儿她开心就好,都是孟起该做的。
好好好!这才是男儿担当呐!杨钦寨主哈哈笑着走过来,用力拍了拍马超的肩头,眼睛里满是对这个准女婿的赞赏。
寨主夫人知道杨钦和马超有事要谈,拉着馨儿的手回她的毡房去看买回来的东西。馨儿自然把一天的见闻都细细说与母亲听,包括认了剑兰公主当姐姐,她还送了馨儿一块紫貂皮和许多小礼物,以及耿玉蓉的无理纠缠......
寨主夫人听着他们一天里发生的这么多事,也是喜一阵恼一阵的,毡房里燃了牛粪火盆,红红的火光里欢笑不断。
杨钦和马超回到寨主毡房,有下人沏了醇香的奶茶来。
杨钦拿出一份书简递给马超,笑道:一空大师派人给你送来的信,打开看看吧。
马超在东大滩养伤到现在接近两个月,师父还从来没有派人送信来呢,一听有书简赶忙接过打开来看。
字迹却不是一空大师的,而是他父亲马腾的来信。
马腾在书中说,已从洛阳安然归来,要孟起即刻归营有要事相商。
马超欣喜不已,看来父亲去京都之事已成,这才能安全回归。
这四五个月他每日里担忧,终于可以放心了。
看完书简,马超内心激动显形于色,起身向杨钦抱拳道:多谢寨主这短时间对孟起的优恤和照顾,现下马都护从洛阳归来,急招我回营议事。明日一大早孟起就必须赶去府城听候调遣了。
杨钦也起身,肃容道:马都护回来了?那可是大事,我明日派人送你去。
马超辞道:不敢劳烦寨主,我自己去就可以了。
杨钦想了想点头道:也好!你自去忙。过些天我也准备去府城拜见马将军,到时也好商量商量你和馨儿的亲事。
马超也不扭捏,大方道:那就全听寨主安排。
杨钦笑道:好!你去收拾一下吧,顺便跟我女儿说一声。
马超应是,辞了杨钦出来寻馨儿说去府城的事。
馨儿与马超正当情笃,听马超说要回府城自然难舍,但因为是上官召见,只好帮马超收拾衣物打点他的行装。
其实,东大滩离凉州只有半日路程,用不了带什么行李,但马超看着馨儿絮絮叨叨收拾,心里满是感动和幸福。
有这么一个知冷知热美丽的女孩子一心为你着想,让这颗心终于有了归属,是从来没有过的温暖和踏实,这就是家的味道啊!
马超听着馨儿的叮嘱,看着她往行囊里塞吃的东西,微笑着道:骑马两个时辰就到了,用不了带那么多东西。再说,我又不是不回来了。
馨儿瞪了一眼马超,佯怒道:你敢不回来,我让阿爸去凉州城打断你的腿。
说着自己却装不下去了,“噗嗤”一声笑出来。
马超还没说话,香香抢着道:小姐说的是呢。姑爷,你可别到了凉州城就把我们家小姐给忘了。
马超笑着对香香道:那怎么可能!凉州城又不是多远,不然你们也可以来找我啊,我带你们去逛集市,就像咱们今天去骊靬一样。
香香。馨儿出声喊住香香道:别整天姑爷姑爷的乱叫,不怕别人笑话。
本来就是姑爷啊!香香不服气:定亲的东西都准备好了,谁敢笑话?
马超大笑:这丫头说的没错,我就喜欢听她这么叫。你继续!
好的,姑爷!香香响亮的叫了一声,然后两个人坏笑着看馨儿。
馨儿羞红了脸,啐道:你们这两个不害臊的!
毡房里笑成一团。
夜深了,馨儿帮马超收拾好便要回自己的毡房去了。虽是小别,但有些酸酸的情绪在心头。馨儿是,马超亦是。
毡房与毡房之间相距不远,马超将馨儿送到门口,两个人定定地看着彼此。
半晌,马超回神温声对馨儿说:快进去吧,晚上冷。今天累了一天了,明早多睡会儿,不必来送我。
馨儿点头:嗯。那你多注意。
马超轻笑:我会的。快进去吧。
馨儿不肯,执拗道:我一回头就进去了,还是你先回,我看着。
马超不忍心拂了馨儿的意,握了握她的手,转身走出两步却听馨儿又喊道:孟起......
嗯?马超回头,馨儿却已经转身进了毡房,身影隐在了厚厚的毡帘里面。马超笑了笑大步往自己的毡房走去。
帘子后面,香香担心的看着馨儿道:小姐,你是不是舍不得让姑爷走啊?
馨儿红了脸斥道:胡说!
哦?香香恍然大悟的惊呼:那就是担心姑爷被别的姑娘抢了去。比如说今天的那个耿小姐,他都跌倒姑爷怀里去了......
香香还待要说,看见馨儿突变的脸色赶紧捂住了自己的嘴巴。
馨儿咬住唇,心里涌上来一些不明的情愫。
她不是不放心孟起,只是他太出众,有让很多的女孩子着迷的俊颜,还有少年军统领的身份,这是多少人家对乘龙快婿的定位啊!
馨儿忽然不自信起来,冷着脸自去休息,留下小心翼翼的香香暗自揣测:小姐今天看见耿玉蓉趴在姑爷怀里一定很伤心吧?
……
马腾进京秘献传国玉玺,一去四五个月,总算安然归来,太守张鼎置酒相贺。
其他人等皆知道马都护是去京师公干,除了张太守、一空大师和马超,再没有人清楚此次马腾进京献宝乃是冒了多大的风险。看他平安无事,其中最为开心的就是马超了。
宴还未开,马腾在房里看书。
马超大步行来,甫一进门看见父亲好端端精神抖擞的在他面前,马超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感情,快步走上前跪倒在地便抱住了马腾的双腿。
这突如其来的亲近令马腾有些错愕。
而马超却用力抱紧父亲的腿,激动的身子轻颤,喃喃道:父亲、父亲。
马腾诧异,但听见了马超的低语呼叫,脸上浮起笑来,暗道:原来这孩子已经把我这个义父当做他的父亲了。
伸手扶起马超欣慰道:孟起啊,临走时我曾拖胡县令去找你和一空大师商议,打算收你为义子,看来你是愿意的了?
马超怔怔地盯着马腾的脸,这是他的生身之父,他走后自己日夜悬心担忧,可是他还不知道若没有父子血浓于水的亲情,刚刚那般失态的行为,那声满含孺慕的“父亲”却要怎么才能叫出口。现在父亲回来了,要认他来当义子,这是多大的讽刺啊?
十三年了,从母亲被害死到现在,马超无时无刻不在记挂着与父亲相认。
几年前的凉州城化名小柱去接近,阴差阳错误会重重,父子相见竟是对面不识,以致最后伤心离开,想起那时就如同做了一场梦。
现在终于能够将这声父亲喊出口,马超此时的心境又有谁会明白是他鼓起了多大的勇气?
那年都护府的柴房里父亲转身离去,不肯相信自己就是马超,那样的冷漠使他心碎了一地,不知道今天又会如何?
孟起为何如此反常?马超的古怪神情让马腾更加疑惑。
伸手拍了拍马超的肩膀,马腾关心的问道:怎么了孟起?
马超内心翻江倒海,此刻再也不想顾忌其他了,他一把搭上马腾的胳膊,牢牢看着父亲的眼睛,坚定地说:我不想当您的义子,因为我就是您的儿子,我是马超!
马腾震惊,仔细打量面前和他一般高的少年。
十几年过去,马超身上早已找不到童稚时的痕迹,唯有一双湛蓝的眼睛清澈有神,让马腾想起当年阿诺被害时的传言,就是这一双眼睛,令她们母子被诟病而惨遭毒手。
马腾五味杂陈,不确定的问道:你是超儿?你真的是超儿吗?这些年来有很多孩子都曾经声称是我的超儿,可他们都不是,都不是啊!
看着马腾摇头落寞的神情,马超的心顿时凉了下去,瞬了瞬不无嘲讽道:是啊!他们都不是,小柱不是,孟起也不是。十三年了,即便马超真的站在您面前,您也认不出他了吧?
马腾一怔,定定地瞧着马超不可置信道:你说小柱?你怎么知道他,你认识他吗?
马超心下失望,赌气道:他不过是被人怀疑要毒害将军的一个傻小子罢了,您又何必还记得?
孟起,你抬起头来看着我!马腾似乎想到了什么,对跪在脚下的这个孩子命令道。
马超缓缓抬头对上马腾探究的眼神,父子二人在彼此的眼睛里搜寻各自想要确定的答案。
良久,马腾伸手按住马超的肩膀,严肃而略带急切问道:孟起,你告诉我,你到底是谁?是小柱、孟起,还是......
马超豪不闪避,定定地望进马腾眼里,咬牙回道:我是小柱,也是孟起,姓马名超字孟起。
短短一句话,却字字铿锵有力,从马超嘴里说出来仿佛有千钧之重,一下下砸到了马腾的心上。
孟起,超儿?马腾颤抖着双手,颤抖着双唇,吐出的话语也带着颤栗,他握着马超肩膀的手指骨泛白,脸上神色震动再次问道:你,真的是马超,是我的超儿?
马超强忍着肩膀上被父亲握的疼痛重重点头,眼睛里却泪花闪现:是,我就是马超。父亲,超儿长大了!
马腾瞬间红了眼眶,堂堂八尺汉子终究没能忍住涌上来的热泪,半带哽咽地道:超儿,是父亲不好,让你和你娘亲受苦了。
马超亦哽咽道:父亲无须难过,孩儿答应过娘亲,男子汉流血不流泪。这些年虽苦,但知道父亲就在不远处,孩儿迟早能和父亲相认,就什么苦都不算苦了。
马腾看着马超一如儿时的懂事,想起当年那个倔强的小厮,又想起这一年来亲眼目睹了他的出类拔萃,此时对自己有这样一个优秀的儿子,真是说不出的骄傲和愧疚。
急忙扶起马超,打量着他欣喜又悲伤道:姓马名超字孟起,好孩子,看到你长得这样好,父亲惭愧啊!
马超任热泪洒在胸前,脸上却笑得灿烂:父亲,儿子......儿子终于和您相认了。
是,咱们父子终于......终于团聚了!马腾含泪笑道:只是我竟不知道你一直就在为父的身边,这么多年为何不来告诉我一声。
马超抹掉脸上的泪水,想了想直言道:那些年儿子还年幼没有自保能力,不敢告诉父亲是怕给您增添负担。再后来......再后来,父亲已新娶了夫人,那时儿子又被赛吉所利用,和您只能越行越远。
马腾叹了口气,拉着马超坐下,看着马超道:你是不是心里一直都在怨怪父亲?
马超嗫嚅了一下,最终没有说话。他心里始终对父亲娶了卓云耿耿于怀,但此时此景,要违心说并不怨怪他做不到,而说真话又怕伤了父亲的心,便只能默然无语。
马腾见儿子是这般神态,自然明白他心中所想,无奈一叹道:孟起,你可知道乌岭十八寨?
马超摇摇头:儿子只听说过有那样的一个地方,其他的一概不知。
那是一个神奇的地方,你母亲曾经也去过。马腾提起阿诺总是神色温柔,可是却触动了马超心头的疼痛。
父亲,当年残害母亲的仇人梁三阁已经死了,可是董尔权还在逃,我一定会抓到他为母亲报仇的!提起母亲的惨死,马超依然恨得咬牙切齿。
他不能怨怪父亲的不作为,正如这些年来自己的了解,父亲有许多不得已的苦衷和掣肘,但身为人子,马超却没有理由不去为母伸冤。
母亲身上所背负的污名,其实就是自己的污名,他不但要洗清那些流言污蔑,还要把害得母亲惨死的那些恶人统统送上断头台。
马腾面对儿子的决心除了欣慰还有就是无尽的愧疚,这些年他一直在为阿诺和超儿葬身火海自责不已,深恨自己不能为妻儿活着时提供保护,他们死后依然不能报仇雪恨。
而如今儿子居然逃脱大难,玉树临风地站在自己面前,这份失而复得一下子就抚慰了他沧桑又满含愧悔的心。他暗暗下决心:往后一定要好好补偿超儿。
父子近在咫尺却不能相认,十几年互相牵念,终于在这一刻落地,虽然因为母亲阿诺的缺失不够圆满,但马超由衷的感到满足。
有疼爱他的师父,现在又有了父亲,还有了馨儿,马上就要有属于自己的家了,人生充满了希望。
此刻,父子二人敞开心扉促膝相谈,满心里都是喜悦。
尽管马超心里对卓云还是不能释怀,但丝毫不影响他这一刻与父亲的相谈甚欢,马腾自然清楚儿子的心思,二人的话题都有意避开了卓云,对她避而不谈。
马超把当年那场阴谋的内幕说给马腾听,马腾震怒,但听马超说已亲手杀了梁三阁替母报仇,又唏嘘不已:原来在为父不知情的时候,你已经做了这么多事,你娘亲泉下有知也该瞑目了。孟起,你真是为父的骄傲!
马超难得腼腆的笑笑,又说起东大滩的遭遇。
马腾听的又惊又喜,这孩子小小年纪就有这般勇猛,不但破了九曲黄河灯阵,还赢了一个媳妇儿回来,当下高兴赞道:好!等忙完这两日,为父亲自上东大滩,去杨钦寨里给你定亲。
说完又语重心长道:孟起,一晃眼你真的长大了。这样父亲走了之后,你就可以独当一面了。
马超疑惑问道:父亲走了之后?是要去哪里?
马腾叹口气:这次去京师可谓艰险,若不是张太傅从中斡旋,为父都不确定结局如何。不过好在天子顾念旧臣,又有张太傅保举,朝廷已下诏命,赐了为父卫尉一职算作献宝的封赏。自来卫尉没有外放的先例,眼下我虽继续回西凉主持兵政,说不准哪一天就需要去甲入朝。
马超一听,卫尉列入三公九卿,父亲这是高升了啊!
可是,看他满腹心事的样子,仿佛不愿入京为官,便问:父亲高升应该是好事,为何心事重重?
马腾皱眉:动**乱世,朝臣各有异心,还是不如这边陲自在安心啊!
马超还待要问,却有兵卒来报,前厅酒宴已经置办好,张太守与一众官员只等都护入席了。马腾便打住话头,携了马超的手高高兴兴往前厅去。
宴上,马腾与众人说起马超的身世,张太守等人大惊,想不到这对父子还有如此曲折的遭遇,闻名西北的少年军统领孟起却原来是马大将军嫡亲的公子,真是虎父无犬子!
众人一边惊叹,一边恭喜马腾父子相认。
等到马腾拿出天子封奉马腾为卫尉的诏书,太守张鼎带头呼啦啦跪倒一地,齐齐参拜卫尉大人。
马腾一一扶起,将诏书交给张鼎看。
张鼎看着诏书上“受命于天,既寿永昌”朱红色的八个大字,与马腾相视会心而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