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一九九四年七月十八号,一个永远被天文界铭记的伟大日子。“苏梅克-列维九号”彗星化作二十多块碎片与太阳系中最大的行星——木星——相撞。撞击整整持续了一百三十多个小时,释放出四十万亿吨黄色烈性炸药的能量,相当于引爆二十亿颗原子弹。
如此史无前例的宇宙奇观吸引了无数天文学家、天文爱好者、伪天文爱好者以及根本不知天文为何物的临时天文爱好者们竞相关注。深谋远虑的各陆官方与非官方分析帝不禁纷纷居安思危,仿佛从木星的遭遇中窥探到了地球的毁灭之日。然而,在全人类生死攸关的凌晨,我居然蹲在农村的旱厕里拉稀,还被一双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眼睛吓得差点掉进粪坑,多么给这个高贵的物种掉链子?
那双眼睛很长,很细,眼角得跟刺刀一样尖。对视过后,它迅速消失在夜幕里,而我则向后一栽歪靠在了肮脏不堪的墙上。慌乱中为了保持平衡,我的手无意杵到墙角,手腕上瞬间传来一种被细丝缠绕的触感。
我曾不止一次说过,能够使我恐惧的东西不计其数,但让我挑出一样最害怕的我会毫不犹豫的选择虫子,直到今天仍不忘初心。所以,敏感的我当然清楚我摸着的是什么东西。与其被这张丝网上那个八条腿大肚子的家伙爬到身上,我心甘情愿撞鬼而死!在经过这样一番深思熟虑,我“妈呀”一嗓子蹦出了茅房。
一片阴云遮住半个月亮,大有吞噬天地的势头。借着越来越晦暗的夜色,我依稀看见一个背影在青砖正房的拐角处一闪而逝,草叶子被他带得沙沙作响。这个人和我差不多高,可能是光线的缘故,身上的衣服呈现出忽明忽暗的银灰,很像黑白照片的底版。但他的头发,却是淡淡的黄白色。
讲了这么多故事,我发现我很不善于描述恐怖的场景。每每遇到此类情节,不是一惊一乍故弄玄虚的陷入俗套,便是无法淋漓尽致的渲染出人物的内心世界,好像啪啪了两个多小时始终迎不来最后那一哆嗦的时刻,甚是败兴。既然不是强项,索性咱不费那个劲了,干脆直截了当的讲故事吧。
我当时并不确定趴在茅房墙上的眼睛属不属于那个神秘的人影,但是凭着他古怪的头发和闪烁的行为很快在脑中产生了两个想法。第一,他不是鬼就是妖,反正不是人;第二,他也怕我,不然不会逃跑。
自我安慰过后,我的胆子壮了许多,拍掉手上粘的蜘蛛网准备回屋睡觉了。
战战兢兢回到房间,伸手推门却没有推开。我暗暗纳闷,出来的时候明明记得这扇门板上并没有安装弹簧锁,只钉着一个老式的铁插销,不可能借助关闭的力道自己上锁啊?难不能那三个小子谁睡醒了手欠给插上的?
我轻轻扣了扣门板,屋里没有任何回应,只响起了一阵极其细微的动静,既像鼻鼾,又似窃笑,或许说它是外面树枝被风拂过的窸窸窣窣也不为过。我手上加大力度又砸了几下,耳畔突然划过“噗呲”一声,分明是隐忍不住的笑意从指缝间喷出的响动。
霎时间,屈辱、无助、憎恶一同涌了上来。我跟他们压根互不相识,他们凭什么要这样戏弄我?如同陆老师常常挂在嘴边的那句:他们怎么不欺负别人只欺负你呢?难道真的我有问题吗?既然看出我有问题了,作为一名老师不应该帮我指出来吗?我可以改!我愿意改!我不惜一切代价的渴望改变呀!我面面俱到还要老师干啥呀?
五味杂陈顿时化作一腔愤怒,我叫骂着踹了一脚门板,答复我的却是更加肆无忌惮的哂笑,看来他们是彻底打算将我拒之门外了。
我一个人的喧哗吵醒了对面的老全头,他穿着件松松垮垮的跨栏背心从门缝里探出半个身子:“大半夜不睡觉瞎闹腾啥呀?”
我虽然性格有些软弱,但自尊心很强。如此奇耻大辱是绝对不会让陌生人看笑话的,于是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没事,我去上厕所。”
老全头看了看对面紧闭的门:“不是给你们尿桶了吗?外面多黑呀。”
我盯上了灶坑边一把黑漆漆的斧子,只想尽快把他打发走:“我要大便。”
老全头最近八成没少接待城里来的学生,知道这群熊孩子什么德行,懒得多管闲事:“出来进去轻点,别踢那门,那门不结实。”说完将头缩了回去。
就在老全头关上的房门的刹那,我居然从门缝里看见了刚刚那头淡黄色的头发。头发的主人正面无表情的注视着我。一对同样白黄的眉毛随着高高凸起的眉骨延展成“八”字的形状。细长的眼睛眯成一条看不见瞳孔的缝隙,我从没想到过自己的单眼皮该如何拉扯才可以像他一样骇人。眉目之下塌陷的鼻,梁宽阔的鼻翼,长在一张惨白惨白的脸上,映衬得嘴唇血一般鲜红……
偷窥我上厕所的鬼怎么会在老全头的屋里?老全头和老全太太看不着吗?
我此时的心情复杂得难以言说,不是恐惧不是愤怒而是——迷茫。我放弃了抄起斧头砸碎木门的冲动,木讷的走到院子里沿着房檐下的台阶坐下,一遍遍告诫自己:明天就回家了,明天就回家了……
挡住月光的那朵乌云彻底笼罩了整片天空,雨点淅淅沥沥的落下,逐渐连成线,汇成片,打湿了我的衣襟。我很冷,但不想站起来另寻一处避雨的地方,因为我认为白水屯的每个角落都充满了危险。有鬼,有虫子,还有坏人。
试问哪位看官有过在把自己暴露在暴雨中睡着的经历?我有,但过程我一点也回忆不起来了。我只记身上不知被谁盖上了一件黄橡胶雨衣,和冯秦秦举着从农户家借来的雨伞深一脚浅一脚来到全老头家,看见狼狈的我猛扑上来的样子。
她几乎狂暴的责问与我同寝的三个小子怎么回事,换来的只有嬉皮笑脸的回答:“我也不知道啊,我们都睡着了。他梦游自己跑出去的吧?”
冯秦秦拖着我胳膊与他们对质:“陈()光,你说是怎么回事?”
我一点力气也没有,除了想继续睡觉什么都不在乎。
等我再次恢复意识的时候,发现自己正躺在一铺干净的炕上,身上盖着厚厚的被子,但我依然很冷。冯秦秦蜷着腿远远坐在炕的另一端,换着随身听里的卡带,身旁还摆着半瓶可乐,似乎又回到了几年前她奶奶家那间被拆得差不多的平房里。
冯秦秦看我醒了,冷傲的问我:“你还难受不啊?”
我摇摇头。不是逞强,是真不难受,只是没劲。
她告诉我,村口的桥昨夜被大雨浇塌了,大巴车开不进来。现在村民们正在抢修,预计至少一整天。她一大清早去全老头家就是为通知住在那的四个同学我们得最早得明天才能回家的。
我虚弱的“嗯”了一声。
冯秦秦没再说话,蹭到我跟前坐下,背靠着窗台往我耳朵眼里塞了一只耳机。有些单薄的单声道音乐旋即响起:“风吹来的砂落在悲伤的眼里,谁都看出我在等你……”我一边听着歌,心里一边想着:冯秦秦的耳机线真他妈的长,然后再次不客气的睡过去了。
恍惚中,肖宁和大队辅导员来看我,我半梦半醒的听见他们说了几句场面话便离开了。临走的时候冯秦秦追了出去,紧接着传来高亢的争吵声。如果沈丽所讲的冯秦秦与肖宁干过仗属实,那么只可能发生在这个时间段里。
冯秦秦回来的时候气鼓鼓的骂了一句脏话:“就他妈会在老师面前装相,像谁不知道她是个什么人似的!”骂完重新戴上耳机。
随身听的电泄耗尽,我肚子也饿了。大队辅导员亲自送过来两份饭菜,我和冯秦秦一边说着话一边吃。
她问:“你还挺奸,在哪找的雨衣给自己盖上了呀?”
我回答:“不知道谁盖的。”
她对我的回答嗤之以鼻:“切,你长的好看呀,谁那么稀罕你?”
我有气无力的重复:“我真不知道。”
她又问:“那你知道跟你住一起那三个人是肖宁一伙的不?”
我沉默,不想谈这个话题。
她接着说:“上车前我就听他们在一起鬼鬼祟祟的嘀咕想打谁,我一猜说的就是你。上次大刀的事肖宁都要恨死你了!你还傻呼呼跟她说话呢……”
我恍然大悟,怪不得他们非死乞白赖往我嘴里塞糖豆,肯是某种裹着糖衣的缓泻药。这一切显然都是计划好的,我甚至应该庆幸自己被雨水临病了,不然肯定躲不过一场皮肉之苦。想到这些,我承认我傻呼呼,不过我真不愿意再聊肖宁他们了和我昨夜丢人的窘境了,特别是在冯秦秦面前。于是,继续沉默。
冯秦秦终于看出我在闪烁的回避这个话题,总算闭嘴了。可能是觉得两个人只顾闷头吃饭气氛稍有尴尬,她突然停下筷子神秘的问我:“陈()光,昨天我住的那家里有个二年级小孩,他告诉我白水寨里有个鬼,眉毛头发都是刷白刷白的,可吓人了。你听说了吗?”
我一下愣住了,我没听说过,但我可亲见过它呀!一吃惊,呛进嗓子眼儿里几颗饭米粒,咳嗽连连。
冯秦秦以为我被她吓住了,呵呵一笑:“你还是男生呢,就这点胆呀?放心吧,那小孩说那个鬼只有在晚上和天特别阴的时候才出来。现在是中午,没事。”说着,往窗外瞄了一眼,不禁忧心冲冲,“哎呀,今天好像也挺阴的。你猜它会不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