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给她看我手里的装米的簸箕,忽然她用力吸了吸鼻子,顿时皱起眉头,提着烧火棍就连跳带窜地过来:“小月你刚才去宰鸡还是杀鱼了?”
“宰鸡?没有啊?”我低头看看自己身上,她不信,靠近我身上又闻了一下:“你身上没沾血,怎么一股子血腥味?”
“血腥味?没有啊?”我更加奇怪了,抬起胳膊闻闻袖子:“我怎么没闻到?”
“而且腥得重,都是死了的味道。”阿浊用手指揉揉鼻尖。
我被她这么一说,心里油然有些发毛,喉咙里本来就不舒服有什么噎着似的,这下感觉更堵得慌,连忙用力咳了几下嗓子,阿浊看我这样赶紧去水缸里舀一瓢水来:“怎么了?喝点水试试?”
我接过来喝进一大口,不曾想凉水入喉就觉一阵刺辣,马上俯下身去呕了起来,还好晚饭只吃了点粥和小咸菜,所以没呕出什么,倒吓得阿浊拼命给我捶背:“小月你别吓唬我啊,小月你怎么啦?”
我好半天才缓过来,摆摆手:“没、没事。”
阿浊也俯下身来,却定定地看着我,我一边用水瓢里剩下的水洗脸一边不好意思说:“怎么?我脸上还有什么?”
“小月,”她还是那样看着我,有些郑重其事地压低声音问:“你刚才去哪儿了?”
“我刚才?”我愣了愣:“刚才去鸳鸯馆了,因为今晚消夏宴的事去请示一下夫人。”
“她们给你吃东西了?”阿浊好像知道什么似的,恰好她的目光落在我身上:“你穿的这新衣服也是她们给你的?”
“是啊……”我更觉诧异:“没给我吃什么,不过给了我这个。”我从怀里拿出那盒胭脂给她看。
“哦…胭脂?”她好像冥思苦想了一下:“这是吃的么?”
“这是画在脸上的。”我有点好笑:“那些姐姐们化妆在脸上,抹这个红红的会很好看。”
“画脸上的?”阿浊登时吃了一惊,一摆手打在我拿的胭脂盒上,我没拿稳就将胭脂盒摔在地面,发出‘乓’地碎裂响声,我虽然不化妆但还是觉得摔碎了可惜,赶紧去捡:“哎!这是瓷的,掉泥地上都糟蹋了……”阿浊却一把拉住我:“别捡了小月!”我还没反应过来,她就拉着我挪开两步:“以后千万别吃夫人给的东西,也不要接受她给的礼物!”
我看她的样子很反常,心里也警觉起来:“为什么?”
“我也说不清楚,总之你别吃就是了!”阿浊双手紧紧抓住我的两边手臂,眼睛还看了看周围,略小声急切地道:“来这里做事的人,总是说不定哪天被她们叫去,就回不来……小月,我不想你也回不来……”
“回不来……”我脑子里立刻闪过阿晋的面容身影:“这么说,阿晋就是因为跟她们去了才回不来的?”
阿浊点点头,这时厨房那边传来乌糍姐的喊声:“小月、阿浊,你们俩别顾着在那说话,快舂米啊,我这等着用呢!”
“好、好!”我回过神来,结结巴巴地回应了她,但心里却‘咚咚’地打起鼓来,阿浊看我惊魂不定的样子,连忙又拉我的手去放在簸箕上:“不过乌糍姐和罗娘在这好久了,还好好的啊……可能是我瞎猜的吧。”
“可是……”我想到方才在鸳鸯馆时的情形,弯腰再去捡起地上那碎裂的胭脂盒,借着光看里面,那胭脂块也已散开,我捻一撮在手里搓了搓,那种花香中隐隐透露出的刺鼻腥味更大,我困惑地看看阿浊,她也一头雾水地看着我,那边厢乌糍姐端着面盆在里面开始骂骂咧咧了,阿浊便拉我去石臼那舂米,我慌慌张张的当儿,连摸过胭脂的手也没洗,加上黑天里靠一盏小豆油灯看不清,就把米都舂好了。乌糍姐用糯米粉包桂花糖做馅儿,蒸熟后滚炒香芝麻末儿做了几十个芝麻团子,各送去了风露人间和花坞春晓。
我起初并没有想到这里面会出什么事件,不曾想三更时分,就有人传来话说风露和花坞两院的好几位客人吃喝完茶果点心就各自有些身体异常起来,风露人间的客人还好些,先是脸色红涨进而发紫,然后全身抽搐,两眼发直,只想作呕但又呕不出什么,模样看来像是急惊风,跟班下人已火速奔去寻医了;而花坞的国舅和其他几位客人那时正在切西瓜猜里面有多少瓜籽以做赌局玩,当时国舅正低头对着两半切开的西瓜在数籽,突然大叫一声就一脸撞进西瓜瓤里,众人把他拉开之际就发现他昏厥了,再灌水掐人中也没反应,后来一摸鼻息竟然全无了!
“后来呢?”乌糍姐急得扯着传话的丫头直问。
“后来?后来连那几个也不知道是着急过头还是怎么的,也有的开始弯下来大吐黄水的,还有的跑到茅厕去泻肚子,反正都十分不舒服起来了。”丫头耸肩:“夫人不是正好也在风露人间么,听说花坞也出事了就赶过来张罗,这会儿还没抽得空查缘由呢,若是因为厨房这里做事不干净导致的老爷们得病,她可不轻饶!”说完她就走了,剩下厨房一屋子人面面相觑。
罗娘双臂抱在胸前朝乌糍姐努嘴:“先几个时辰里,酒饭茶果都吃过,如何查呢?”
我和赵不二在一旁都还不知所以然,阿旺冲我俩龇牙:“真要查出来是厨房做事不干净,那轻则罚扣月钱,重的……那些老爷都跟官府有关系,莫不要送咱都到官府法办?”
“兔崽子就别瞎搅和了!”罗娘呵斥完阿旺,大家都默在那里,好半晌才散开继续干活去了。
后半夜还好没什么动静,除了各院来传唤些汤水外,一直到鸡鸣前还算平静,我和赵不二忙完一整夜的差事,好歹能回家了。
小琥一直对我在萼楼做事而十分担忧,听完我跟他描述的昨晚的情形,他沉默了一会儿:“那盒摔碎的胭脂你打扫了么?”
我有点惊讶他怎么先问起这个:“打扫了啊,院子里一般都叫阿浊打扫,做完工吃饭的时候我看她在外面打扫来着。怎么?”
“你先前不是就说过,奇怪为何萼楼那什么夫人要请赵不二和你去做工么?”小琥眉头拧紧:“阿浊说的话恐怕就是答案之所在……萼楼恐怕很危险,只是我想不通她们究竟是怎么做的,把人叫去弄走,能做什么呢?那胭脂有什么玄机?”
“若有事,今晚回去便知道了。”我说这些时已经困倦得眼皮子打不开了,小琥看我的样子不禁莞尔:“你先睡吧,我今日出去时也向当地人打听一下,萼楼既然是那么有名气,问问便知了。”小琥说完便出门去了。
我半敞着门昏昏睡熟,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依稀听见大门外有人走进来,像是陌生男人的脚步,略翻个身,心里还想到头羹店都关张了,大上午的有谁会来?
就听得一个男声说:“下毒的人找到了,看她手上指甲缝里还粘着红的,就是毒药的铁证!”
嗡——我顿时惊醒不由分说坐起来,把双手指甲缝仔细一看,微微的红色果然有些残留在里面,是胭脂?我脑子里“嗡”的一下响,原来那胭脂真的有毒!
连滚带爬下床跑到院子里看,烈日炎炎下,什么人也没有啊?我怔在那里,刚才明明有人进来说捉拿下毒的人么?哪儿去了?
我正站那发呆,赵不二的堂客从街上提一桶水回来了,看见我便奇道:“这才巳时二刻你怎么就醒了?”
我赶紧问道:“方才有人进来么?”
“我刚出去,从家门到那边水井再回来这一会儿工夫,猫狗都不见,哪来人了?”女人看我的样子“噗嗤”一笑:“看你这样子八成是睡迷了,做梦呢吧!”看她不在意地走了,我仰头看一看天,日阳刺目,且异常灼人,我只好躲回屋里,抹一把头脸的汗重新躺下,一抬手又看见指甲缝里的红,惊得又坐起来,莫非他们真是吃了我经手的点心才发作病倒的?……可如何是好?若被查出来是不是真的要被送去官府法办?这当儿小琥也不在,我连个商量的人都没有,真急死人了!
顶着暴晒我走到街上的水井边,打一桶水仔细将手洗了几遍,把那点红都抠得干干净净,才再回到睡觉的屋里,进门就见我养的乌龟在地上慢慢地挪动,我心里不禁又想起过去,心里生起一阵悲凉,俯身抓起它:“小武,你怎么不变成小武了?”说到这,我的眼泪就掉下来了:“小武,你快出来啊?你以前不是总趁我不注意的时候就变成人么……你快变啊?”乌龟只是温吞地睁着绿豆儿眼看看我,就把头慢慢缩进壳里了。我蹲在那里看着它发了好一会儿愣,想想又害怕,但害怕也没有用,满脑子乱得像浆糊一样,蹲得腿酸就索性坐在地上,头挨着门槛,不知过了多久居然也睡着了,这一觉就睡到日影西斜——
“月儿、月!怎么睡在这里?快醒醒!”
是小琥的声音,我睡得头昏昏的,模糊睁眼:“诶?什么时辰了?”
“我把活儿都做完回来了,你说什么时辰?”小琥好气又有点好笑的样子:“你也不嫌地上凉?快洗脸去!”
我揉揉眼赶紧爬起来,走到院子里水缸边舀水洗脸的当儿,就听见赵不二的大嗓门从外面街上传来:“……你们不知道,那萼楼真是名不虚传啊!什么皇亲、国戚、巨富的大人物都有!”
“赵掌柜的,那你在厨房都做什么饭菜?不会还做你那几碗头羹吧?”有人寒碜他。
“嘁!我炒的菜那些老爷都爱吃得什么似的,平时山珍海味吃惯了,偶尔换我这种有滋味火候的小菜调剂一下,才觉得好呢!”赵不二洋洋得意,我一边洗脸一边听着,冷不防小琥走过来低声道:“我今天也跟人打听过,那萼楼就是本地数一数二的妓馆,只是地处得荒僻些,一般人少去,且只接待巨富贵胄,普通人根本消费不起,所以知道里面底细的人也没有。”
“昨后半夜也没什么了,也许只是虚惊一场?”我想了想:“其实也不确定那胭脂是否真有毒,但按理说如果胭脂有毒,那碧茏夫人她们自己不先被毒死了?我是太紧张所以自己吓唬自己吧?”
小琥思忖着,困惑地摇摇头,他也拿不准该如何,再看外头夸夸其谈的赵不二,他恐怕早就将昨晚的事件忘得一干二净了,这时他的堂客走出来喊我去做饭,吃完了好打发我俩去萼楼做工的,我只得不想那么多,按捺下不安去忙了。
据说碧茏夫人拿出家传秘制的丸药给国舅他们吃,他们的急病就全都好了!
厨房里大家都在议论纷纷。
“没事就好。”乌糍姐拍着胸脯:“听说夫人让人寻查究竟,也查不出结果,有人说会不会外面的人混进来给大人们下毒的?现在世道那么乱……因此今晚开始各院会准备银簪子试菜,大家做事都小心些就好。”
厨房里大家一如平日地做事,同样给我分派些工作,似乎碧茏夫人没有怀疑是我……又或许那个胭脂是有些古怪,但还不至于手指甲里那么一点就把几个大男人毒倒吧?只是我心里仍在意阿浊说的,那些去了就再没回来的人,都到哪儿去了?
赵不二要我帮忙做白切肉,先把黄瓜条铺在盆底,再把姜芥水煮过的带皮红白六层花肉切成灯影儿里能透亮的薄片,码放整齐后淋卤虾油、酱油、糖、盐、醋调的汁;后来风露人间的人传话说风娘想吃粗菜豆腐,这倒可忙坏了我——
嫩紫茄子要切小丁,加青毛豆仁抓盐过油炸熟,冬瓜、笋和藕、香蕈再另切丁,以火腿汤煮软然后勾芡备用,再有一把脆嫩小青菜和丝瓜一起切成菜泥后以花椒香油炒,方整一块巴掌大的鲜豆腐放盘子里隔水蒸一下取出,周围便按照以上制好的菜蔬不同颜色在豆腐周围紫、金、红、黑地铺陈起来,最后一勺香油菜泥轻轻浇在豆腐中间,这才成功,只是细致功夫磨人。
我把这粗菜豆腐和一些风露人间惯常要用的点心装盒送去,一路提灯笼走时不由得一路看,总觉得心里还惴惴的,可心里越怕越见鬼,走到长廊半路时,借着廊上风灯就远远见露哥和另一个人说着话从那边走来,我一迟疑就想避开,可身边没有去别处的通路,只得硬着头皮过去,待走得近些,平白一阵小风刮起,我手里灯笼的火苗也一晃,再抬头好像眼花,露哥身边的人身影倏忽就不见了!我顿时一愣,露哥就已走到面前,还是一副笑面迎人的模样道:“诶小月姑娘,我正要去厨房找你的。”
“找、找我?”我心里‘咚咚’敲起鼓:“姐、姐姐,方才跟你说话的人怎么不见了?”
“刚才有人跟我说话?”露哥看看左右茫然不知的神情反问:“刚才没有人在啊?”
“刚、刚才明明有个人跟姐姐一起走着,怎么一下子就不见了?”我伸脖子望她身后,长廊上空空如也,莫不是……我又看见什么不该看见的东西?
“沙子迷眼了?”露哥凑近了端详我:“怎么今天没穿我送你的衣服?你这单衣太素净了,昨天夫人给你的胭脂带在身上么?还不拿出来抹点!”
“没、没带在身上。”我讷讷地答,脑子里又似浆糊一般没头绪了,怕她再纠缠要我换衣服,便忙道:“我刚做的菜豆腐和点心要给风露人间送去,凉了就不好吃了,姐姐我得先去了。”说完低头就走,不曾想她转身跟着我后面也往回路走:“那正好我也有话跟风娘说,咱一道去。”
到了风露人间,今日罕见的竟没有客人。听见露哥到了,风娘穿一件玉色垂纱披风从屏风里走出来,我是第一次这么近着看清风娘的正面,虽然夜色灯烛里仍不太真切,但她一头高高狄髻,瓜子脸庞,纤长手臂上绕几圈雪白晶莹珠串,高挑的身形步子一动腰际系的玉佩络结相碰就发出悦耳“啷当”声,真宛如画上下来的清净仙女。
“夫人有什么话要说么?”风娘说话时微微昂起下巴,耳垂上有些夸张的细圈大翠环便一晃一晃的,她的声音也像掠过的风声那么轻淡。
“也没什么要紧事,就是问你上回做的玉面丸都用完了没有?”露哥说着却看了看我,不知她是什么意思,也引得风娘看看我,她的大丫鬟云香赶紧接过我手里的食盒,把菜和点心端出来:“嗯,今儿的粗菜豆腐是小月姑娘做的吧,火候颜色看着很好。”
“先放着吧,我这会儿还不想吃。”风娘淡淡道,神情慵懒地回身走到屏风旁边一架吊兰下的太师椅上坐:“上回玉面丸做了不多,各院姐妹上下一分,一埕子已经见底了。”
“那可得再做些了……”云香给露哥递了一把纨扇,露哥便拿在手里看:“这缎子真水滑,小月你摸摸看?”她说着就把扇子伸到我面前,我直觉触鼻一阵浓香,差点就打个喷嚏,忙道:“不了,不了,我刚做菜来着,手有油。”
“最近听说厨房新来了两个人,就是你啊?”风娘接话道:“近来点心都是你做的?”
“是,乌糍姐有事忙不过来,有些点心就让我做。”这时轩外阵阵轻风贴着地扫进来,把风娘的衣衫的宽摆吹得飘飘然,把我看得有些呆了,露哥却又用扇拍我肩头:“风娘,你还别说,这位小月姑娘的烹制手艺可的确好,碧茏夫人也常夸她。”
“是了,你不如来帮我做些新的玉面丸?她们总笨手笨脚的,浪费不少东西。”风娘说完,竟没等我答复愿意不愿意,就转去吩咐云香:“带她去吧。”
我脑子里猛地思起那日阿晋被云香叫去做玉面丸的情景,登时急了:“我、我不去!”
“嗯?”风娘和露哥她们都一齐望向我,被我喊得一愣。
“厨、厨房里还有好多事等我去忙,实在不敢帮您这个忙……”我情急只好随便编个谎。
“做玉面丸比你厨房那乌烟瘴气的好玩儿!”露哥抿嘴笑着哄我:“就是用晒干的桃花、木樨、白檀、白丁香那些花儿、药材一起捣碎,然后锤蛤粉、玉屑,调水银霜加蜜熬一锅便是了。不比你厨房里的杂碎事干净有趣?”
“我真的不懂这些……”我急得快要哭出来了,心里‘咚咚’打鼓,怎么办?怎么办?
“你看这丫头真是奇了,给她个躲懒的差事,她却百般不愿意。”露哥讶异地朝风娘她们摊手,风娘看着我,嘴角挂着一抹似有若无淡淡的笑,然后又望望云香,那云香好似就明白她的意思,便对我说道:“不懂做就罢了,不过咱这前次打破了捣药的钵子,就借你们厨房的钵子来使用一下总可以吧?”
我窘在那:“我……我回去问问乌糍姐,这些都她管着。”露哥和风娘看我的模样,面面相觑下都似乎觉得好笑,见我不敢动,风娘给云香个眼色,她点点头,也是一副抿嘴窃笑的神情,这才过来引我出了敞轩外:“你就先回去吧,回头我去厨房拿钵子再叫你。”
“是。”我心里悬着七上八下的终于得以回到厨房去。
我守在正炖着莲子鸭子的小灶旁边,一边扇火一边心不在焉地走神,阿旺走过我身后时提醒一句道:“火大了,汤都沸出来了!”
“噢?哎!”我回过神赶紧拿布把盖子掀起来,还好没洒出多少,赵不二炒着一锅菜一边朝我道:“刚才叫你泡的金针呢?木耳呢?”
我这才想起这些竟都忘了,忙一叠声跑去做,阿旺就拿我开玩笑:“方才去风露人间回来就走了神,莫不是哪位大人要赏你花儿戴?”
阿旺的话是打趣我被风露人间的哪位客人看中了,我没好气地回头朝他“呸”一句,旁边乌糍姐也笑道:“小月生得够标致,你真怕她没花儿戴?”
我不禁气结,又不知怎么反驳,这时门外有人喊我:“小月姑娘,我来拿乳钵了。”
“啊……”我心里“咯噔”一下,定了定神才答应道:“噢!云香姐姐,就来。”一边故意着急忙慌地去架子上拿下乳钵跑过来再递给她:“姐姐拿好,我这还忙,就不送了。”
“诶!还忙什么?不是说好了你来帮我研几样花粉儿的?”云香反手一把就攥住我的手臂,然后朝屋里其他人喊道:“小月姑娘我借走一下了。”
我满心希望乌糍姐她们谁能站出来制止,只说还有很多事要分派我做,可她们都只是淡淡望一下这边,就又低头各自忙自己的去了。云香热切地拉着我走:“不远,就在那边园子里,现采的几样花瓣研成泥。”
我忽然想起前些日子曾经在园子里迷路时,确曾远远碰见过她们在捣花泥做玉面丸,心里微放下一些,脚下不情愿跟着她挪:“噢……还要锤蛤粉、玉屑?我听说还有青黛什么的颜色料?”
“除了青黛还有胭脂虫分别调呢,你怎么知道?”云香笑着拉我越走越快:“咱萼楼里上上下下都要用它画面妆!”
“上上下下都用……”我起初并没觉得这话有什么异样,随云香走着,三转二弯的路并不熟悉,就忽然转入了一爿没来过的花园;园子里点着一人高的攀枝琉璃灯,把两张长桌照得清晰明朗,几个有认得有不认得的姑娘已经在那择花瓣,筛药材,这个地方应该就是上回我隔着墙在宝瓶形窗框里看到的吧,现在的情景与上回也并没有什么不同。
云香一到就开始检查众人手里的活:“二十斤桃花和十斤的木樨都箩得够细么?碧茏夫人吩咐说还可以加点琥珀进去的,你们都加好了?”
我在一旁看着,似乎该研磨或者箩筛的物什都齐备,且这几个人已经把各色细料都快做好了,还有我什么事呢?
“小月姑娘,”站在长桌边,此刻脸是背对我的云香忽然道:“接下来的就该你了。”
“该……我了?”我就在一愣的当儿,“咻”一阵风把四周风灯的光影吹得一晃,骤然错觉般火光有些渐入萤绿起来,长桌边几人都望向我,齐齐都在笑——
“大鬼、小鬼、打千千,冰灯、水灯、放纸鸢,牛头、马面、追陀螺……”一群戴面具的小鬼不知道从哪儿突然奔跑出来,一边用鞭子追着地上的千千一边“哗”地一下都涌到我们当中,我被当中两个走路不看路的当腰撞一踉跄,后退两步差点坐在地上:“诶?又是这些戴面具的小孩?”
“老虎的王字掉下一块色,姐姐有笔给描一下么?”似乎有个小孩跑到云香面前去跟她说话,但云香只是气急败坏地呵斥道:“谁叫你们跑来这里的?谁叫你们跑来这里的?”
那些孩子根本不在意她的话,照旧围着长桌周围打千千追逐着玩,我看着眼前乱糟糟的情景有些茫然,但是耳朵里听着那些不成韵调的歌谣:“大鬼、小鬼、打千千……”我脑子里又想起做玉面丸就没回来的阿晋,方才云香她们的神情顿时让我背脊寒毛都倒竖起来,不对,云香说的该我了,可明明该做的都做好了,却非要拿我来做什么?阿浊早说过那胭脂有不对的气味,还有被叫走的人都再没有回来,莫非……不行,我得回厨房去,鼓足了劲儿我朝向云香的方向:“云、云香姐,我刚想起还有点事,先走……”话还没说完我掉头就跑!
“老青,那边有只耗子跑了!”戴面具小孩中有一个忽然尖声大喊,接着一群孩子都附和地:“哇!去追!”
我心里又是一惊,不知他们会不会说的是我,脚底更不敢沾地,循着印象中的来路往回逃也似的跑,耳朵就听着后面那群小孩跟着也跑,还一边喊:“耗子!追耗子!”
我拐入一条长廊时差点被台阶绊倒,恰好一个硬邦邦的东西飞过来砸在我肩上,我回头一看是个千千,那些小孩“哗”一下就围上来了,老虎面具的冲我道:“看见耗子哪去了吗?”
我都傻了,下意识在周围地上看看然后摇摇头,那小孩忽然又指着一个方向:“到那去了!”说完他们一帮人又“哗”地朝那边跑,我慌不择路的竟也跟着他们跑,转过个弯,长廊那边有个房间半开着门,小孩子好几个在门前跑过去了,屋里有灯但静悄悄的,我心里却想的是云香她们会追来,索性就放轻脚步入了门里准备躲一躲,不曾想屋里有人,我大气不敢出,怕被人发现,可这单间的屋子毕竟不大,中间只有几扇拉折的竹屏风隔着,我定睛看看,后面似乎摆着一张桌子并站着一个人影,小孩子们还在屋外喧哗,屋里那人倒低头忙于什么根本无暇理会。我想这里靠近风露人间,屋里的人不会也是云香她们一伙的吧,偷看一眼要是眼熟不如立刻开溜,于是蹑手蹑脚走近屏风的缝隙间朝里面看去——
如萤灯中,竟然立着一个齿夹盛长、浑身脓翠并凸着一对红丝眼泡的狰狞鬼怪!
“啊……”我惶恐震诧得差点头脑都空白了,还好屋外孩子们的喧哗盖过我的惊呼,而那狞鬼此刻捻一支纤细毛笔,正聚精会神地描画着桌上一张人形……光线太暗,但人形上面似乎眼眉口鼻清晰,狞鬼又转而蘸了蘸笔尖,仔细反复端详一番,时而再添几笔,忽然外间传来“桄榔”一声脆裂声响,传来一孩子的声音:“老青的千千上房顶咯!”另一个声音反驳:“是耗子上房顶了!”
那狞鬼一顿,便急走两步到窗边,也不开窗便开口发出人声呵斥道:“死小鬼头!都到别处玩去!”
那人声居然如此耳熟,我脑子里有些僵硬,好半晌才迸出个名字——就是风露人间的小玉香!
这愣神之际,那狞鬼已经回到桌前,将桌上人形好似衣服一般双手抻起,然后张开干窟窿模样的嘴在上面轻轻吹气,才小心在意地披在身上,手脚也如穿长袖与小衣那样套进人形里,片刻之间果真就是风露人间里那个与我年纪相仿,活蹦乱跳的小玉香站在那里!
这时“哐哐当当”,好像是屋顶的瓦片掉下来一块,小玉香穿好了皮却还没穿衣服,听见了还是气得双眉倒竖,把一头散发也来不及梳就一手拢起露出前额,然后冲到窗户“乓”地推开朝外面喊骂:“滚回你们的坑去罢!谁让你们院子里乱跑的?回头拿链子锁你几个琵琶骨再吊到炭上烤来嚼了,剩下几个才肯安生吧?”
那些小孩也没反驳,一个喊:“老虎,看你的千千跟耗子跑了!”
我已经被吓得四肢发软,只晓得贴地往屋外蹑手蹑脚挪出去,又怕被小玉香在窗户里看见,只得顺着墙根往长廊爬,那些戴面具的小孩都看见我了,但还好他们没说什么,仍继续拿几个千千在地上死命抽打,听那‘咕噜咕噜’疯转。
我想起了前日在鸳鸯馆被蓬着头发、气急败坏的阿鱼指责偷听,她说天气暑热面皮都糊了所以回屋画几笔眉毛的那种话,现在琢磨着莫非也是这般脱出一张人皮来画?所以忽然发现我才有那么激烈的反应……莫非这萼楼里的女子都是披着人皮的狞鬼?阿晋他们都被狞鬼抓去做可以帮它们化身美人模样的“胭脂”或玉面丸了?对了!阿浊应该是知道什么的,她上回就说那碧茏夫人给的胭脂有死人的味道……目下唯今之计赶快回厨房去,从那边偏门逃吧……又或者强装没事的样子等放工的时候逃?但云香她们还会去厨房找我的吧?她们肯定也是那种穿人皮的鬼怪!逃吧?逃!
我揣着“咚咚”狂跳的心一径飞奔回厨房,甫一进门就差点装在阿旺身上,他正提着食盒要出门送东西的模样,往回一避:“嗨!别撞洒了东西!怎走路的你?”
“我、我……”我气喘吁吁又欲言又止,这时看看厨房里其他人,大家都一如往常般忙碌,根本没有异样,我呆了一呆,赵不二就喊我:“小月啊,方才你一走,夫人房里的露哥就带着账房来发月银了,五百个钱我代你领了,还有份例里的夏布做的一身新衣裳,我都帮你收着放那边橱子里啦。”
“又是新衣裳?”我心里凉嗖嗖的,她们到底想干什么?
“月,阿浊在那边磨米浆,你去把磨好的浆挤干水拿来,我要使用。”乌糍姐吩咐道,我正想去找她,连忙去了。
阿浊还是不修边幅蓬着乱发的模样,看见我来了就咧嘴大喇喇地笑:“小月?”她话没说完我就一把抓住她的手压低声结结巴巴道:“阿浊、阿浊,你知道么?那些人都是、都是鬼怪!风露人间的小玉香,还有她们……做什么玉面丸就是为了画脸么?脱下人皮就变成鬼怪了……你告诉我吧,你肯定知道的,这里究竟哪些是人?哪些是鬼怪?……也不对不对!阿浊,我们逃走吧!这里恐怕就不是活人该来的地方!”
“鬼怪?”阿浊眨巴眨巴眼睛看着我,她的神情似乎并不惊讶,但思忖了一下的神情,又摇摇头:“我没有地方可去,逃走……外面难道就没有鬼怪么?”
“可是……我刚才亲眼看见小玉香把身上的皮脱下来了啊?”阿浊镇定的模样让我不敢相信:“那天是你说的,她们把人叫去就回不来了,刚才她们也叫我去做玉面丸,那情形不对的……我、我就逃回来了!”我急得又说不清楚,攥紧了拳头不由得直跺脚:“你要我怎么说才信呢?现在怎么办才好?怎么办才好?”
“小月,”阿浊伸手抓住我的拳头道:“你听我说,你别急,眼下你是逃不掉的。”我更加错愕地看着她,她忽然微微叹口气:“据我来到这里以后发现的……只要进来萼楼的人,就再也走不掉的,只要你发现了什么,有了想离开这里的念头,就走不掉了……罗娘,你看罗娘就是,但也有愿意留下的,就像乌糍姐那样,她也没地方可去了,索性就在这里做事吧,她说外面兵荒马乱的,不如在这里可以安生过几天太平日子。”
“不对呀!她们、她们要拿人去做玉面丸的?”我拼命摇头。
“但她们会挑人的,能够帮她们做事,又做得好的人,她们不会有加害的意思……只有些不断新招来跑腿的小厮,或者像你这样的……其实我也不太清楚她们是怎么一回事,只是来到这里日子久了,看着应该是这样吧?”她虽然不太确定,但又很想安慰我的意思,我却不肯领情:“她们是鬼怪!鬼怪会吃人的!”说到这我鼻子一酸,眼泪都要掉下来:“早知道是这样我就该听哥哥的话,不来这里做事了……”我想起小琥,白日间他还那么担心我,可我却还觉得他是想太多了,以至于现在陷入这样的危险:“为什么走不了?出了那个偏门就能到外面了。”
“你尽可以试试。”阿浊有点无奈地道。
我将信将疑,在江都城时确也曾见过那些鬼神们使用的障眼法,但欢香馆的桃三娘说过,那些障眼法大多只能一时的……平时这个偏门没有人把守,而厨房的人都在屋里忙碌,根本没人会发现我这时就跑出去的,我熟练地找到偏门,那门一般都虚掩着,这会儿也不例外,轻轻一推就发出“吱呀”的声音,我屏住呼吸把门推开一道仅容我一身的宽缝,就侧着身子悄然无声地溜了出去。
偏门以外,夜霭深沉,通往河沟石桥的蜿蜒杂草路径在黑暗中依稀辨得清,这样的炎炎夏夜,居然连虫鸣都没有。我快走了几步,却觉得脚下有些软塌塌的不太舒服,站定抬起脚试试,才发现裤腿都湿了,我一时没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又往前走几步,却发现越往前水越深,已经淹到我脚踝的高度。我深吸一口气自言自语:“是鬼怪的障眼法,是假的……”并继续小心翼翼往前走,很快水就“哗哗”地没到膝盖,还有路上生长的杂草这时也在水中漂展起来,不时像是活物一般绞缠住人,这感觉顿时让我想起了数月前曾经落入隐藏有众多饿鬼的深潭的经历,心生余悸不敢再往前走了,但略站一站,又想到如果回去更会被鬼怪抓住,倒不比脚下的水草怕人?
再深吸几口气,度量着距离,再多八、九丈远就到石桥了,就算是真水也可能是桥底涌出来的,应该没不过我的头顶吧?只要憋一口气上了桥也行……一边心里计算着一边又走了五、六步,冰凉的水已经到我腰上了,而且听着水下还有“咕咚咕咚”的暗流在涌动,看来还在不断上涨!
“是障眼法,假的……”我还在安慰自己,可带着草泥腥气的水花已经扑腾到我的脸上,四面八方几股小风掀起一点浪就朝我身上乱撞,一个不小心脚底就在打滑,我又站住定定神,回头再望向出来时的小偏门,还是那样虚掩着,缝里面透出荧荧淡淡的光,接着门扇好像还被风带得轻微开阖几下,仿佛招手叫我回去,我的背脊都凉透了,转回来暗暗骂自己:“千万别回头!什么都别看!都是鬼怪的障眼法……”水底不知从哪涌来一阵滑蛇般急促的寒流,我全身都忍不住打起颤,胸口都被水没过了,我开始大口喘气,整个人都控制不住地要浮起来,走一步都倍加艰难,就在这时脑后传来阿浊的呼喊声:“小月!……小月?”
我眼盯着黑魆魆的前方什么都看不见,水声再加上她的呼喊,我以为都是幻觉,直到她喊了五、六次我才忍不住又回头看时,见她露出半个身子在门里,背着光也看不清表情,只觉得她很着急地喊我:“小月?你在哪?听说附近的山坡垮了……山洪爆发了……小月……萼楼是高处,淹没不了,你别再往那边去了!”
是山洪?我脑子里一片空白。不是鬼怪造出来的……可是,也许那个阿浊也是假的呢?我记得曾经掉入过饿鬼制造的幻境里,他们还化作我爹的模样要带我走……这萼楼里的鬼怪恐怕也有这种本事吧?我咬咬牙仍然不理会,继续往石桥方向走,可越来越激烈的水浪打在头上、脸上,我手边连个扶的东西都没有,很快那水就会漫到我的脖子了!我心急之下不管许多,双臂拼命向后划动几下,人往前又挪出几步,就在水已经快盖住鼻子的当儿,脚下终于碰到个熟悉的硬东西,是台阶!
手脚并用地爬上几级台阶,我身上全都湿透了。还好桥面是干的,可按照那水涨的速度,再不停止的话淹过桥面也仍是迟早的事。我茫然无助地一边抹脸上的水一边四下张望,这么黑洞洞的夜色自然什么也看不到,只有奔腾流散的水声——
“滴里里里滴——嗒滴滴里……”是丝竹的乐声,近来在萼楼里听得多了,渐渐不知从哪处飘来,悠远而动听,我正疑惑,脑后“哗”地几下巨大的破浪声,我回过头看时,一艘灯火通明的楼船以略微倾斜的姿态竟从距我大约数丈开外的地方分水而中!
“啊……鬼、鬼……”我已经惊异得说不出话来,随即就见船头站立两位珠衣银裙的美貌女子,各手里还举着一盏风灯,一边朝这边喊:“是‘月船仙’夷光、修明先生回来了!还不快出来迎候!”
我听得是“月船仙”名号,才终于晓得为何来了萼楼一段时日,都从没分派过去那送饭菜的活,原来只听说“月船仙”在湖中,但萼楼里的大小莲花湖、池上也并未看见有住人的轩阁,眼前看来这“月船仙”还真的是一艘行船,不对,应是一艘鬼船吧?
我所在的小石桥仿佛一道分隔的门槛,那船就稳稳当当停在我的面前,船上的人低头拿灯照着看我:“你是碧茏夫人派来迎候的么?”
我傻子一样摇摇头。
“怎么这样怠慢?”其中一女子登时怒目圆瞪:“两位校书到鬼界各处君府周还这些日子,先已定好今日归期,夫人不来人导引,月船如何入楼?还不快去通报?”
“通、通报?”我更加傻了地看着那人,旁边另一个则已看出我不对劲:“诶?怎地是个活人?”她的话一出,船里顿时传来些几个女子喧杂的声音:“有活人?有活人?”几个身影说时已经奔出船头,同样是几个看着漂亮模样的少女,但她们争前恐后来望我时却露出一口不是人模样的长牙:“好久没吃到人肉啦!”“这能吃吗?”“给我几根手指头也成!”
“啊!”我起身就想逃跑,可抬腿才知全身抖得像筛糠,根本再无一丝力气,便又“扑通”一下跌倒险些掉到桥下水中,却听那发现我是人的女子大声呵斥几个吃人鬼:“看你们像什么样子?滚回去待着!”可那几个吃人鬼都馋得口水直流,纷纷伸长了脖子,其中一个更是手脚并用地爬上船桅作势就要扑下来——
就在我已经吓得快要魂飞天外的当儿,突觉身后一片绿光大绽,我惶恐回头,只见露哥手拈一根长长飘动的白绫立在青光之中,朝白船这厢微微躬身然后笑着扬声道:“接引来迟还望二位校书及诸位姐妹恕罪!”说话时就将白绫抛掷半空,那白绫飞起就自动散成一幕灰白闪烁的雾色,巨大的白船趁着雾色就朝我的方向驶来,眼看就要迎面撞到小石桥和我的身上了!我只觉扑面而来一股寒入骨髓的阴风,眼睁睁地看着大船竟从我身上一瞬间穿透而去,再反应过来时,它已稳稳当当地停泊在我出来时的那个小偏门前。
小桥四下里传来“窸窸窣窣—咕隆咕隆”的声音,好像桥下有什么在迅速吸水,我借着大白船泛着的淡淡荧光看到船下的水线果然在飞快地下降,不消转两个念头想明白怎么回事的当儿,原本高于我整个人的水就全部流入我身下的桥底不见了,而船上桅杆也忽然轻飘飘地变作三尺白绫落下,再看大船也没了踪影,只有一行约七八个穿着珠光琳琅衣饰的女子立在那里,站在末后的几个就是方才在船上嚷着要吃我的长牙鬼怪,这时仍在不住回头朝我的方向看,那目光敢情随时就会扑过来一般!我心知逃不掉了,从我这里能看见露哥挂着一张笑脸跟那些人说话,说了几句那为首的几个也都朝我这边望,然后露哥还是笑的朝我招招手,我头皮一麻,从地上爬起身,却木木地站着不晓得挪步。
忽然耳朵有一个声音飘入:“放心过去吧,不会吃你。”
“啊!”我吓得大叫,转头一看就是方才船上跟我说话的那个珠衣少女,她不知何时已如鬼魅一般飘落我身后,我拔腿就想跑,却被她一手揽在肩上:“来,跟我过去。”
“我不去……”我想反抗,但禁不住她的力道奇大,几乎就脚跟拖地那样被她拖到露哥面前。
露哥对我惊怕的样子完全不在意,斯斯然地抬手给我引见旁边的二位银装高髻的美人:“小月,快来见过,这是‘月船仙’的夷光、修明二位校书。”
“啊?什么?”我被露哥的话弄糊涂了。
“方才夫人吩咐我来找你的,让我好生宽慰你,劝你暂时就留在萼楼做事吧。你可知,夫人可少有的那么褒奖一个人啊!她既夸你做事是难得的好手艺,又是少有的干净人品,目下虽留你在萼楼做长些差事,但自然不薄待你,等忙过这一阵自然多给些银钱就放你回去的。”露哥笑吟吟地解释道。
“不……我不要留在这里!”我急得眼泪夺眶而出:“我还有个哥哥在外面等着我的!”
“你必须留在这里。”露哥的语调一冷,打断了我的话:“夫人已经说了不会薄待你,就是不会动你分毫的意思。眼下萼楼最是缺人手做事,所以留你下来就只是做事罢了,到了时候,自然不会食言便放你出去的,可如果你现在不愿留——”说到这露哥嘴角微微一撇,跟其他人相视一笑:“为免你把这里的秘密泄露出去,你,还有和你一起来的那个男人,就只能立刻带去给姐妹们做玉面丸了。”
“玉面丸……你们这些吃人的鬼怪……”一直紧拽住我的珠衣女子这时放开手,我却顺势瘫软跌坐在地,头脑里还有点没转过弯来,只有一个念头在转,可以不被做成玉面丸了?条件就是不说出真相并继续在这做工?我想到以往天亮就可以走的惯例,心里刚萌生出天亮就可以逃离这里的想法,露哥似乎马上就看穿了:“以后你就住在厨房偏院的房间,这些事我会跟赵不二说明,就从今夜开始……至于家常使用的衣裳什物我们这里都会给你准备,就像罗娘和乌糍姐一样,你们几人还可以作伴。”
“可是……”我想到小琥:“可我哥哥怎么办?他一个人在外面,他看不到我回去肯定会急死!”
这时那两位叫夷光和修明的校书已经显出困乏的神色,露哥连忙躬身请她们进了门里,待她们所有人都走尽了,她才回头睥睨着我道:“那你便让赵不二带他来这看你就是了,只要他别生什么旁的心,被哪位姐妹哄去做了玉面丸,你也别来找我哭。”
远处不知从哪传来的鸡鸣,恍惚已经是第三、还是第五遍了;东方的天空很快就要泛起白来?我将一摞洗好的盆勺逐一用干布擦净水汽,旁边挨着井沿站的乌糍姐便端起油灯:“小月,来,我带你到你睡的屋子去……这边走,别踩湿了鞋。”
我心里空****的,不由得叹口气,未来的日子就得先这么过着了罢。赵不二对我留在萼楼住宿的事竟然毫无歧义,他貌似觉得这样安排很好,兴许他想的是白日家里还可以省去一个人的口粮?只是小琥必定想到什么,若赵不二说服不了他,就让他来萼楼厨房见一面还是可行;露哥说不会留我在此太久,希望这话是真……我心中度量着这些,随乌糍姐入到一间狭小的偏屋子里,但好歹是结实的砖瓦房,屋内不大却也整洁,有一张架好了帐子的床,床边有张椅子,床尾靠墙还有一个衣箱,乌糍姐把灯放在衣箱上:“你就早点歇息吧,白日里只能在厨房这个院子活动,千万切记别往里面去……”——
昼间的萼楼,洋洋烈日头底下,能照清所有障人耳目的幻象;那里皆是些颓阶残断和荒草蹊径罢了,一爿连山而下、大多数歪斜无名的坟茔分布池水林间,偶有三两个赤身**地搂着骷髅酣睡在坟洞里的男人,我知道他们还在做着红粉温柔的美梦,或许就此再也不会醒来。
《玉面丸?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