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有时候折磨人的,不是生离死别,而是日积月累的失望。
陈锦墨被林静湘甩,林静湘选择跟其他男人开始,陈锦墨与关浅浅暧昧,又和于心娜搅和在一起。
沈星沫来到我的世界,我选择远离沈星沫,冷眼旁观陈锦墨风流玩乐,掩埋内心的痛。
这都是我们的选择。
对于每一个普通人而言,所有的选择都不值得同情。
领到第一个月工资的时候,我咬咬牙,花了一大半给秦芳蕤买了块女士手表,她看电视曾说过喜欢这个牌子,离她生日只有半个月了,到时候送给她。
回校途中,我遇到了一家三口,一个约莫三十多岁的妇女抱着一个三岁左右的小孩,一个中年男子提着女式包。
路上人多车多,我专心走路没注意,他们把我叫住了。
“好心人,能不能给小孩买点东西吃?我们打车把钱包丢在了车上。”女人用可怜的眼神看着我。
我简单问了几句:有没有手机?从哪里过来?他们说从河南过来,有手机,打电话给朋友了,朋友在云南要明天才能过来。
“东西我就不买了,这钱你拿着给小孩买东西吃吧。”我心想着孩子也可怜,没想太多就从钱包里拿出两百块钱给了中年男子。
中年男人要我留下电话,第二天好还钱,我说不用,转身要走,中年男子叫住我,一而再要我留下电话,我只好报出我号码。
“拨通没有?”男人一边输入号码,女人一边问我,口袋里没感觉到手机震动,定是没拨通。
“没事没事。”我要走,女人不肯作罢,小步跟着我,可怜兮兮地恳求我,“姑娘,能不能再借我们几百块钱住宿,明天朋友过来了再来还你。”
“我只能帮你们到这了。”我为难地拒绝,女人继续说着好话,我态度坚决也不管她怎么说,没回头就走了。
我想了想,感觉不对:怎么他们的普通话没有半点河南口音?班上有河南的同学,他们口音浓重,朋友开车从云南赶过来?他们来自遥远的河南会有云南的朋友?疑点重重,我心里的满足感一子下就被失落感所取代。
天,我有一种被骗的感觉!
我往回走到那个路口,他们不见了踪影。我心里自我安慰:他们总不能带着孩子骗人吧,要是中年男人明天的时候打电话给我,说明他们不是骗子。
从早上等到晚上,今天一天都快过去了,我从没有接到中年男人的电话……
“你这个表情是咋回事?”许小冉一边打着哈欠一边走过来,捏了捏我的脸。
田野拿着平板在刷微博,看了我们一眼,插话道:“可能是你被骗子坑了。”
“乌鸦嘴。”许小冉瞪了她一眼。
关浅浅默不出声,坐在**,看她的《红楼梦》,桌子上,她的花瓶里,多了一束鲜艳的红玫瑰。
陈锦墨的本事,我不得不佩服。
我把昨天遇到的事和许小冉一说,许小冉用看智障一样的眼神看着我,田野把她的平板伸到我们眼前:“呶,我没骗你们,林静渊说的,和这个投稿者一样,这样的事我见怪不怪了。”
“你就是太老实了,笨。”许小冉又气又急地看着我,着急地问,“只有两百块钱,没别的了吧?”
“没。”终究是我愚蠢,什么都没有多解释,还是那句话,所有的选择都不值得同情,我遇事不经过大脑,凭什么别人不来骗我。
“傻人有傻福,当日行一善了。”许小冉安慰我,烦躁地抓了抓她的头发,爬上床和姚若华视频了。
聚虽好,别虽悲,世事堪玩味。也许那两百块不属于我,去了就去了吧。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一下子就难过起来。
日子一转,到了秦芳蕤生日,这个周末,我没有去网吧打工,跟老板说了一声,回了家。
这是开学这么久,我第一次回家。
银杏的边缘已经泛黄,树叶不久后就会变成金黄,如果没有大风,金黄色的色彩会一直持续到十一月中上旬。
桐花小区没有桐花,西北风刮起,树叶开始陆续飘落,地上一片金黄,很漂亮。
我走到楼下,房子前停着一辆白色的轿车。
谁来了?
林东明换车了?
推开门,客厅里破天荒地很整齐,桌子上放着一束百合花和一个蛋糕,林静湘躺在沙发上看电视,旁边坐着一个漫画人物一样的男生,帮她在按摩小腿。
秦芳蕤围着围裙,心情好地哼着不知名调子,一手叉腰,一手抄着锅铲炒菜。
“我回来了。”我在玄关换鞋,对着厨房里喊。
“洗完手吃饭。”秦芳蕤一高兴,对我都不凶了,她像一只黄鹂鸟,唱着曲,脚步轻盈地把一盘菜端上桌,又转身飞回了厨房。
林静湘剪短了头发,其他没什么变化,男生见到我进门,叫林静湘坐起来,林静湘没有理,他对我颔首微笑:“久闻其名,静渊你好,我是范思哲。”
A大校草,还是个有钱公子哥,厉害。
这是陈锦墨对他的评价,我见他一身休闲西装,说话谦和,完全没有陈锦墨说得那么玩世不恭,兴许陈锦墨是吃味了。
“你喝茶。”我见他来家里这么久,秦芳蕤茶都没倒,林静湘看到我端来杯子,眼睛扫了一下,竖起两根手指,吩咐我,“白开水。”
“静湘。”范思哲责怪地看了她一眼,我伸出的手停在半空中,缩了回去,给他们倒了两杯白开水。
“刚问你,你不是说不喝。”范思哲试了试水温,把杯子送到林静湘手里,林静湘老佛爷一样地享受着他的免费服务。
“我喝林静渊倒的。”林静湘笑眯眯地看着他。
欠扁的林静湘,我懒得跟她计较。
快吃饭了,秦芳蕤准备了一桌子菜,丰盛程度,堪比年夜饭,我从来不知道,秦芳蕤的厨艺这么好。
“给你的。”看到秦芳蕤解下围裙,我把一个盒子递给她,她拿起来,看了看,眉头皱了起来。
“你怎么不和我商量下?”她随口问,“你哪来的这么多钱?”
“我赚的。”我心底升起小小的骄傲。
秦芳蕤转身,从冰箱顶上拿出一个一模一样的盒子,责备道:“你看,买重了?我哪用得了这么多,你以为戴两只手表,老天爷就会多给我一倍时间,不会死哦。”
“你个死脑筋,都上大学了,一点也不想事。”秦芳蕤嘟嘟囔囔地收下礼物,随意放进了桌下的抽屉。
我的心像是被烟头烫出一个洞,动了动嘴唇,有客人在,我不想跟她吵,秦芳蕤说话不注意场合的老毛病,改不掉。
范思哲安静地给我们倒饮料,摆好碗筷,没有对秦芳蕤低俗的话语感到反感,也不插手我们的家事。
这个家,令人烦心。
(二)
那天吃完饭,没多久,秦芳蕤就把我送的那只手表挂在闲鱼网卖掉了,她说不如换点钱花。
她跟我说这件事的时候,我正在上班,网吧内弥漫着槟榔味和烟味,熏着我的眼睛,我在里面待着难受,挂了电话,和一个同事打了个招呼,去网吧后面透气。
网吧后面是一个四合院,史叔叔平时就住在这里,院子里养了几只鸡,墙边摆放着几盆**,花红叶翠,开得很艳。
忽然,史叔叔豪迈的笑声传进我的耳中,花树掩映,我看到凉亭里一个少年背对着我,在和史叔叔下象棋。
“叔,你的技术还是这么好。”少年笑道。
“阿星啊,你好久不来看我了。”史叔叔酌了一口小酒,仰头大笑着感叹。
“我今天不是过来了。”
“叔还不知道你,上次你拜托我招一个人,我看,你来看我是假,看那个林丫头是真吧?”
沈星沫笑而不语。
若华有个叔叔开网吧的,就在我们学校外街,我昨天叫他帮我问了,他叔说招人。你是我们的朋友,要他叔照看些。
我想起了许小冉的话,这么看来,似乎一切得到解释了。
哪有那么多巧合,不过是有人为你遮风挡雨,不让你知道罢了。
“嘿,说曹操曹操到,丫头,过来过来。”
史叔叔拿起他的小酒杯,抬头一眼就看到站在屋檐下的我,连忙朝我招手,沈星沫偏头,看过来,嘴角向上勾起。
“我找人喝酒去喽。”史叔叔装模作样地伸了个懒腰,拿起他的酒瓶和小酒杯,打量了我们一眼,边走边笑,“现在的年轻娃子真好。”
史叔叔一走,空气冷凝了下来。
我走下几阶台阶,走过院子,走到沈星沫面前,风轻轻地吹过来,他把象棋收进棋盒,仰起头朝我笑。
他总是这么温柔,让我觉得自己很冷漠很讨厌,不配得到他这么多的关怀。
“如果不叫小冉和华仔瞒着你,你不会答应来。”他像是知道我会问什么,先负荆请罪,帮我的是他,为什么要道歉?
“翘班的话,你可以跟史叔叔说说,不扣我钱吗?”我把目光从他脸上移开,看向他的手,曾几何时,我因于心娜欺负我,发怒把他推到地上。
那个伤口,早结痂了吧。
“嗯?怎么说?”我的问话太突然,他没意识到是什么意思,疑惑地看着我。
“我请你喝奶茶,给面子不?”我冲他咧嘴笑。
石头做的心,也该被焐热了,人要懂得感激,人家三番五次帮我,我谢他一次又何妨?
后来,我总是记得当时他的表情,欣喜中带着小心翼翼,连连说了两个“好呀”,后来,我才知道,沈星沫并不喜欢喝奶茶。
他说,我只是想遇见你。
原来,“千岛时光”奶茶店的初遇,也是一场计划好的“预谋”。
什么时候起,我林静渊也会被人这么注意着,呵护着,放在心尖上,开出一朵温暖的花。
原来,他早已织好了一张命运的蛛网,等待我,自投罗网。
人脾气犟肚子也是强盗气,傍晚,和沈星沫沿着沿江风光带走,我的肚子“咕咕”叫了几声。
“我不饿,一点也不饿。”我手按在肚子上,看着不争气的肚皮,没底气地辩驳。
沈星沫想也不想,带我进了一家粤式菜馆,我叫都叫不住。面对着一桌子清淡却开胃的菜,沈星沫兀自吃起来。
“再不开动,我不留了。”他夹起筷子,摇了摇头。
“哦。”我十分上道,没辜负他一番心意,尽职尽责地吃光了一桌子菜,沈星沫震惊地看着我,我吓得打了个饱嗝。
也许是从小被秦芳蕤骂出了习惯,我不糟蹋食物,宁可撑破肚皮,也绝不浪费。
现在好了,沈星沫肯定以为我是个“大胃王”。
我一打嗝,出了门都停不下,沈星沫叫我在原地等一会儿,替我买来了一瓶水和一盒消食片,我吃了后,好一会儿才恢复正常。
似乎最糟糕的一面,总是被他看到。
路灯下,我们的影子一前一后,在人行道上缓缓前移,我跟在沈星沫后面,心里默数着脚下的砖块格子。
“我在考双学位。”走了一段路,他突然开口。
“噢,那很好。”我随口问,“考的什么?”
“医学。”
我停下来看着他。
“阿渊,你知道我的梦想么?”沈星沫双手插在口袋,看着江面一艘艘运输船轰隆隆过去,眼睛微微地眯起,“是治好你。”
我的心有点发抖,我抬起头,看着眼前这个人,眼眶一片潮湿。
治好我……
有人想治好我的左耳,左耳听到的这句轻语,送进了我的心脏。
那天晚上,我回到宿舍,关浅浅又抱回来一束红玫瑰,垃圾桶里丢着干枯的花瓣,那些花瓣和我皱巴巴的心一样,无人问津。
“关浅浅,有人追你?”田野胆子大,也只有她跟关浅浅搭话。
关浅浅把花插在花瓶,双手抓起黑发,挽了一个松松垮垮的髻,折了一朵玫瑰,别在上面,点了下头。
这个动作,陈锦墨帮她也做过。
我不禁感慨,人长得好,无论怎么打扮都有不同的味道,关浅浅披散头发像个美丽神秘的女巫,绾起头发又像小家碧玉的古代大小姐。
难怪陈锦墨被她迷得不行。
“谁啊?继‘泼妇事件’后还有不怕死的?”田野笑着看她,她说的是关浅浅在楼上往楼下追求者泼水的旧事。
“陈锦墨。”关浅浅手捋着花瓣上的水珠,有意无意地看着我。
“陈大公子出了名的博爱,追她,未必蛮意外咯。”许小冉在涂指甲油,吹了吹她的手,冷嘲热讽。
“许小冉好样的,我就喜欢看你怼人。”田野一下子就被许小冉的尖酸逗得笑出声。
“要死了你,挑拨离间。”许小冉不高兴了,田野心口一紧,立马禁了声,打开她的电脑,痛心疾首地摇头,“女人啊……”
“说得你不是女人似的。”许小冉冷着脸,翘起兰花指,捏起她的手机玩开心消消乐。
这次我再也笑不出来,关浅浅充满敌意的目光又一次清晰地停留在我脸上。
那是一种探究的目光,像是一把芒刺,刺得人颇不舒服。
半夜,我起来上完厕所,突然看到阳台外站了一个黑影,我刚准备叫,发现关浅浅的铺位没有人,于是我闭上了嘴。
然后,关浅浅打开推拉门,走回她的床,躺了下去,发出很浅很均匀的呼吸声。
关浅浅梦游了。
我躺回去,裹紧被子,轻轻地别过头,看着蜷缩成一团的关浅浅,她在说梦话,声音很小,听不太清,可她语气很慌,好像是做了噩梦。
经过这么一遭,我更加不敢惹关浅浅了。
如果她对我有仇,半夜梦游来掐我的脖子,我还不得吓死。
(三)
十二月二十五是陈锦墨的生日,他约我去雷哥的台球室。
我好久没来这了。
里面重新装修过,四面墙壁和天花板喷着抽象夸张的涂鸦,地板敲掉,铺了大理石,台球桌焕然一新,连里面的人也变得陌生起来。
在陈锦墨的心中,雷哥这类的人该很酷吧,尤其他还愿意跟陈锦墨玩,对陈锦墨而言,也许就像赏赐。
陈锦墨说,他老了就开家台球室,不要很大,但一定要有个性,让他可以怀念疯狂的青春。
我笑话他很有想法。
因为是陈锦墨生日,雷哥今天不做生意,把里面布置得很有过节的气氛,一群大男人踩着凳子,在挂气球和彩带,画面十分违和。
于心娜脱掉了羽绒服,穿着一件黑色蕾丝打底衫和几个男人划拳,黑色的丝袜包裹着她的长腿,她跷着二郎腿,高至膝盖的靴子时不时踢一下旁边的男人,喊他“喝酒”。
就在我站在门口左看右看时,旁边忽然伸过来一只手,拎过我的衣领,一把将我提到他眼前,亮晶晶的眼睛快凑到我鼻子上:“嗨喽,我的静渊渊。”
我挥舞着双手挣脱出他的怀抱,退后一步,捋好刘海,不动声色的远离他。
他染了头发,淡淡板栗色,整个人狂妄不羁。
“害羞什么。”陈锦墨靠近我,双手捧住我的脸,使劲捏了捏,“你躲,我偏要抓。”
在我们身后,站着一个窈窕身影,眼神似冰,死死盯着我们,她穿着红色的毛呢大衣,头戴白色贝雷帽,手套脱了抓在手心,一只手提着一个蛋糕。
“放开。”我加重手上的力度,打掉陈锦墨的手。
“墨墨,什么臭毛病,又动手动脚,你以为人人都是我哦,惯着你。”于心娜来到我们身旁,像一只无骨的八爪鱼,黏到陈锦墨身上。
“浅浅,你来了。”陈锦墨的语气陡然下降了八个音符,挥开于心娜,去拿关浅浅手中的蛋糕。
关浅浅不让,自己走到一张桌子前,默无声息地放好,然后安安静静地坐下来。
“哟,又一个相好的妹妹呀,没我事了。”于心娜酸酸地说,屁股一扭,回去继续和那群男人划拳了。
“浅浅,你生气都这么优雅。”陈锦墨倒了一杯热水,小跑到关浅浅桌子边,像古代的小厮,对主子点头哈腰,“冷了吧?暖暖手。”
连我都看不透,陈锦墨的感情,对谁是真,对谁是假,真的有几分真情,假的又藏着几分假意。
我最大的本领就是适应环境,吃完蛋糕和饭,雷哥给陈锦墨开了一间豪华包间,要我们唱歌。
他们玩得很疯,真心话,大冒险,男女一起用嘴吃一块饼干,输的人罚酒,陈锦墨还算有良心,我不想参加这种无聊的游戏,他放过了我,不再强求。
没想到关浅浅会跟他们一起玩,输的时候,陈锦墨很男人地帮她挡掉了所有的酒,在陈锦墨哇哇乱叫,笑得没心没肺,抱着关浅浅啃了一口时,关浅浅终于露出了一丝羞赧的微笑。
我想,关浅浅是真的喜欢他吧。
玩累了,大家开始唱歌,话筒转到我的手中,陈锦墨昂起下巴,要我给他面子,唱一首,我推脱不过,点了一首老歌《恋恋风尘》。
那天黄昏 开始飘起了白雪
忧伤开满山冈 等青春散场
午夜的电影 写满古老的恋情
……
低沉的嗓音,绵绵的忧伤,我想起和他,和林静湘一起上学,那时的黄昏总是那么静谧,夕阳一半铺在天空,一半铺在水里,铺在我们天真无邪的岁月里。
陈锦墨说,长大了,我要当超人保护你们。
可是,他没有成为超人,想要保护的人,也零落天涯。
带上我的恋歌 你迎风吟唱
露水挂在发梢 结满透明的惆怅
是我一生最初的迷惘
……
我没有走过一生,但他却是我最初的迷惘和惆怅,我握着话筒,歌声悠扬,看着他握着一瓶喝了大半的啤酒,傻愣愣地看着我。
所有的背景布在我们之间远去,我的眼睛里曾经只有他,而什么时候开始,他的世界不一样了。
当岁月和美丽 已成风尘中的叹息
你感伤的眼里 有旧时泪滴
相信爱的年纪 没能唱给你的歌曲
让我一生中常常追忆
……
副歌部分的曲子在耳边响着,我望着他,像望过了年少的日子,凝成了眼角的一滴泪珠。
暗恋的美丽,已成了风尘中的叹息,此刻看着他,我感伤的眼里,旧时的泪滴,无情地流下,不带一丝温度。
我的少年,多可惜啊,相信爱的年纪,我却没有能唱给你的歌曲和心意。
我一生会追忆的,不过是一句再见。
他愣住了,很明显,因为一首歌和我的眼泪。
“好听吗?”我拿出随身携带的小礼物,包装盒子里是一只口哨,如果他记得,会明白我的意思。
生日快乐,我在心里说。
那时候我、林静湘、陈锦墨,三个人玩捉迷藏的游戏,输的人请吃汉堡,林静湘当瞎子,陈锦墨带着我躲屋顶上,我站上去脚没踩稳,顺着瓦片摔落到地上。
我摔得骨折了,在医院里躺了三个月,陈锦墨很自责,他说为了补偿我,等我们到十八岁以后,他有能力了,答应我做到一件事,我说他骗人,空口无凭,陈锦墨拗不过我,要我记得送他一只口哨,提醒他。
玩笑话,人们常常说说就忘了,可这么多年,我仍记得,他欠我一件事。
他打开盒子,目光直直地看着那只口哨,看样子,他并没有忘记。
我说,我还有事。
我放下话筒,找了个借口要离开,往门外走去。
不要回头,不要留恋,不要自找罪受,恋旧的人总是活得比别人痛苦些,我恼恨自己,他们离开了,我一个人站在原地,守着我们早就过期的梦。
门外,又下雪了。
分不清,这是第几个季节的下雪天。
漠然抬头,静寂的天空中一片苍茫,它无力地挥洒着洁白,像是这个冬天的泪水,像是对上一个冬天的告别。
细雪如撒盐,开始乱舞,我的心跟着起伏,飘落的寒冷,吻过我的脸颊,滑进我的衣领,在我心中一一融化。
“林静渊。”陈锦墨跌跌撞撞地冲出来,在我面前弯着腰,气喘吁吁,我沉默地看着他,看着那些过往掠过他的眉梢,消失不见。
或许,我是该跟自己做一个告别了。
“我要做什么?”他红着眼眶死死地盯着我,我冰凉的眼泪干涸了,细雪飘落到我的眼睛上,轻软潮湿。
“口哨,你想要我做什么?”他似乎想要从我的眼神里找到一些蛛丝马迹。可让他失望的是,除去唱歌时的情绪起伏,流了泪,自始至终,我没有多余的表情。
“什么都可以?”我问。
“是。”他的声音掷地有声。
“做回你自己。”寒冬的冷让我的嗓音变得沙哑,我岿然不动地看着他,“不管你为什么变成这样,但我记得那个说过要变成超人,保护我和林静湘的陈锦墨,我希望,你做回那样的自己。”
“小时候的话当不了真,时间在变人也在变,你知道我们都长大了。”他像魔怔了一样大力地拽着我,看着我的眼睛。
“我也觉得。”我干笑两声,拿开他的手,大步走开。
陈锦墨,你让我如此失望。
那些愚蠢的过去,原来,只是一场空。
(四)
期末考在即,我辞掉了网吧前台的工作。
而陈锦墨最终追到了关浅浅。
我问他,那于心娜算什么。
陈锦墨说,不算什么,于心娜有男朋友,两人异地。他说这些的时候,表情十分理所当然,但我听得心里不是滋味。
对有些人,感情是一辈子,对有些人,感情可以是一场游戏。
关浅浅和陈锦墨交往后,性格愈加令人捉摸不透,我不知道他们之间出了什么问题,但陈锦墨却对她不那么上心了。
得不到的永远在**,得到了反而不懂珍惜。
老天好像知道我喜欢多管闲事,当我在宿舍拖地时,关浅浅站在我面前,我移动一个方向拖,她换一个方向挡住我。
“有事?”我偏头看她,关浅浅脸色苍白,嘴唇泛起了干燥的死皮,她整个人像一朵缺水的花,我见犹怜。
“我们谈谈。”她对我依旧充满敌意,我至今都不清楚,我哪里惹到了她。
我放下拖把,擦擦手,换好鞋子,然后随意梳了梳头发,走到她面前:“走吧。”
关浅浅简单打扮了下,十分钟后,她约我到图书馆的天台。
风吹雪成花,大朵大朵地飘落,她走到栏杆边缘,往下是十几阶楼梯,天台下面有一个空中花园,冬天小花园里面的花大都凋零了,剩下几株红梅,迎风傲雪。
“你和陈锦墨认识多久了?”关浅浅背靠着栏杆,双肘撑在上面,语气听不出情绪。
“八年零十一个月。”我走到她面前,平静地回答。
“记得这么清楚?”听到这个答复,她下意识顿了顿,转过头看了我一眼。
我笑了笑,不置可否。
“你觉得陈锦墨对我怎么样?”她呼出的热气在空中中飘散,我看着她,雪花在我们的头顶和肩头落下,静默了好一阵,她才把视线放到我身上。
“那是你们之间的事,你不是应该比我更清楚?”我无意成为她的“假想敌”,也不想把自己置身难堪的境地中,关浅浅心中有怨气,不该找我发。
“我清楚?是啊,我以为我是清楚的,直到我找到了这个——”关浅浅拿出一沓照片,正对我的那张是手机的截图,她摊开,全是打印出来的照片,主人公……是我?
照片明显是偷拍的,有我的单人照,和林静湘的合照,时间也各不相同,照片上的“我”,年纪从十三四岁到十七八岁不等,我自己都诧异,这些照片关浅浅哪来的?
“很意外是吧?我也意外。”关浅浅把照片随意搁到护栏上,风吹过来,有几张雪片一样掉了下去,我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也不敢去抓。
“陈锦墨以前和我姐姐是一对。”我诚实地说,陈锦墨留着林静湘的照片,偶尔回忆一下,也情有可原。
“但他的空间相册名字是‘宁静深渊’!我看他手机发现是五年前设置的,林静渊你还要装?”关浅浅眼眶红红地看着我,“你对他是怎样的存在,我真的不懂。”
她不懂,我比她更不懂了。
在这个世界上,对我而言最特别的人,大概只有陈锦墨一个吧。
可是他又不喜欢我,他喜欢林静湘,喜欢于心娜,喜欢关浅浅,喜欢一个个比我好看比我优秀的女生,我不曾奢望过他的喜欢,关浅浅质问我的,是连我都说不清的情感,我如何能置身事外地解释给她听。
“他把我当妹妹。”我清了清嗓子,冬天的寒风刮进我的喉咙,我真佩服关浅浅,穿得那么单薄,站在风口,还不怕冷。
“够了!”关浅浅脸上红一阵白一阵,鄙夷地盯着我,“你恶不恶心?哥哥妹妹,什么老套牙的借口,当我傻子吗?”
关浅浅站直身子,猛然向前一步,我有些怂地退一步,她再进一步,我退到了台阶边缘,我有些不明白地看着她。
“你是不是也好奇,你对陈锦墨是怎样的存在?我帮帮你?”关浅浅对着我冷笑,笑得我心底发毛,她的眼神变得凌厉,脸凑近我,“你说,要是陈锦墨看到我把你从这儿推下去,他会怎么样?”
这个女人一定是疯了!
“一、二、三……”关浅浅忽然一把抓住我的肩膀,我看到她口袋里的手机,发了疯地震动,我拉了拉她,希望她不要冲动,“约你之前,我就给陈锦墨发了短信息,赌他会不会来。”
“关浅浅你一定误会了。”她的面色渐渐冷下来,我往后昂着头,极力想劝服她,吃醋的女人不能惹,我小命不想冤死在她手里。
“你很希望他来吧?嗯?”关浅浅的疯狂令我紧张,她现在情绪不稳,我不怕她害我,我怕她从这儿掉下去,就在她前进的几步,我们已经到了台阶边边上,我们身后都没有防护栏。
她的手机在口袋里尖叫,关浅浅脸上露出得意的笑容,逼迫我往后仰起身子,仰到了最大幅度,她的声音催命一般数着:“十、九、八、七……”
“……四、三、二……滚吧!”
“林静渊!”
我听到失了魂的大叫声,看到了关浅浅胜利的笑容,为了避免她被我下意识地拽下,在关浅浅用力推我下台阶的一瞬间,我鼓起勇气反向张开了手臂。
我心想,陈锦墨不愿意看到她受伤吧。
我像个西瓜一样滚下台阶,意识清楚的前一秒,眼前闪过了陈锦墨慌张的脸。
滚落倒地的同时,陈锦墨快步跑下了台阶,脸色难看得吓人,他不知所措地蹲在我面前,慌慌张张地拿出手机拨打“120”,手触碰到我又缩回去。
“怎么样?你怎么样?林静渊你千万别有事,我求求你……”雪花落在他的眉梢,化不开他的焦急和害怕。
原来,我也会让你这么慌张么?
身下一片黏稠,我的手指触碰到温热的血液,小腿先是一片麻木,麻木过后,刺骨的疼痛,让我的冷汗不停地滴落。
关浅浅居高临下地站在台阶上面,拿起那一沓照片,对着天空撒下,然后毫不留情地离开。
雪白的相片如翩翩飞舞的蝴蝶,有一张坠落到我的手边,那是十六岁那年的盛夏,我穿着蓝色的百褶裙,闲步走在回家的路上。
而我不知道,房顶上坐着一个男生,他的眼睛看着低头走路的我,夕阳的碎光染着我半张忧郁的脸,他举起相机,神不知鬼不觉地拍下了这一幕。
照片中的我,宁静美好。
昏迷前的我,听到陈锦墨近乎绝望的嚎叫声,他抱起我,急匆匆地回到天台,往楼下跑去。我听到周围倒吸冷气的声音和女生的尖叫声。
他的心跳贴着我的耳膜,一下一下,沉重有力。
陈锦墨,原来遇到你,会有这么多磨难……
(五)
昏睡在市一医院的病**,许小冉给我打了十几个电话,陈锦墨最后接了,说我出事了,许小冉带了宿舍人,赶到了医院。
睁开眼的一瞬间,看到了沈星沫。
我无法形容他脸上的表情,大概熬夜通宵工作,早上醒来就是他那个样子。
我的视线移到我吊起来的腿上,上面打着厚厚的石膏,我试着动了动,毫无知觉。
“不会断了吧?”我心中一下没底了,秦芳蕤要是知道我腿断了,肯定不会帮我出医药费,我生活费都是个问题,哪还有钱住院。
“断了。”沈星沫一句话打发了我,看到我微妙的表情变化,他似乎于心不忍,起身递一个枕头到我身后。
“真的断了啊?”我紧张地看着他。
“真断了倒好,你就不会乱跑了。”沈星沫像是一个小怨妇,眼神里的心疼倒是真的,“疼不疼?怎么会摔下来?你脑子不转弯的?”
哦,陈锦墨告诉他们我是自己摔的。
“不小心摔的。”我将错就错,陈锦墨想帮关浅浅掩盖真相,我不揭穿他。
推门声就在这时响起,陈锦墨打量了一下我,提回来一个外卖包,他像是心有愧疚,放下外卖,看到沈星沫在,准备走。
“我去打热水。”沈星沫冲我咧嘴一笑,就这样,陈锦墨还没走,沈星沫把空间留给了我们两个人,空气一下子安静下来。
算一算,从他过生日后,我们再没有见过面。
有些话,他不问,我也不说。
“你不该惹关浅浅。”他忽然抛给我一句话。
“嗯。”越来越觉得,我对他的喜欢快要消耗殆尽了,也许他说的对,时间在变人也在变,我的心脏说不了谎。
人何必要在同一个错误上,执念到死。
“渊渊,你知道我就像一个矛盾体,既想追求远方的美好,又贪恋身边的温暖,你是我亲人似的朋友,在最艰难的时候,我第一个想到的是你,你被我在意的人伤害到,这是我不愿意看到的。”他居高临下地站在我的病床边,那一刻,关浅浅的脸和他的脸重叠到一起。
这话,听起来让我有点恶心。
是啊,我也变了,一直以他为信仰的我,终于有一天,变得对他反感了。
“我没怪关浅浅。”
亲人似的朋友?我不知道我是该哭,还是该笑。
他不准备解释照片的事,我也不想知道。
“你好好养病,医药费我会出的。”他一边说,一边垂眸看了眼我的腿。
我没多说什么,关浅浅惹出的麻烦,他帮着解决,天经地义。
陈锦墨出去后,许小冉带着田野进来了。
“怎么回事?你知不知道,要是没摔好,你就残疾啦。”许小冉睁大眼睛,看着我打着石膏的腿,“啧,快成木乃伊了。”
态度不冷不热的田野把她带来的补品放在桌上,笑着说:“这是我一个月的生活费,你最好快点好起来。”
“关浅浅呢?”我问她们。
“她呀,在涂脂抹粉,当然是招蜂引蝶去咯。”许小冉翻着白眼,“什么室友,见你摔成这样都不来看一下,果然是一座‘冰山’,没良心哦。”
我面无表情地听着许小冉和田野替我打抱不平,她们出去后,沈星沫提着热水瓶进来了。
“吃点东西,粥是热的,水也是热的,你要哪样?”沈星沫盛好粥,倒好水,服务周到地问我。
“先喝水。”我指着他手中的玻璃杯。
“医生说你的伤,不像自己摔的,倒像是被外力推下去的。”我吹冷开水,沈星沫冷幽幽地说道,我抬起头看他,他的表情很严肃。
“没啦,是我在图书馆看书,出去透气,脚滑了。”我随口瞎编了一个理由。
“陈锦墨和你一起?没拉住你?”他不是很相信。
“不是,我摔了才打电话给他,毕竟他离我比较近,小冉她们又不在学校。”我小声哼哼,朝他一笑。
“阿渊。”他似乎有些挫败,眼窝深陷,气色也不是很好,见到我这样,不由得叹了一口气。
他的关心和担心,我分分秒秒都感受得到,可我下意识地就想拒绝他的好意。
我总觉得,只要我够坚持,够坚决,沈星沫总有一天会放弃,他放弃了,我也就轻松了。
“你真是折磨我,每分每秒。”他说。
“哦,对不起。”我没心没肺。
“别说这三个字。”他丝毫不领情,咧开嘴极其讽刺地笑了,拿掉我手中的杯子,把盛粥的碗放到我手中,言辞凿凿,“你知道我想要什么,不是道歉,是你的真心。”
可我的真心,支离破碎,已经无处安放。
沈星沫,倘若来得及,你愿不愿意把它重新修补,让它活过来呢。
躺在医院半个月,秦芳蕤给我打电话,要我给她打点钱。
我以为我听错了,确认三遍后,的确是秦芳蕤爱上了打牌,欠了一屁股债,我说我还要读书,没钱。
秦芳蕤说她养我养到了十八岁,我应该孝敬她了,林静湘每个月都会给她两千块钱花,要我学着点。
于是,我把存的工资,全部转给了她。
陈锦墨已经垫付了所有的医药费,我不想欠他的,所以我打算下个星期出院。
“你傻了吧你?”许小冉听说这件事后,冲到我的病房,生气得想要把我从**拽起来,“下周一出院?还要拄拐去打工?想上新闻头条啊你?”
我笑而不语。
不管他们如何劝阻,周一的时候,在我的恳求下,我还是出院了。医生说还要半个月才能拆石膏,平时我的行走,全靠那一根拐杖。
回到宿舍,桌子上躺着一个信封,里面是厚厚的一沓钞票。关浅浅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但我想把这些钱砸她脸上。
“还你。”我把信封递到她眼前。
“你不是需要钱?”她不接,看着我。
“我也要自尊。”我身上竖起了尖锐的芒刺,说话都冷了几分。
“自尊?”她缓慢地看着我,毒蛇一样的目光将我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全身上下加起来,不超过三百块的自尊?”
“关浅浅,你别横啊,姑奶奶我还站在这儿喘气!”许小冉夺过我的信封,看也不看朝她砸过去,信封擦着关浅浅的脸颊,落到地上。
关浅浅踩着信封,像是踩着我的自尊和屈辱,头也不回地走出去。
“摆什么臭架子。”许小冉骂了一句。
我拄着拐杖,谢过许小冉的好意,兑了一大盆温水,关上了洗手间的门。我强忍着嘶哑的哭泣,把头埋进水里。
水漫过我的下巴,我的脸颊,我的眼睛,苦涩的眼泪与水融合在一起,我闭着眼睛,看到了万丈深渊的黑暗。
湘湘,渊渊,我们三个要做一辈子的好朋友。
陈锦墨,你不许反悔。
一辈子是多久?
说过的话,只有我认真在听。
我们三个要做一辈子的好朋友……
一辈子的好朋友。
这些话就像是深深地刻在了我心里的最深处。
我们还能一起走一辈子吗?
眼眶猛地酸涩起来。
我从令人窒息的温水中抬起头,看着镜子中湿漉漉的人,一张白皙无光的瓜子脸,苍白的吓人,瘦得快脱相。
镜子里的女孩明亮清澈的眼睛正与我对视,脸上似笑非笑,嘴角边带着一丝幽怨。
时光穿梭入水般,昨天的路已经很远,我是一只孤独的白兰鸽,飞不过这寒凛的冬天,盘旋在陈锦墨的世界里,惶惶没有终日。
远处灯火阑珊,雪花在昏黄的路灯下被碾碎,我倒掉那一盆冷掉的水,换了烫人的热水,仔细地擦拭着脸上的水渍,揉了揉僵硬的脸颊,嘴角勾出浅浅的笑。不再是入骨的冰凉。
点亮黑暗的火星,是流过的泪滴,我不是谁的,我本该是骄傲的。
我应该是我自己的。
待我幡然醒悟时,希望一切不会太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