饕餮娘子

三.血衣梅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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嫩掐蔬果知时令的话,我在萼楼这段日子里恰能体会一些;因每日都困在这厨房里忙活些糕点菜饭,攸忽忽从八月间的白紫茄子、大豇豆、小冬瓜,开小圆筒子花的空心儿青蕹菜,吃到九、十月间的粉芋艿、黄栗子、水香芹,算算再吃完初冬一茬新的茨菰、红藕、糯山药,又快是一年到末了。

这萼楼终归只是红粉骷髅乡的奢靡幻象境地,人只待在这里,便是与世隔绝一般的混沌,听不见外面的人间世道新闻如何,也不晓得流年人事的变革几何,唯从近来萼楼不断进来的一些北方客人中,多少窥探一二端倪;细端详那些客人,每每操持各种口音,出手仿佛都腰缠万贯,行事派头皆十分豪爽,不知从哪听得这里几位头牌校书乃天仙姿色,于是为见几位头牌校书一面,可竞掷千金也面不变色的!只是饮食口味有点刁钻,厨房里专掌大菜厨艺的罗娘给做些拿手的煨鸭子、卤鸡肉,却都吃得极不顺口,有人就把他们自家从北方带来羖羊、鹿干送来厨下,吩咐要吃羖羊的灌肺、酥煿的鹿脯,我当羖羊是什么,原来竟是有角的黑公羊,活生生一头拴在院子里十分凶巴巴的兴头,有人敢拿刀靠近便乱甩蹄子,根本没人懂如何杀剐,至于用酥油做肉菜,我们这儿的人也是听也不曾听闻,罗娘只能大致用猪脂油拌切碎的鹿脯,加些葱韭盐酱之类的煎香呈上,自然也得不到好话。后来又有嫌乌糍姐做的甜点腻味,叫做些椒盐香的剪花馒头来填塞的,也叫乌糍姐听了还是作难,单只是椒盐味的还好说,如何剪花却不太了了,我在一旁忽然想起先几年在江都还未进严家前,一直在家巷子口柳青街的欢香馆桃三娘处帮厨,她的饭馆迎来送往间有不少北客,若有人思忖吃那家乡饭,桃三娘妙手莲花必定什么都能够办到,其中这剪花馒头也算最常见的,于是我就自告奋勇找乌糍姐说让我试试。

剪花馒头其实重在做肉馅和面花,厨房常要做包子所以发面是现成的,我割一大块带肥脂的生牛肉,加研末的花椒、盐、葱及一点酱拌匀并切细剁碎,包出圆馒头,然后又在每个馒头上揪起一些对称的小点,拿小剪子剪出仿佛猫狗的耳朵、鼻子、尾巴状,再捏一些面块,揉出小条做成猫狗的四肢模样,最后用平时点寿包甜点的胭脂色给馒头点上眼睛,青草色给绘成毛色的花纹,只是我的手实在笨,根本做不出桃三娘那样精致的花样来,勉强捏出几只面目歪斜的小动物,乌糍姐看着好玩,也来帮忙,亏得她倒手巧些,把包了馅儿的面再按扁,用小剪刀沿着边剪出花,再按上几颗红枣做花心,便是葵花、荷花的模样,和我这些一起上笼里蒸熟了给客人送去,传回话说还不错,大家吁一口气才算是打发了这项差事。

看看滴漏,时已近鸡鸣了。萼楼快到关门打烊的时候了。我正打算坐下歇口气,厨房外却传来吵吵嚷嚷的声音,我不由得伸长脖子张望一眼,是外出送饭食的阿旺回来,他身边还跟着一个不认识的男人:“小哥给我烫三斤好金华酒,我且拿鱼干配着醒醒头脑,方才跟金太尉那屋里实吃不惯羊尾油浇的回回饭……”

我不由多看了一眼,是个脸大脖子粗黑的矮个儿中年男人,穿着绸缎的衣服但没半点斯文,且嘴巴长得奇大,进厨房门便尖着鼻子到处嗅:“哟!那锅里还焖着什么?我看看!”说着不等厨房的人反应,就自己下手去一一掀开灶上的锅:“哟!这锅里的是什么?可被我发现了,嘿嘿,酒方大肉!你们是想存着私底下瓜分了么?”他老实不客气地拿起锅边一双筷子就要去杵那锅里的肉,阿旺连忙拽住他袖子:“客人!这是花坞住的那位陆员外要吃的,我这还没来得及送去罢了!”

“你别红口白牙就来哄我呢!什么陆员外柒员外的?你晓得我是谁呀?我王员外家有良田八百亩,佃户百八六,广宅五七百间,家丁下人就比你家横竖五服加起来还多!竟就吃不起你一块肉?”

赵不二旁边看着,许是怕这客人发脾气,赶紧一拍阿旺肩膀使个眼色:“去拿碗筷呀!”

阿旺不得已这才去拿碗,一边还用眼撇那客人,可那人就是脸皮忒厚的模样,根本不在意这些人的目光,喜滋滋地围着锅,等碗拿来了就扒着锅边拨肉搅饭自顾着“呼啦啦”吃起来。

我对那人的吃相也有点看不下去了,便走出厨房门外,原来乌糍姐和一个新来不久的丫头叫九妞的正在那嘀咕,我知道九妞是个好打听的,便也挨近她俩,恰好听九妞道:“那人还扯他有什么家产呢!其实就是个帮闲,跟着花坞那个北方富商屁股后面混进来的……蒙吃混喝的在花坞有几天了!”

“呵!花坞新来的那个金太尉吧?也不晓得太尉是个什么官衔?带进来好些人前呼后拥的,看着排场大得很,可原来也就是衬这种人做个样子罢了。”乌糍姐冷笑一句:“可到了花姑娘手里,凭你金的银的也迟早销成茅坑烂石头!”

我听到这,心里还是不由打了个颤,因我来萼楼这些时日,对这里的事物终归有些了解了。

原来萼楼设立的风、花两院,便专是接待各地来此花钱的普通人类,两位红极校书的容貌确实人间难见,那些闻名而来之人为见一面就得先出血数千银钱,待一见之后发现名不虚传,自然愈加连个祖宗姓名都忘怀了,而那些红粉骷髅们似乎更捉摸通透了男人的心思,或拒或迎或谈雅论调,摆花局、茶局、诗酒局都样样靡费精细,就说那“风露人间”风娘的品位见识,癖以古名画烹茶煮酒,据说客人你不必给她看到真迹,只焚了点杯茶酒一尝,就能说出来路真假、画作名号,曾有人拿来灶炭灰熏染做旧的假画哄她,她一端起杯子就皱眉说:“哪来的土人,拿锅底灰抹的仿古赝品来脏我的眼!”下面一叠声便给打出去了。这话传到外面,反更叫那种猎奇的、风雅的、附庸的,谁不来见识?因此这等的风流富贵就不在少数,那风娘又是每试绝不落空,三言两语轻轻点中,无论何人都叫你心服口服,莫不叹为观止了。而“花坞春晓”处的花校书,我也是从别人口里听来的一些色情话,据说她容貌绝丽还在其次,尤其**风情更加无比迷人,哪个男子只稍见她一面,与她四目相对一下,都仿佛被摄魂取魄一般再难清醒,别说大把大把撒出银子挣一夜良宵了,你就是要他交出身家性命都没有二话的,所以乌糍姐那句茅坑烂石头的话,我信……只是我如今也深陷在这里,不知何年月能脱身离开?

——她们其实都是些心怀叵测的狰狞鬼怪,却穿起美人皮囊在人间开设这青楼营生,为了维护容颜模样必须以活人精神血气秘制一种玉面丸,每隔数日就要脱皮描绘,我来此厨房做事,初迷路就无意中看到她们的画皮情景,因此差点也被抓去做了秘药,幸得有一些出色的厨房手艺吧,萼楼主事的碧茏夫人后来竟放过我一命,只局限了自由像囚犯一般住在萼楼厨房后的小屋里,对我应许只要不外泄这里的秘密,好好做事到一定时候便能放我出去……不知何年月能脱身离开呵……

“小月?你站这发什么愣?”乌糍姐的声音突然在耳边响起,把我惊了一跳:“先前一忙起来却忘告诉你,那边采办买的两篓好红林檎果,要趁着新鲜做些雕花蜜饯果子吧?记得把果核也旋干净。”

“是。”我连忙想起什么:“还有今晚那些酸柑子,鲜果也实在没法吃,还是压实了做湿蜜煎吧?”

“行,你一个人做不来,咱俩人赶着天亮前做得了好睡觉。”乌糍姐抬头看天色说着,我晓得做这雕花蜜煎是有些费时,赶紧找来小刀和板凳,摊开两篓果子一个个拣出果样完好的,清洗一遍然后用小刀剔除果蒂和果核,乌糍姐则拿个小刻刀在果子上旋转几下,刻出梅花或福字模样,墙角灶头烧滚一锅糖水,便将雕好花样的果子投入进去,再温火熬个大半时辰,加入一碗海棠花露,待水份略干涸以后小心地翻炒至黏稠拉丝即刻。

我们这厢在外间忙碌,厨房里那位没礼貌的客人还没要走的意思,吃完就拉着赵不二和阿旺几个男子陪他喝酒、掷双陆,倒是玩得很起兴,最后还是被罗娘拿扫帚把他们赶走了。我让乌糍姐先去睡,自己拿埕子把林檎蜜煎收好,再打水准备洗漱睡觉时,却听得旁边一处堆放杂物的地方有人“嘘——嘘——”了两声,我起初没在意,又听得“嘘——嘘——”两声:“嘿!那小姑娘……叫你呢!”

“诶?”我吓了一跳:“谁?谁在那?”

“别、别喊,是我,是我。”竟是那个粗黑脖子大嘴巴的矮胖客人从黑暗里缩头缩脑地走出来。

“客人?你怎么还没回去睡?”我有些戒备地问道。

“那个……小姑娘,敢问你们这柴、柴房在哪?”那人道。

“你找柴房做什么?”我更觉奇怪。

“睡觉啊?”那人左右周围都看了看:“我可不想回那些窟窿里睡觉了,这厨房里好歹有干净地方……”

“诶?那花坞里的屋子都是丝绸被衾的铺陈,你怎地不爱睡?”我只好指了指柴房方向:“喏,那边挨墙的一大间都是柴房,门栓钩子往上提一下门就开了。”

“敢情好呀!”那人喜滋滋就按着我说的方向跑去了,剩下我在那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但那种古怪客人也轮不到我搭理,我忙累一宿还得快睡觉才是正理。

时在晚秋天气,天高风燥兀地凉意起来;因各院的客人常日间都酒肉过度,容易引发疮症和牙疾什么的,厨房里总要准备各式清凉小菜——

我正蹲在一行腌菜坛子边,拿长筷子在其中一坛子里择盐腌黄鹂芽,这小菜过去我在江都却没见过,据说是春天山野间生长的开紫花小树叶,嫩芽摘回来生吃倒也清香但还是带苦涩,需盐腌过贮存着,若暑日里下粥吃,清热生津特别好。再夹几碟椒盐末紫苏叶、豆豉拌黄菘梗、麻油调盐渍栀子花、咸水梅槌甜菜头,恰凑成五色摆盘。

我端着小菜碟子去装食匣,就见萼楼主理各项事务的总管露哥带着两个拿着大棒子的女人进来:“你们这儿谁看见个粗脖子大嘴的男人?”

“粗脖子大嘴?”阿旺首先怪叫一声:“花坞住的那个王员外吧?他昨晚跑来厨房乱翻东西吃来着,今天却没见到他,姐姐这是怎地?”

“咳,没钱混赖吃食的家伙罢了!昨儿就要找他,原来真跑来厨房了。”露哥咬牙道:“你们谁看见了赶紧来告诉一声,这种人惯会偷鸡摸狗的,断不能留在萼楼里。”

“到处找不到,莫不是已经自己跑掉了?”赵不二在旁边搭一句道:“昨后半夜在厨房拉着我们掷双陆耍钱,我还赢了他俩子儿,莫不是觉没意思就从小门走了?”

“总之大家都留意着,别让不相干的家伙再浑水摸鱼了。”露哥说完又急匆匆带人走了,我一直没敢作声,想起天亮前还看见那客人说要去睡柴房,当时我给他指路来着,现在不知道还在不在那里……便跟乌糍姐说要去后面储物房里找些做点心的干花,就一个人溜到后面,果然走近柴房门外就听到里面传出阵阵鼻鼾声,我暗暗惊道:“居然还在睡?”

看看四下无人,我才大着胆子把柴房门推开一些,又不敢进去只在门上轻轻敲几下:“客人?那个……王员外?”

里面的人根本没反应,我只好在地上捡个小石子儿朝那屋里扔进去,本来是故意朝鼻鼾声的旁边扔的,但那人忽然一翻身,石子儿就“啪”地一声钝响,似乎恰好打在那人什么地方了,许是猛地被惊到,只听“嗷”一声怪叫,那人一叠声高喊起来:“别打!别打!我有金子……都藏在沟里呢!”

听他这么喊可真把我吓一大跳,万一要招来人怎么办?

“嘘!嘘……你、你别喊了!”我急得跺脚用手拍几下门边,屋里那人似乎才醒过味来,静默了一下:“是你啊小姑娘?”

我一边又张望一下四周,一边好心提醒他道:“你是王员外吧?方才萼楼的总管带人来厨房找过你。”

“吓?你没告诉她们我在这儿吧?”那人一下跳起来,但那黑乎乎的屋里都是杂物,他一动就撞在什么东西上发出“砰”的闷响,只听“唉哟唉哟”一连串惨叫:“我的眼睛啊!瞎了、瞎了啊!如何是好……”还好这回没敢高声,我手心都替他捏着一把冷汗:“你、你撞到眼睛了?你放心吧,我没告诉她们。”

那人听我说没告诉,立刻又忘了疼:“哎?真的?小姑娘你真是好人啊!”他说着就从屋里三步两步跳出来,我看见他那张大嘴巴的脸从黑暗中伸出来,心里就一阵发怵。连忙后退几步:“别……不、不用谢。”

那人探出门外朝四下张望,然后又抬头看看天色,用力吸溜着鼻子道:“哎,今夜要下雨啊,是好时候。”

“下雨?”我也不由得看看天,只有些星光闪烁着:“这天色不像要下雨啊?”

那人啧啧扁嘴:“你这小姑娘懂什么!”说着他伸个大懒腰,自言自语嘀咕一句:“先找吃的去。”

我见他抬腿就要走,赶紧叫住:“你往哪儿去?要被发现的!”

“不打紧,看我王八宝的身段!”那人说着话就突然脚底抹油一般闪到前面排屋下的阴影里,借着黑暗的掩护,几下就没影了,我追过去看时,若不是他身上穿的绸缎衣裳在夜色里有微微反光,我还真不知道他那么快窜到那厢长廊门里,就不见了。

看来真不是普通的客人,像是又往花坞去了?万一被抓了说出我来可就麻烦了呀?我心里生起几分忐忑,想起厨房的事,连忙到储物房拿出几包干药菊和红、白、绿萼诸色干梅花,装作没事的样子回到厨房交给乌糍姐。

“这一包黄瓣**,花心微赤,乃是钱塘本地的特产;而这包白瓣菊,花心蕊黄,则是滁州的名品,消暑祛火的良药……先前配蜂蜜或参须做的冻点心怕是吃腻味了,换换做法吧?”乌糍姐兀自在那思忖做点心的新点子,我也帮着想了想:“那些北方来的客人不是不爱吃甜么,就把**泡软锤碎然后和进鱼肉面粉里做咸的小煎饼吧?梅花就撒点在煮好的肉羹上,不是挺好看的?”

“你说的法子也好,梅花还可以做醒酒冰,熬化石花菜放进梅花和冰糖,凉以后切条摆一碟放冰匣子里送去。”乌糍姐一板一眼地扳着手指,数出好几样点心样式,这时却因没有足够人手,罗娘指派我去花坞送一提盒热菜了,我心想去一趟花坞也好看看那个王员外什么情境,便立刻接过东西往花坞走去。

长廊里的穿堂风“咻咻”地把我手里灯笼吹得忽明忽暗,对面有两个有说有笑走来的姑娘,是花坞的蕙儿和芸妞,她俩都随花顾年校书的性子,最是风流泼辣又促狭的,我曾见过她俩灌醉一桌男客人后,就散开头发坐在他们身上提壶喝酒,连头皮脱下一块竟也不觉,生生露出半边红黑烂肉的骷髅相,累得我去送醒酒汤时活活被吓个臭死!所以每次看见她俩我都心有余悸不敢正视。

“高柳春才软,冻梅寒更香……”清冷的歌声随风而至,又是从流水对岸那假山高处的“雪鹓屿”飘来的,就听得这厢芸妞道:“那梅死人夜夜唱得吊魂离丧的,也不嫌晦气!”

“你别胡说,我先听谁讲起,今夜‘雪鹓屿’有贵客,似乎是碧茏夫人家里那位少爷……”她正说到这,忽然觑见我走近,便闭口不语了,只是“哼哼”地漱了漱嗓子:“金太尉要吃的羊血烧粉条儿、羊肉韭菜盒儿有做来么?”

我有点畏惧她俩,低声答:“菜是罗娘做的,我并不知道。”

芸妞撇嘴道:“罢了罢了,你跟她啰嗦什么?露哥那边还等着呢!”说完俩人就匆匆走了。我暗暗长舒一口气,把东西径直送到花坞,还好金太尉要的菜式都有,我拿回空提盒走时,四处打量一下院子,到处也不见那王八宝员外的踪影,心下更升起不小疑惑,但还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还是只管低头做好自己的差事算了。

回到厨房刚倒杯茶还没喝到嘴里,乌糍姐在那边拿着一摞木质糕模“啪啪”地敲打一边喊我道:“小月,快来与我做糕,你们江都的柿糕、栗糕、山药糕?”

“哎?来了!”我赶紧应道,困惑她怎么忽然说起江都的糕。

“先来人传话,今日有自家来的贵客……你别望我,我也不晓得谁是自家来的贵客,只说今夜宿在‘雪鹓屿’,要吃苏州排骨、江都糕点,我想这江都糕点不外就是这几样吧?由你来做便稳妥了。”

“噢,原来这样。”我想起方才看到蕙儿和芸妞她俩也说起过什么自家来的少爷,不过口味倒也不算刁钻,既然是江都糕点,本是容易做好的,我请乌糍姐蒸些山药泥,自己则去找出十来个大干柿饼,切条去核,然后再入舂臼内捣烂,另筛一升糯米粉、粗糖,加少许水与柿饼拌匀揉成团,特意挑两双如意、和合图刻印的糕模板子,将柿糕嵌入印好后,上甑蒸熟。

乌糍姐捣好山药泥,我拿糖搅过豆沙馅,又印出几笼山药糕,后想起既然是送到“雪鹓屿”,就择出几朵花形完整好看的干白梅散在雪白的山药糕上,这时罗娘管办的苏州排骨也做好了,乌糍姐手脚麻利地把肉菜点心装点好,再外捡四样蜜煎雕花红林檎、青柑、荷叶青梅肉、酥笋樱桃果子碟,全都打点好后,就朝我努努嘴:“你再去一趟吧,若看清是哪样的贵客,回来跟咱们也说说?”——

自我来萼楼做事数月,向来都不曾见闻“雪鹓屿”和“月船仙”两处叫过任何热菜或者点心饭食。厨房里其他人闲磨牙说起这事,也因谁都未曾去过这两院子,所以估摸二处是另有设厨房吧;只有我,因初来不久时得悉这萼楼乃是非人鬼魅聚集的地方,心内不愿逗留,趁夜色私自逃跑时却意外碰到乘坐灵船自虚空鬼蜮回来的“月船仙”两位校书,算是见过一回正面,当时无计可施被强行留在萼楼后,却也再没到过所谓的‘“月船仙”这一院,想来这两处本就不是接待凡间情场的境地,才这般行迹成谜吧?至于“雪鹓屿”……我站在长廊流水边,望着对岸梧桐树影遮的那一行台阶,该怎么过去呢?

正发愣,就觉有阵凉风骤起,那丛梧桐树“沙沙”地轻轻抖擞几片枝叶,有一片雪白飘带先是从树身后面晃起又落下,紧接着一个双鬟发饰的女孩儿伸出头来,见到我便朗声问:“你是来送糕点的么?”

我连忙点头:“是的,我该怎么过去?”

“你等着!”女孩儿这才从树后走出来,我顿时有点惊异,只见她身穿一件银线刺绣的水蓝襦衣,下穿着素白六幅湘水月华裙,腰间所系垂地宽长的一大段雪花白纱宫绦,上面并没串玉佩或宝件来压裙幅,因此走起路时那宫绦便自飞起飘飘然的,一时映衬在水畔树影婆娑下,竟美如绢画上的月宫仙子落凡尘一般,我不禁揉揉眼睛定定神,讷讷只知道“哦”的应一句。

只见那仙子一样的女孩走到水边,双手将腰间的宫绦捧起往空中一抛,那轻纱就似活了一般生长展开并朝我飞来,我吓得“哎呀”连连后退几步,但轻纱却轻轻地落在水面上,正好一头接上我脚下的岸边,那女孩招招手:“别怕,踩着它走过来吧。”

“踩着它过去?”我不敢置信道:“这又不是桥?”

“它就是桥,过来吧。”女孩儿抿嘴一笑,我看她的样子不像捉弄人的,且想来她本也是通晓神通的鬼怪吧,便小心翼翼地伸脚在水面的纱上试了试,触感仿佛是踩在微微柔软的草地上,便大着胆子踏在上面,果真没有沉下去,于是赶紧三步并作两步走过对岸。

“都说了没唬你吧。”女孩儿顺势拉我一把,然后反手将长宫绦收回:“摸你的手是暖的,你是人间来的活人吧?我都好久没见过活人了,来!随我这边走。”

她的话顿时让我全身打一冷战,但她若无其事的模样转身就引路,我站在那走也不是,想回头逃也不是,她好像随即也知道自己失言了,又回头看到我那样子,不禁“噗嗤”笑出声来:“你别怕,我叫绫雀,快随我来吧。”

这女孩儿的名字挺好听的,倒无形中消除了我心里一些忌惮,再定定神深吸一口气,跟着绫雀拾阶而上,走了三五十步却还不到顶,心中暗暗惊异,想不到这一座看似人工堆砌的太湖石山,并不只是作势修葺得高耸,再往回看那底下对岸的回廊灯火时,都显得淡远朦胧了。

“……望虚檐徐转,回廊未扫,夜长莫惜空酒觞。”一段歌声忽然字字清晰飘到耳畔,我再转头看时才知已经走到台阶顶端,面前竟豁然开阔出一爿梅林白雪的境地——

月光下几十本枯枝白梅树错落林立,有幢飞檐红窗小筑在其中烛火通明,只是门前立一根高杆悬挂三丈飘扬白幡,让人看着有种很不吉祥之意,我揣着惴惴不安待走近小筑,到那垂白帐帘幕的门外时,绫雀停步回头打手势示意我噤声,然后接过提盒再走到门边,屋里立刻有个女子挑开帘幕露出半个身子,我仔细看去也是个装束跟绫雀很像的女孩儿,只是眉心贴着一朵银色花钿,神情同样俏皮:“怎么才来?”

绫雀回头朝我努努嘴,我只好道:“东西都是现做的,会迟一些……”我的话还没说完,那女孩也不搭理就接过提盒进去了,绫雀便转来牵起我的手:“绫莺就是性子急,你别在意,进来喝盅茶?”

我就随她进了屋,原来里面也是一间外室,陈设十分素净简单,我在门边一张长凳上坐了,按惯例等里面退回提盒就走,绫雀说是进去给我拿茶,却很快又回转出来:“你且进来一下。”

我只好随她转入一扇菱花门楣,里面是一方苍白格地的天井,正中直对一大间挂满几重白色帷纱的敞屋,看不清里面的人,只听绫莺的声音在里面道:“刚唱的是《红林檎近》,难得厨房居然也送来这一碟红林檎。”

“绫雀,你来倒一杯荷露茶给外面那位姑娘吧,劳烦她走这一趟。”一个轻柔的女声这时在里面吩咐道,绫雀答应着进去了,不一会就用小托盘盛着一杯茶出来,我心下对郑梅夫校书的温顺和善十分惊讶,接过茶时不由得伸颈朝帷纱缝隙间细看,只见那屋内陈设琴案灯柱,铺陈却都是一色的素白,多少叫人想起仿佛人家祭奠的灵堂模样,而手持酒酌的绫莺侍立在一个身形更高挑窈窕的白衣女子身旁,二人围在一张八仙桌边,却看不清那坐的是什么人;忽然绫雀的脸挡在我眼前并小声道:“看什么?让你来喝茶就好好儿喝你的吧。”

“哦、哦!”我赶紧低下头把杯子送到嘴边,就听得里间盏箸触碰之声突然停了停,梅夫校书有点意外地问道:“少爷,这点心味道不合胃口么?”

里间又静了静,我看一眼绫雀,她也一脸茫然,我的心顿时提到嗓子,却忽然听见一个似曾相识的少年人淡然的口吻道:“没什么,只是有些奇怪,这里厨房的手艺竟然跟当年在江都吃过的那家有点相似……”

屋里人的话还没说完,我的脑子里也还未转过弯来,猛然外面震天一声“轰隆”巨响,紧接着一片延续呼喇的山石崩塌声,我头顶的瓦砾连带我脚下的方砖都晃动起来,绫雀受惊了一个没站稳靠到我的身上,我和她俩人一起跌坐在地,我惊叫:“怎么回事?要地震了?”

说时迟那时快,我们背后“咻”一道寒风刮起,数张帷纱登时被卷起竖直向天,就见白影一闪掠空而去,绫莺和一位脸色苍白的白衣丽人奔出来,只听那丽人朝天喊一句:“少爷当心!”绫莺则搀住她的身子道:“校书,咱先到外面空地处等等吧?”然后她又弯腰拉绫雀和我起身:“走,快到外面去。”

这回真幸好绫莺做反应及时,她将我们几个拉出小筑外面,就听见背后屋里“哗啦啦”地一通零落砸碎,我们几个站在空地当中,脚底震颤更愈加激烈,月光下眼看着这白石地面已经迸开不少斑驳裂纹,绫雀急切道:“这萼楼是碧茏夫人一手建立的结界,怎会忽然崩裂?”

我见梅夫校书眉头紧锁,似还在思忖什么,旁边绫莺就道:“先不说这个,要再震下去恐怕这山石容易滑塌,不若咱先落到对面人间平地去?”

梅夫校书只略一点头,我还没明白她们接下来要怎么做,就觉腰间被什么宽长柔软的东西缠住,接着一股阴柔力道将我整个人扯到空中,我本能吓得双手一边挥舞一边大叫起来,但身边同样飞起的绫雀伸手捂住我的嘴:“别叫,对面就是‘风露人间’和‘花坞春晓’,惊动到那里的人就不好了。”

当我随着她们的白衣轻袂一道落在长廊上,惊魂甫定时,身后的流水却像煮沸的锅水一样冒出大串泡泡,长廊的屋檐同样“嘚嘚”地抖颤,但比在“雪鹓屿”上的震**似乎小许多,郑梅夫校书四下看了看,神情十分凝重道:“是有人想要阻隔幽冥与人间的联系,这边人间地面的撼动果然就小多了。”

我站在近处看着这位郑梅夫校书的形容,虽然面色苍白有些薄淡,但一簇梅花簪子斜插着盘云髻,鬓角修饰得尖齐,贴着几朵雪粉花钿,耳垂处挂下两滴青金坠珠儿,恰把纤长脖颈映衬得十分优美白皙;额间剃掉眉毛用青黛化出一双微蹙娥眉,胭脂色淡抹了唇点,倒使得秀削面颊更雍容端丽了。我心里不由暗暗叹服,这样的女鬼真比天仙还要美啊?只是再往下看她的衣着,虽然同是轻罗白衫褶裙,但从衣襟到裙摆处,都散落着不少血色痕迹,仿佛有意晕染出来的花团一般,但若是真的花团,就该用丝线绣刻边沿才对,她这却明明都是从内透出来的血迹……我背脊发寒不敢往下细想,就听绫莺道:“不知碧茏夫人和少爷抓到捣乱的老鳖没有,真是扫兴啊,难得少爷来一趟……”

她的话说一半就停住了,目光撇向我,似乎是不想让我知晓太多她们的事情吧,我巴不得赶紧找个由头跑掉:“我、我该回厨房去了,不知道那边有没有震坏东西……”我一边说一边就转身往回跑,绫雀却喊住我:“哎!你别把‘雪鹓屿’看到、听到的告诉人!”

“我不会说、不会说。”我只得又转而朝郑梅夫躬一躬身,郑梅夫并不在意,摆摆手就让我走了。

厨房这边厢果真乱了套,我走进院子里就看到罗娘和阿旺正把一大口热气腾腾的锅搬到空地中央,赵不二一手拿着锅铲一手拍着大腿:“屋顶的瓦片都砸到我使用的锅里了,砸漏了都,再怎么炒菜?”然后又骂一个给他帮厨的小厮:“愣着作甚?快去捡那些没砸烂的瓷器碗碟啊?万一又震起来怎么是好?”

乌糍姐让阿浊把一筐筐的瓜果和坛子盛的腌菜都搬出去,她自己和九妞则在地上里捡蒸笼,那地上撒了好些包子、点心和面粉,乌糍姐连叫可惜,九妞一边顺手拿起糕,拨了拨泥灰就塞进嘴里,一边继续收拾。我走进去,大家也没空暇搭理我,我便和阿浊一道搬坛子,阿浊挨近时看看我,又在我身上闻了闻,小声问道:“你到哪去了?”

“我去送饭菜啊?”我明知道她指的什么,便装作没事答道。

“老青和老虎他们都不见了,我好担心他们……不知道都怎么回事。”阿浊忧心忡忡地道。

“是因为地震,他们都躲起来了?”我想了想反问道,其实来萼楼这么久,我也明了那帮戴面具的孩子必然不会是正常的人类小孩,但阿浊每日都坚持把自己吃的饭食分出一部分给他们,将他们当做弟弟一样看待和照顾,我也就不多问什么。

“为何会震起来呢?”阿浊嘀咕着,我想起方才遭遇的情形,也不禁叹口气:“是啊,为何呢?”一时走了神,手里抱的半缸糟米酒倾侧过来,竟然泼到自己前半身衣服上都是酒水,我“哎呀”一声,阿浊赶紧接过酒缸:“真不小心,快去找水洗一洗吧?”

“唉,倒霉!”我忿忿地抖着衣服,打算回我自己睡的屋子去换一件上衣,可走到后院路过柴房门口时,就看见一个黑乎乎的矮胖身影正在那门边地上匍匐着,一边还伸手去拨那门上的栓子,我认得那身微微反光的绸缎衣色,不无惊讶地走过去:“诶?你不是王八宝……员外?”

“啊?”那男人吓了一跳地转过头来,一见是我,立刻把手指放到嘴边:“嘘!”

我更奇了,便凑近些小声问:“你怎么又回来了?”

那人更焦急起来,拼命打手势:“嘘-嘘!”

“啊?”我还未反应过来,突然只觉脑后蓦地旋风大作,寒意喷涌而来,我下意识回过脸去,一把苍白骨节、径尺长黑色尖利指爪已经送到眼前,我喉颈间一紧,连惊叫都发不出——

“诶?怎么是你?”半空夜色中依稀能看清一张煞白鬼脸,但那疏朗眉目和话音都似曾相识,我瞠目哑口,半晌才结巴出声:“春、春阳?”

就在这时,地上一直蜷缩状的王八宝员外忽然直起身大喝:“呔!”

一幕烟尘就地弹飞而起,我的眼睛、鼻子全被遮迷住了,就听春阳凌空返落地面似乎一手拍击地面发出“嗙”的震响:“想逃?”

但王八宝已经没了踪迹,我手捂住口鼻往旁边躲开好几步,喘了好几口气才借着淡淡月色看清院子里,身穿宽大白色鹤氅,却散着头发的春阳站在那里,他面前的地上空空如也,王八宝员外确已不知了去向。

“又跑了!”春阳咬牙低声恨道。

我仍不敢置信地看着春阳就站在我的面前,脑中恍然想起先在雪鹓屿送点心的情景:“……原来方才在雪鹓屿要吃江都点心的人是你呀?”

春阳似乎正凝神在寻找王八宝的踪迹,听见我的话,默了默,才微微侧目:“你怎会在这?可知这是什么地方?”

“我……”我正不知从何说起,远处赵不二和乌糍姐还有阿旺他们举着灯就一叠声跑了出来:“怎么回事?怎么回事?”“什么声音?”

“啊?”我更加错愕地望向他们,他们显然并不认识春阳,见到我二人在那,还好此时春阳已经收起狰狞鬼脸,恢复一如从前那样挂着淡漠气度的清隽少年;我不知所措看看春阳,又看看他们众人:“没、什么事也没!”

“这位是……哪来的客人?”赵不二看看春阳又看看我,那说话语调明显有些暧昧起来:“小月,你在这做什么?厨房里大家都忙成那样,你还有空跟人在这闲聊?”

我连忙解释:“方才和阿浊在搬米酒的时候泼洒了一身,我想回去换身衣服的,碰到这位少爷,他许是走岔路了……”我不太会撒谎骗人,所以说着说着脸都涨得通红,还好夜里赵不二看不太清楚吧?我又看看春阳,他自然不必在意赵不二的话,方才身上那件彩绣云芝纹的白鹤氅沾染到尘土,于是他将双手收在长袖里,低头将衣摆两边各自掸了掸。

“哦,走岔路?”赵不二和阿旺他们几个的脸上果然露出窃笑的神色,他们肯定是把我和春阳想成在这里苟且私会的关系,但这也就罢了,我更怕他们再说错什么,万一惹怒春阳会招来杀身之祸的!幸好这时又有一阵急匆匆脚步声传来,是露哥举灯带着一行女人跑来,她们所有人一见春阳立刻惊惶地迎上来齐齐躬身行礼:“春阳少爷,原来您在这,小的们来迟请恕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