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澄清一下,我身上不存在什么敏锐的第六感,某些特定的环境下反应还有点迟钝。所以将这位插班生的第一印象设定为怪异绝不是仅凭直觉,而是外表。
老实说,我从来也没见过这么丑的女生,甚至丑得恶心。
新同学挺瘦,个子可能比我还要高一些。脑袋上顶着一支嫩粉色发卡,发卡上还用黄纱巾歪歪扭扭系了个蝴蝶结。头发垂到肩膀,鬓角、刘海、上下左右长度相等,完全没经过任何技术性的修剪,一看就是直接从光头留起来的。
着装也非常别扭,没开春没化冻的季节她居然在外面套了一件蓝橙相间的花格子连衣裙,而且还是半袖的,露出胳膊上超级厚的手织绿毛衣袖子,裙摆下裹着臃肿的灰色棉裤。连衣裙也不像童装的款式,我记得八十年代我妈有一件类似的布拉吉,我还没上小学她就嫌土不要了。
最后说说她的脸,实际上她五官还算端正,谈不上多么难看,只不过皮肤稍微有点黑。然而最让人难以容忍的是,她的脸蛋上竟然打着腮红,额头中间还点了一颗夸张的美人痣。
总体来说,这个女孩身上收拾得虽然挺干净,但实在太非主流了,这副模样扔到台上当个二人转丑角都绰绰有余。
我正抱着批判的眼光观察着,教室门口探出张女人的面孔,小声的嘱咐道:“云云,一定要听老师话,啊!”
全班也没有名字里带“云”字的同学,八成女人喊的就是这位新来的插班生了。
我还没来得及回头看到说话人的长相,她便被陆老师推了出去。陆老师还特意在门外警告她:“提前跟你讲明白,你家孩子要是不注意影响,把我们班风气带坏了,别怪我把她撵走!你赶紧出去吧,当误我们正常上课。”说完,回手关上教室门,极其不满意的嘟囔一嘴,“刚开学就给我添堵,什么歪瓜裂枣都往我这送……”接下来,本学期的首堂课在不太愉悦的气氛中开始了。
整整一个上午我老溜号,总是有意无意的想多看云云几眼,越看对她的好奇心越重,估计班上大多数学生都跟我有相同的想法。而云云自始至终没跟任何同学说过一句话,更没有在课堂上举手发过言。学校规定课间教室里除了值日生以外不能留人,云云也是耷拉着脑袋站在教学楼大门口,等上课铃响再跟着我们班的排尾回教室。
虽然陆老师一直没拿正眼瞅过云云,但身为班长的肖宁集体感还是很强的。下午自习课,班主任去教务处开会,肖宁抓住这个时机凑到云云身旁的空座上套近乎:“哎,你叫啥名啊?”
云云正低着头看书,被肖宁吓了一跳,本能往后一躲,才小声回答:“云云。”
肖宁像个大姐姐似的微笑着:“我问你全名。”
云云的身体始终保持着向后倾斜的姿态,口中依然是这两个字:“云云。”
肖宁合计半天才明白:“你……姓云,全名叫云云,是不?”见云云点头,又问,“你以前在哪个学校上学呀?”
云云含糊的说了一个什么小学,不知离她比较近的肖宁有没有听清,反正我是没听清楚。
肖宁又问:“你家住的离咱们学校远吗?”
面对这个简单的问题,云云彻底不说话了,肖宁讨了个没趣,尴尬的扔下一句:“你是不是……有病啊?跟你说话怎么这么费劲呢?”然后放弃了沟通,回自己位置上去了。
倒数第二节是体活课,在家猫了一冬天的同学们此时玩在一起分外眼红。男生踢足球的,女生跳皮筋的,还有男生女生一大群玩“逮帮逮”的——就是一个鬼抓一群人,被抓到的就成了鬼的喽啰,帮着一块为虎作伥。
相互追逐了大约半节课,李叶吵吵要去尿尿。似乎尿意会传染,十来个男生呼啦一下子全都挤到了小便池旁。看着一道道热气腾腾的水柱倾泻而下蔚为壮丽,感染得李叶不禁呤诗一首:“遥看茅房冒黑烟,近看粪坑三尺宽。飞流直下三泡屎,一摸兜里没带纸。”
大家纷纷对李叶的才气赞叹不矣:“真是一口好屎(诗)!”
我由于进厕所的时候,比先头部队晚了半拍,第一轮没抢上槽,等我尿完同学们差不多都出去了。我不愿意独自在这臭气熏天的地方多加逗留,一边提裤子一边往外走。走到门口裤子刚提一半,突然看见穿着连衣裙的云云站在门口。我差点没吓趴下,拎着裤腰大叫:“你怎么上这边来啦?这是男厕所!女厕所在外边呢!”
咱们学校教学楼里没有卫生间,全体师生都在操场西南角一座旱厕方便。男厕门朝里冲着围墙,女厕门朝外对着篮球场,门口特别宽敞。云云被我喊得脸一红,扭头就往外跑。可跑出去没两步,便让一个女同学拽住了胳膊:“快,快进来!”原来这群熊孩子玩着玩着下了道,变成了男生抓女生。当时也不懂得什么怜香惜玉关爱女性,抓着就灌一脖子雪,吓得女生们全都堆在女厕所门口,男生一过来就往厕所里边扎。那个女同学好心怕新来的云云受欺负,顺手给她拖进女厕所里了。
可云云的脚刚沾着女厕所地面,就像踩着钉子似的跳了出来,然后飞快的逃到远处。这个节骨眼,男生们又是一波佯攻,那位好心的女同学顾不上云云,尖叫着躲开。齐晓亮眼尖手贱,目光扫到了落单的云云身上,一个箭步揪住她后脖领子,不由分说塞里一个雪球。
换一般小姑娘早就桥叫唤了,可云云一甩手挣脱了齐晓亮,往教学楼的方向飞奔。齐晓亮以为她打算找陆老师告状,想拦住云云说几句好话。哪知绕着操场连追三圈硬是越落越远,最后累得坐在地上直倒粗气。云云见他不追了,也停下脚步开始费力的掏衣服里面的雪渣子,看样子不但没生气,似乎还对齐小亮偷偷笑了笑。
就在所有人玩得热火朝天的时候,操场边出了意外,这次倒霉的是冯秦秦。
女生们有喜欢动的也有不少喜欢静的,以冯秦秦为首的几个女同学一向不爱跑跳打闹,便围在双杠旁边聊天。讽刺的是人家做剧烈运动的都没受伤,她们聊天居然聊得血流成河。原来,冯秦两手攀着双杠中的一根,隔着毛线手套都能感觉到大铁棒子冰凉刺骨,不由产生了挑战一下这东西真实温度的念头,大脑一短路张嘴就舔了上去。虽然已经邻近开春,可气温依然零下十好几度。口水瞬间冻成了冰,把冯秦秦的舌头牢牢粘在双杠上。嘴被占着,想求救喊不出声,慌乱中她向后一扯,粘掉了指甲盖大小的一块皮,顿时血流如注。
七手八脚的将冯秦秦送到医务室,又叫来了陆老师。陆老师一看这种情况气得火冒三丈,来到操场旁边大手一挥:“都给我回教室上自习!开学第一天就给我惹事,以后咱班没体活啦!”
同学们兴致全无,灰溜溜的站排回教室。陆老师照例发了一顿脾气,中心思想就是数落咱们班的同学太差劲,一点都不为她争脸让她省心,说到激动之处顿足捶胸。我笔直的坐在座位上聆听陆老师的教诲,听着听着鼻子里钻进来一股臊乎乎的怪味,忍不住轻轻扭头寻找味道的来源,发现周围皱着鼻子的同学不只我一个。
陆老师也终于注意到底下学生们古怪的表情,厉声质问了一句:“又怎么了?一个一个的耍什么怪态?”
不知是谁在教室后面阴阳怪气的回答道:“陆老师,云云……她尿裤子啦!”
五十多双眼睛霎时间齐刷刷望向云云,只见她趴在桌子上,脸深深的埋在胳膊里一动不动,脚下多出了一滩水渍。
陆老师快步走到云云身旁,确认了情况属实气得五官都扭曲了,她把本来就很尖锐的嗓门再次拔高了八度:“我教了几十年书,带过多少届学生,头一次遇到在课堂上撒尿的!瞅你那打扮就是不什么正经学生,真是丑人多作怪!你还傻待着干啥?等我给你洗裤子呢是吧?赶紧回家换裤子去!”
虽然陆老师针对的是云云尿在教室里的行为,但任谁都能感觉出她对云云的厌恶并不是从这一刻才开始的。而云云一声都没吭,低着头匆匆跑出教室,直到放学也没再回来。碰巧,在一个合适的角度我看见了她挂在脸颊上泪珠。
这就是云云转到我们班上来的第一天,我至今记忆犹新。
一个女孩子把自己打扮成如此惊悚的模样招摇过市,却会在当众尿裤子之后流下羞愧的眼泪,到底有没有最起码的自尊心?她分不清卫生间的性别,却能认真的听讲看书写笔记,智力究竟会不会异于寻常同龄人;她从不主动与人交流甚至刻意回避别人的示好,却对同学过分的恶作剧报以友善的微笑,性格是不是简单的孤僻?
太复杂了。哪怕人类是最高等级最有灵性的生命,也无法将如此之多的矛盾集于一身。
第二天一早,云云依然顶着那身诡异的装束来到学校。陆老师瞅都不想多瞅她一眼,视她如无物,可是云云再一次成为了大家的焦点。
中午放学前的那节体育课上,邓老师见原来的体操队形中没有新来插班生的位置,想拉着云云跟前排的几个女同学比比个子再做安排。哪知刚轻轻拽了她一下,她却毫无征兆的嚎啕大哭起来。
邓老师一脸懵逼:“我……我咋地你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