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租之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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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街頭徘徊,無法確認自己是否應該繼續留在這城市裏。來這座城市有好些年頭了。不瞞您說,我混得真不怎麽樣。唉,原本是可以混得很好的,如果我不那麽少年氣盛,不那麽瘋狂……可是,誰叫自己那會兒就那麽任性和大膽呢?赫拉克利特說,一個人的性格就是他的命運。多年前,我和那些獨自跑來闖深圳的年輕人一樣,在家鄉沒有做好任何應付陌生世界的心理準備,就像一隻快樂的迷途小鹿,一頭撲進這座細長的濱海城市。這裏,滿城生長著像火焰一樣的簕杜鵑和四處奔波的年輕人。那些炎熱的夏天,我常常早起外出尋找工作,每天頭頂烈日,在彌漫熱氣的馬路上行走,不顧汗流浹背,像一隻神話故事裏迅跑的小動物。那會兒的我,才二十五歲。世界思想史碩士研究生剛剛畢業一年。我年輕,愉快,莽莽撞撞。我敢說,那些年如果你有幸在深圳,你也許見過我。我剪一頭秀氣的西裝頭,渾身汗水濕透,細細的脖子,掛著一根淺藍色細碎花紋的廉價領帶,不知有多土氣。可是那會兒我認為自己是時尚而得體的,且與這個城市保持一致。我滿懷豪情。我的西服,不用說也是廉價的。我還記得那是一件滿大街都能見到的藍西服,穿著它,我感覺自己仿佛與這個年輕城市融為一體。就像學生憑校服就知道屬於哪所學校一樣,人們也能憑我的西服認出我是深圳人,特別是,初來乍到的深圳人就是這個樣子。這種感覺,我喜歡。

那些天,我天天尋找工作,又渴又餓,替自己今後的飯票擔憂。我必須盡快找到一份工作來養活自己。我太笨啦,念書的時候竟然會去買什麽阿迪達斯白襪子!(不能怪我,那會兒我像許多學生一樣喜歡足球),我左腳的白襪,走路就往裏縮,已被我的髒手拉扯成了黑襪。最後,它自顧自跑到鞋的最前沿,擠成一團,把腳趾頭頂得生疼。奶奶的,如果它是士兵願意待在前線倒也罷了,可鞋尖,不過是臭烘烘的所在,像沒有修建門窗的廁所。當時,我正被一個白白胖胖的香港老板洪先生斥責。洪老板長得白皙,並且富於喜劇性,不像我想象中嚴肅一本正經的香港人。這家夥傲慢挑剔,語氣暗藏著尖銳。他斜窩在大班椅裏,瞅著我的西服,心不在焉地說:“葉蟬?你是葉蟬先生?拜托!以後不要穿這樣的西服。呃,不要這樣來我的公司。好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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