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浩元新闻悬疑:苏镜探案系列(全七册)

第七十八章 官二代卷进谋杀案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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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尘肺工人上访了

苏镜拿到陈海的手机号码,再次来到营业厅,查到了他的通话记录,结果发现,陈海的最后一个电话也是打给白石冰的。

为什么又是白石冰?

每个人心中都在问同样的问题。

苏镜再次来到顺宁电视台,制片人余榭正忙得焦头烂额。

一只南美洲亚马逊河流域热带雨林中的蝴蝶,偶尔扇动几下翅膀,可能两周后在美国得克萨斯引起一场龙卷风。郭美美一条炫富微博,引发了持续经久的**,全国媒体围绕此事大做文章,《顺宁新闻眼》也不例外,余榭让记者从网上搜集消息汇编新闻,随着事态不断扩大,他感到继续这样跟在别人屁股后面炒冷饭已经远远不能满足需要,于是派出记者姚笛和任一前往北京采访,希望他们能采访到中红博爱和王鼎公司,当然如果能采访到郭美美本人就更好了。

上午十点多,余榭给姚笛打了一个电话,问她今天准备采访什么,姚笛的声音有点无奈,说道:“上午先去拍点中红博爱和王鼎公司的空画面,然后再找一家红十字博爱服务站采访一下,没办法,现在两眼一抹黑,只能先做点外围的东西了。”

余榭有点失望,说道:“你找一下老同事老朋友帮帮忙嘛!”

姚笛此前在北京一家媒体做了两年记者,后来才来到顺宁电视台,也正是因为看中了她在北京的人脉,余榭才派她去了京城。她是昨天下午去的,今天第一天采访就打起了退堂鼓,余榭很不满意。

姚笛说道:“水太深,我那些朋友也爱莫能助,就是肯接受采访的,也不愿意面对镜头,他们只肯跟报社记者谈。”

“好吧好吧,你尽力吧!”

刚放下电话,天空一个霹雳,瓢泼大雨又下了起来,透过窗户看去,天地间灰蒙蒙一片,附近的几座高楼已经被乌云吞没看不到顶了。余榭很郁闷地想着郭美美,琢磨着这新闻该如何跟进下去。

苏镜走进来,笑道:“余制片,你的眉毛都快拧成疙瘩啦。”

余制片连忙起身相迎,苏镜不好意思地说道:“我又是无事不登三宝殿啊。白记者呢?”

“又找他?”余榭说道,“他跟何旋采访去了。”

苏镜很无奈,问道:“又采什么?”

“一些尘肺工人在社保局门口聚集,要求赔偿。”

“这事能播出吗?”

余榭讪讪笑道:“不知道,试试看吧。”话音刚落,座机响了起来,余榭接完电话之后,说道:“苏警官,果然被你猜中了,这新闻真播不了,禁令来了。”说完,他又给何旋打电话,可是响了半天,也没人接。

不是何旋故意不接电话,而是因为她根本没办法接电话。

气象台没说谎,“局部”真的很“局部”,电视台瓢泼大雨,可是社保局门口却只是淅淅沥沥的小雨。饶是如此,一百多人静默地站在雨中也够悲壮的。他们身穿白T恤,前胸后背都写着黑字,有的是“矽肺晚期,还我公道”,有的是“黑心老板,还我健康”,有的是“我想活下去”……还有几个人举着一个横幅,也是墨汁淋漓的几个大字:“请求政府为我们主持公道。”黑墨水被雨水浸湿了,洇散开来,模糊一片,更添几分凄楚。

在他们前面站着十几个保安,一个个如临大敌神色紧张。何旋和白石冰刚走下采访车,就被一个眼尖的人看见了,大声喊道:“记者来了!”一百多号人齐刷刷转过头来,立即将两人围了个水泄不通针插不进。

“记者来了,记者来了,曝他们光。”

“记者同志啊,你们可得替我们主持公道啊。”

“终于有人肯听我们说话了。”

……

众人七嘴八舌,何旋拿着话筒不知道该伸向谁,只好喊道:“能不能一个个来?”

一人喊道:“徐虎,徐虎,你来!”

这是一个二十七八岁的年轻人,精瘦精瘦的,像一根麻秆,脸膛黝黑面带病容,他剧烈地咳嗽了几声,然后说道:“我们是煤矿工人,咳……咳……得了尘肺,可是老板,咳……咳……不给治,还耍赖说,咳……耍赖说,我们根本没在他那里干过活。”

孙家沟一带是顺宁市的主要煤矿区,有七八家大型煤矿,若干家小煤窑。此前,这里发生过一起严重矿难,并阴差阳错地牵扯出一桩十三年前的冤狱。如今,矿难的阴影还没有完全散去,这里再次爆发重大危机,毒龙坡煤矿的一百三十一名矿工被确诊为二期矽肺,这是尘肺中最为常见的一种类型,由于患者长期吸入大量含有游离二氧化硅粉尘,肺部出现广泛的结节性纤维化,这种病基本上无法治愈。

矿工们都是上有老下有小,如今却一个个病歪歪的,丧失了劳动能力,于是他们选出了八个人做代表替他们维权,希望能得到一笔赔偿。可是,他们遭遇了全国各地所有尘肺维权工人基本相同的待遇,由于他们根本没跟煤矿方面签署劳动合同,煤矿老板不认账了。他们顿时陷入被动,一时之间彷徨失措不知道该怎么办,最后他们只好采取最下策:上访。

用徐虎的话说:“我们半截身子都进土了,还怕什么?”他们此前到煤矿讨说法,但是煤老板派了一群保安把他们赶了出来,后来又到安监局、劳动局、矿业局上访,但是至今没有结果。一个多月前,一百三十一个人齐刷刷地坐在了顺宁市环城高速公路上,交通一度中断六个小时,后来市政府出动各种力量才把他们安抚住,答应他们会尽快解决问题,而带头的八个人则被拘留十五天,可问题根本没有解决!

何旋问道:“安监局、劳动局怎么答复你们的?”

“说让我们等,可是等了一个多月也没下文。”徐虎又剧烈咳嗽起来,声音浑浊沙哑。

“你们在这里多久了?”

“一个多小时了,社保局一个领导都没出来。”

“你们有什么要求?”

“我们就要求洗肺!”

在一片人声鼎沸之中,激昂的歌声突然从何旋的包里传出来,是王可翻唱的一曲《无地自容》:“美眉她姓郭,爱炫自我。各种名包各种好车,微博经认证名头惹火,红十字会……”

周围的工人继续对着话筒表达诉求:“我们要求赔偿!”“必须给我们洗肺!”“我们不想死,我们想活下去……”

当《无地自容》唱到“何必东藏西躲何必删帖,迟早有一天你会面对我时”时,何旋终于从乱糟糟的包里找到了手机,一看,果然是办公室打来的。电话那头是余榭无奈苍凉的声音:“何旋啊……”

“什么都别说了,”何旋愤怒地说道,“接到封口令了吧?”

“上面说这事太敏感了。”

何旋挂了电话气得直想摔手机,想想手机是自己的,工作是领导的,也就算了。

徐虎冷冷地笑了:“不采访了吧?”

何旋不知道怎么面对他,眼睛湿润了,无奈地说了声:“对不起。”

徐虎又咳嗽了几声,等气喘匀了,这才说道:“可以理解。上次我们在环城高速上静坐,有一批记者来采访,后来没有一家媒体报道。今天我一看你们的话筒是《顺宁新闻眼》的,就知道也发不了。”

何旋叹息一声,将徐虎拉到一边,说道:“这事找本地媒体基本没用,你们可以找外地记者帮忙。会上网吗?在网上求助,发微博。算了算了,我给你几个电话,你联系一下他们。”

留完电话,何旋和白石冰打道回府,白石冰说道:“上次他们堵路,姚笛和任一去采访了,结果他们还没回到台里就接到电话说不能播。”

“那余制片今天还让我们来?”

“明知不可为而为之,这个人还是有点理想主义的。”

说着话到了台里,一看老公又来了,何旋非常疑惑,问道:“你又来干吗?”

“我们来找白记者。”苏镜呵呵一笑。

2.记者成了嫌疑人

如果白石冰不是何旋同事,一切都会好办得多,苏镜会直接把他带到警局好好盘问一番,假如不想麻烦,也尽可以在白石冰办公室里来一番刨根问底。但是,白石冰偏偏是老婆的同事,一切都变得微妙起来。苏镜也可以铁面无私公事公办,但是这样做的直接后果是,晚上回到家会面对一张冷冰冰的脸。从老婆的角度考虑,顺宁电视台这几年出几次事了,为了破案,苏镜每次都要找老婆的同事问话,如果每次都是硬邦邦地直来直去,估计何旋早就在单位混不下去了。

所以,见到白石冰后,苏镜就大大咧咧地说道:“套子、猛子,你们跟白记者去聊聊,附近有个咖啡馆,我请客!”

咖啡馆里人不多,三个人在角落坐下来,灯光是橘黄色的,很温馨,也很惨淡,是温馨还是惨淡,就看你心境如何了。在白石冰看来,这灯光就是惨淡的,他频频被警察找上门来,甭提心里多窝火了。他低着头看着饮品单,嘀咕道:“这儿最贵的是什么?”

服务生笑容很甜,牙齿很白,说道:“卡布奇诺,四十八。”

“这是最贵的?”

“是。”

白石冰看了看猛子和套子,说道:“你们苏队长是不是知道这里便宜啊?”

套子呵呵一笑,猛子却把饮品单推到一边,挥挥手,说道:“你先退下,我们待会儿再点。”

套子一见这架势,知道要干上了,立即抹去了笑容,正襟危坐起来,不过心里却嘀咕着:“反正有人请客,先把咖啡点了再说嘛!”

猛子说道:“解释一下吧,你今天看到了陈海的尸体,为什么不告诉我们他接到的最后一个电话是你打的?”

白石冰大学毕业才一年,所谓初生牛犊不怕虎,加上仗着自己是何旋同事,所以根本没把两个警察放在眼里,他乜斜了一眼猛子,转身招呼服务生:“饮品单拿来。”

服务生左右为难,尽管猛子和套子没穿警服,但她也能看出来这三个人不是一伙的,不管得罪了哪一伙儿,他们都有可能掀翻桌子打起来。她不怕他们打起来,她怕他们掀桌子;她也不怕他们把桌子砸烂了,她怕砸烂了桌子要她打扫。

猛子将她从犹豫不决中解脱出来,只听他呼啦一声站起来,大手一挥,说道:“走,白先生,请你配合一下,跟我们回警局调查陈海遇害一案。”

这就是公事公办的口气了,白石冰有点没料到,他们的头头苏镜对他客客气气的,现如今苏镜不在,他们反而如此嚣张。套子见状,连忙拉着猛子坐下:“别着急,就在这儿谈嘛!”又招呼服务生:“小姐,把饮品单拿过来。”

两人黑红脸一唱,白石冰的气势被打压下去了,点了一杯咖啡之后,回答道:“我来回答你的问题。第一,你没问我,我为什么要告诉你?第二,我怎么知道他最后接到的电话是我打的?也许我打过之后,还有别人也打过呢?”

猛子由衷地佩服白石冰,他之前的问题实际上就是挖了一个坑,就看白石冰是否知道陈海的最后一个电话是他打的。如今这个陷阱被白石冰轻而易举地跳过去了,要么说明白石冰是无辜的,要么说明他老奸巨猾。

猛子嘿嘿一笑,继续问道:“你是几点给陈海打电话的?”

服务生端来了咖啡,摆到三人面前,白石冰趁这工夫掏出手机,翻开通话记录,说道:“你们应该知道的呀,不是去营业厅查过吗?是昨天下午六点钟。”

“你找他有什么事?”

白石冰啜了一口咖啡,嚷道:“小姐,给我加点糖。”等服务生将糖拿来倒进杯子里,他这才慢条斯理地说道:“我想你们也查到了,是他先给我打电话的,那时候……我看看手机……他给我打电话是下午四点半。你们应该也知道,我之前去孟家庄暗访过毒豆芽的事,就是那次暗访,我和陈海认识了,还留了电话。昨天他给我打电话说要爆料,说毒豆芽还有很多内幕。”

“你是6月30号去暗访的,后来片子被毙了,你为什么还要去采访?”

“不死心,成吨成吨的毒豆芽都流向了我们的餐桌,你不着急么?别以为你们就没吃过毒豆芽。我当时就想,哪怕播不了,我也要把这事捅到网上,发到微博上,到时外地媒体来了,看你们还能封口不?”

套子呵呵笑道:“封口的事,不是我们干的。”

猛子继续说道:“他要告诉你什么内幕?”

“关于毒豆芽的整个产业链,无根剂是哪里来的哪里生产的,各个地下加工点都是哪些部门罩着的,还有,他要告诉我为什么我的片子被毙了。”

“为什么?”

“我要知道就好了!”白石冰说道,“他跟我约好了时间地点,下午六点在莲花山公园后山见面,那里有条登山小路,沿着那条山路往上走,有个稍微宽阔的地方,他让我就在那儿等。结果我去了之后,压根没看到人,那时候正下大雨,整个公园里一个人影都没有,我就给他打电话,结果他没接。”

按照杨湃判断的死亡时间,陈海死于五点到七点之间,而白石冰六点钟还打通了陈海的电话。猛子问道:“他接了吗?”

“没有。”

“是挂断了,还是一直没人接?”

“一直没人接。”

“后来呢?”

“下那么大的雨,我当然不能一直等啦,就走了。”

“你觉得谁有可能杀他?”

“他都要曝光整个产业链了,那一串蚂蚱哪个不着急?”白石冰说道,“你真要查,就该把毒豆芽的产业链一锅端了,从头撸到尾一个不能漏,这其中必定有一个关系特别重大的人,如果他的丑事被捅出来,他就完蛋了。”

猛子不咸不淡地说道:“谢谢你了,我们办案不需要你指点。”

“哈哈哈,”白石冰哈哈大笑起来,“不好意思,一不小心伤你自尊了。”

猛子气得面色涨红,套子搅动着咖啡,说道:“哎呀,咖啡都凉了,赶快喝!”

白石冰咕咚咕咚几口喝完了咖啡,抹了把嘴,说道:“没事了吧?那我先回去了,还要编片子呢。”

套子说道:“麻烦你告诉苏队,我们在这儿等他。”

所谓聪明反被聪明误,说的正是苏镜。他觉得煞有介事一本正经地向老婆同事问话,有点拉不下脸来,于是自己躲到了电视台,让猛子和套子去冲锋陷阵;但是随后他就发现,在电视台更不好过,老婆何旋忙着编片子没时间陪他,就是有时间两口子也不可能在上班时间聊家常,所以他就只能跟余榭聊天了。

但是他跟余榭实在没有共同语言,两人先是问候了对方的近况,然后开始沉默,接着都觉得挺不好意思的,然后一个就说:“哎呀,今天的雨真大呀!”另一个就说:“是啊,好久没下这么大的雨了。”接着两人又回顾了长沙、北京、成都、武汉的雨,回顾完了之后又没话了。于是,开始打电话,余榭打给记者问片子编得怎么样了,惹得记者很烦:“这才几点啊,着什么急?”苏镜也打电话,猛子、套子在忙着呢,不能骚扰,他就打给了邱兴华,邱兴华说:“头儿,你不是放我假了吗?我陪老婆呢!”

然后两人又开始大眼瞪小眼,这时候余榭说起了郭美美,可说着说着也觉得无趣了,郭美美那点事谁都知道,然后两人交流了对红十字会的看法,还探讨了将来是否还会向红十字会捐款。一个说:“这事跟红十字会没关系。”另一个只是嘿嘿地笑。

后来,姚笛打来了电话,说要传片子回来,这事本来应该找个记者来接的,但是余榭今天亲力亲为,登录QQ接受文件。速度太快了,一会儿传完了,余榭都想亲自去编片了,但是又觉得不妥,便又给何旋打电话,让她来拷贝视频文件。

就在这时候,救星回来了,两人一见白石冰,同时喘了口粗气,虽然尽量装作若无其事,但因为那口粗气是同时喘出来的,所以就有点尴尬,一个说:“昨晚上没睡好,犯困。”一个说:“这种天气就适合睡觉。”

白石冰说道:“苏队长,你那两个同事在等你呢。”

“辛苦了,白记者。”苏镜说完赶紧溜了,走到室外,觉得空气真是清新啊。

3.我把毒豆芽作坊举报了

何旋拷贝了视频文件就去编片子了,此前,姚笛已经先把稿子传回来了,今天她和任一在北京一个小区里找了一家博爱小站。所谓博爱小站,就是一辆无动力房车,车里面设有空调、病床、轮椅、担架、饮水机、血压仪、急救箱等。在以前的宣传照片上,博爱小站的车体上印有“红十字博爱服务站”和一家人寿公司的标识,服务项目包括紧急救助、健康宣传、量血压、人寿保险、家财保险和车辆保险等等。

不过,姚笛传回来的片子里,车体广告已经不见了,车门也关着。社区居民说,以前他们经常在这儿卖保险。这条新闻对揭开郭美美事件的神秘面纱并无裨益,不过在举国关注此事的时候,任何一条信息都会被广为传播。花边新闻,有时候也会成为主流。

白石冰溜溜达达地走到何旋背后,说道:“何姐,今天你老公派人欺负我,你可要替我做主呀。”

周围的同事闻听此言,都笑了。

何旋的脸蛋通红,说道:“我今天晚上替你收拾他。”

白石冰说道:“我跟你开玩笑的,其实就是觉得,他们警察办案的时候,态度可以好一点的嘛。”

“嗯,你说得对,我会批评他的。”

何旋怒了,最初的时候只是布衣之怒,白石冰装作若无其事地向她抱怨,说那两个警察如何嚣张跋扈,他幼小的心灵如何受到了创伤,尽管看上去是开玩笑,但是何旋知道,白石冰是在真抱怨。于是,她就很生气,直想免冠徒跣,以头抢地耳。

回到家里,发现苏镜饭也没做地也没扫,心中的火气陡然蹿了起来,这时候她就变成“士之怒”了,恨不得伏尸二人流血五步;而及至她走进卧室,发现苏镜躺在**睡大觉,而且竟然还打呼噜,她的愤怒便马上升级,这时候就是天子之怒了,要伏尸百万流血千里!她大吼一声:“苏镜!”

苏镜睡得正香,猛然间听到一声暴喝,一个愣怔惊醒了,迷蒙着双眼看了看何旋,说道:“你回来啦?”然后又闭上了眼睛。

何旋揪住他的耳朵,叫道:“你给我起来!”

苏镜也怒了,他的怒没那么啰唆,直接跨入“天子之怒”的级别,他嗷的一嗓子坐了起来:“你他妈有病啊?让不让人睡觉了?”说完又躺下了,扯过被子胡乱盖住了头。

结婚这么多年,苏镜从来没发这么大脾气,更没朝自己吼过,何旋顿时觉得很委屈,嘤嘤咛咛地哭了起来。

苏镜暴躁完之后,也完全醒了,听到老婆的啜泣声,心中烦乱益甚,想来想去还是坐了起来,说道:“嗯……呃……你以后别揪我耳朵。”

何旋不搭腔。

苏镜说道:“我吼你,是我不对。可是你为什么揪我耳朵呢?我昨天半夜三更出去办案,一直到傍晚都没闭过眼,你知道吗?我睡一会儿觉,你就来揪我耳朵!万一把我揪成八戒了怎么办?虽然猪肉涨价了,但也不能把老公变成猪啊?”

“你本来就是猪。”

“对,我本来就是猪,我是公猪嘛!”

“你!”何旋气得要命,又不知如何反驳,人家都说自己是公猪了,她还能怎么样嘛!尽管潜台词说她是母猪,但她不能捡骂呀!

苏镜问道:“如果只是因为我睡觉,你肯定不会这么大火气,说吧,怎么回事?”

“你去我们台里办案,有没有考虑过我的感受?”

苏镜就知道是为这事,他郑重其事地下了床,左手叉腰,伟岸地站在何旋面前,右手做指点江山状,开始侃侃而谈:“想过,当然想过!”

“可是你的两个同事对我同事那么凶,结果把账都算到我头上了。”

“他不肯说实话,能不凶点吗?”

“为什么你不去,而是让两个小跟班去?如果你亲自去问白石冰,就不会有这么多事。”

“我跟你讲,白石冰明明跟陈海打过电话却装作不知道,这本身就很可疑,如果我去问他话,这有两种可能。第一种可能就是我也受不了他对我们的蔑视,然后公事公办,就像猛子那样,把他铐回局里把事情交代清楚再说。这样对你不好,如果他真是凶手倒罢了,如果不是,那他不是更要天天刺你?”

“你知道就好!但是你可以好好跟他说呀。”

“对,第二种可能就是我好好跟他说,但是这个人,你要以礼相待,他就不知道天高地厚了,我就不得不低声下气,求爷爷告奶奶,‘哎呀,白记者,你就告诉我吧,你为什么给陈海打电话呀?’然后他也会告诉我原因。”

“是啊,你也知道!”

“然后呢?你有没有想过然后?”苏镜说道,“然后他就回到台里,趾高气扬飞扬跋扈洋洋得意到处宣扬,‘瞧,连何旋的老公都被我收拾得服服帖帖的。’你觉得你脸上有光吗?”

“他才不会那么说呢!”

“是,他不会当着你的面说。”

苏镜一番说辞如同拨云见日,何旋想想也有道理,然后说道:“可是你吼我就是不对。”

“怎么又说到这个问题了?”苏镜说道,“我什么时候吼你了?”

“你说我有病!”

“什么时候?”

“刚才。”

“你把原话重复一遍。”

“你他妈有病。”

“就是嘛!听嘛!我没说你呀,”苏镜说道,“我今天遇到一个姓倪的人,名字叫他,倪他的妈生病了,我就是……”这番胡搅蛮缠还没说完,苏镜自己就忍不住笑了,断断续续地才把后面几个字说完:“……告诉你。”

“懒得理你了,我叫外卖去。”

“叫什么外卖啊?我饭都做好了,菜放在微波炉里。”

“你做饭了原来。”

“我想问你一个问题:你有没有觉得一丝丝的惭愧?哪怕就是一丝丝的。”

“没有!”

其实,她真的很惭愧了。

打开电视,两人边吃边看,《顺宁新闻眼》正在播出,今天的版面很好看,先是一组顺宁大雨的新闻,到处都是水浸,画面很是壮观,冲击力很强,记者们大多站在水里出镜报道,还配发了成都暴雨的新闻,因为成都今天也是暴雨倾盆;然后又是对郭美美事件的跟踪报道,博爱小站的房车大门紧闭,还提到了翁涛的微博;接着又是物价的新闻,其中一条就是何旋和白石冰采访的猪肉问题,最后又有一组快讯,我国一艘货轮在韩国海域沉没,十七名船员全体获救;复旦交大为抢生源开火,更多高校明争暗夺曝光。

当何旋出镜的时候,苏镜频频点头:“不错,不错,真漂亮!”

何旋拿着筷子就去夹他鼻子:“拉倒吧你。”

苏镜嘿嘿一笑,说道:“其实,白石冰那浑小子也真不是好东西,他竟然还拿话刺你。”

“好端端的被你们问两次话,任谁也觉得窝火呀。”

“我又不是没补偿他,”苏镜说道,“前两天他的片子不是被毙了吗?明天肯定可以发了。我把毒豆芽作坊举报了,今天晚上就有行动,这事没通知媒体,就白石冰一个人知道。”

“你告诉他的?”

“不是我还能有谁?”

4.一个电话就能让你丢工作

令黄守江生气的事发生在7月4日,当时是凌晨时分,快到三点的时候,两个老客户来买豆芽,他正跟老婆张罗着,突然冲进来一群人,穿着警服拿着警棍,为首的喝令一声:“都别动,老实点儿啊!”

屋内四人都愣住了,这一幕实在太突然,当时黄守江手里还握着一把豆芽呢,此时不知道是该放下还是一直拿着。他愣怔片刻之后换上一副笑脸,说道:“警察同志,这是干什么呀?”

“查你的黑豆芽。”

黄守江往门外张望,但是门外黑黢黢的啥也看不见,不过嘈杂声却是此起彼伏,原来这一带所有黑豆芽作坊都被包围了。

然后,黄守江就生气了。白天三个警察来过之后,他心里就一直疙疙瘩瘩的,于是特地给工商局的朋友打了电话问晚上有没有执法行动。刘处长拍着胸脯保证——当然,拍着胸脯是他想象的,他觉得那个处长的声音铿锵有力,理应是拍着胸脯的,刘处长说:“放心,没有行动。有的话我会不知道吗?”

黄守江的心这才落回原位,谁知道警察还是来了,他觉得被刘处长涮了,所以就很生气,心里一个劲地骂:“老子算是喂狗了!”

其实,黄守江真是把刘处长冤枉了,苏镜回到局里后把这事向侯国安汇报了,侯局长立即拍板决定晚上就把这片黑作坊给端了。

顺宁市的打假办主任由万副市长兼任,侯国安汇报此事后,万副市长费了一番踌躇,前不久沈阳刚刚端了一批黑豆芽作坊,闹得举国震惊,网友更是质问主事者之前干什么去了?他怕顺宁也查出大案子却不好收场,但是黑作坊不查也不行,于是决定“悄悄地进村,偷偷地放枪,不要通知媒体”。

这种行动本该由工商牵头,但是侯国安提出担心走漏风声。万副市长眉毛一扬,笑了:“你是说工商局可能有内鬼?”

“是。”

万副市长眉毛动了动,立即改变了主意,说道:“我看这事还是通知媒体吧,我们不是要打造阳光政府吗?媒体有监督政府的权力嘛!你说是不是?”

每个部门的执法人员都接到了行动通知,说要端掉一个大型假酒厂,人一到公安局就被请到礼堂,两百多号人乌压压坐了一大片,侯国安开门见山要求每个人都把手机交出来。这时候,工商局刘处长隐隐觉得苗头不对,赶紧掏出手机要给黄守江发短信,可是一格信号都没有,原来侯国安将他们请到礼堂来,就是因为礼堂里安装了信号屏蔽器。

直到上了车,大伙还都以为要去查假酒厂,刘处长心里存着几份侥幸,可是眼看着开道的警车直奔着孟家庄来了,刘处长知道,毁了!

警察行动时,他一直躲在后面,可是躲得了和尚躲不过庙,打假行动尽管是警方主导,但主要还是工商的事,查扣物资、查封作坊的单子条子都得工商来写,他作为处长,怎么可能一直躲在后面呢?

黄守江看到他的时候,眼里要冒出火来,但是依然装得若无其事,似乎根本不认识这人。刘处长对此十分感激,决定以后要尽量帮衬他。其实,黄守江心里有另一番小九九,他坚信自古以来官官相护,即便这次供出了刘处长,他也不会有多大的事,就是把他抓了免了,再换个新处长,谁还敢跟他黄守江打交道?黄守江毕竟是个老江湖,在电光火石的一刹那就把所有的关窍看得明白了。

不过,并非每个黑作坊的老板都像黄守江这样“深明大义”,刘处长的运气也并不总是那么好。鸽子岭脚下共有六个黑作坊,刘处长只去了两家开单子,黄守江守口如瓶,另外一家却把他出卖了,那是一个黑胖子,姓宋名达,他一见是刘处长带人来查封,立即破口大骂:“刘枫,你这王八蛋,我昨天刚给你上供,你今天就带人来抄我。”

一个警察看了看刘枫,然后对宋达说道:“这些话留着到局里说。”

刘枫立即矢口否认:“你嘴巴干净点儿,哪个王八羔子收你钱了?”其实这话他可以不说的,但是他觉得有必要在众人面前表明自己的清白。

谁知道,宋达却不依不饶地叫道:“王八蛋,老子每笔账都记得清清楚楚。”

什么事成“门”了都不是好事,比如铜须门、艳照门、故宫会所门……而官员最怕的是“日记门”。这宋达似乎就有记账的习惯,这让刘枫倒吸了一口凉气,吸完气之后发现,一台摄像机对准了他。刘枫立即呵斥道:“你是哪个单位的?谁让你来采访的?”

此人正是白石冰,跟黄守江一样,他也很生气,黄守江生气是因为刘处长欺骗了他,白石冰生气是因为苏镜欺骗了他。苏镜之前告诉他说不会通知其他媒体,于是他前半夜就摸到了孟家庄,在草丛里一直待到后半夜,可是执法人员来了之后,乌泱泱来了十几个记者,独家报道就这样泡汤了。万副市长是临时起意决定邀请媒体的,苏镜对此不知情,但白石冰不知道这事,所以生气在所难免。

听到刘枫的话,白石冰反唇相讥:“你是哪个单位的?”

刘枫气得要命,说道:“我一个电话就能让你丢工作,你知道吗?小子,也不掂量掂量自己几斤几两。”

白石冰笑了,说道:“恭喜恭喜,你要火了,我保证让你明天就成名人。”

刘枫一听这话,怒发冲冠,劈手来夺摄像机,两只手用力地抓住了镜头。所谓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如果把白石冰比作是蝉、刘枫比作是螳螂,那么任一就是黄雀了。他是被余榭派来采访的,并不知道白石冰会来,在远处突然听到白石冰的声音,他立即赶了过来,想跟他一起骂骂余榭为什么派两个人来,结果刚走过来就听到刘枫的话,摄像机就在肩膀上,他立即开机。就在这时,刘枫出手了,白石冰跟他展开了激烈的争夺战,不过战争很快结束了,警察就在旁边,哪能看着两人在他们眼前打起来,一人一个将他俩分开了。

白石冰一见任一,眼睛一亮,惊喜道:“你拍下来了?”

任一笑道:“咱还是有点职业素养的嘛!”

凌晨五点,二人回到台里后,立即查看素材,结果白石冰将刘枫嚣张的言论全录下来了,任一则拍到了刘枫抢夺摄像机的整个过程,二人激动地抱在一起大呼小叫,笑声在空旷的办公室回**。

激动完之后,立即写稿编片。所谓做新闻就是抢时间,在别的地方,是抢着看谁先发表,在顺宁以及很多城市,是抢禁令的时间,禁令之前百无禁忌,禁令之后万马齐喑。

《顺宁新闻眼》是晚上的节目,本来他们完全可以等到下午再来编辑,但是白石冰怕再接到封口令,所以决定立即编出来。主持人不在,白石冰自己去配音,虽然普通话不是很标准,但也别有一番风味。片子编好之后,白石冰将视频传到了网上。

任一还有点担心,说道:“这样不好吧?”

“管他呢!”白石冰豪气干云,“没事,我顶着!”

“操!”任一也不是省油的灯,“出事一起扛!”

白石冰“哼”了一声说道:“假如天亮之后,禁令下达了,这视频也早传开了,就像星星之火一般,即便删除了视频,也早有网友下载重新上传了。”

苏镜在微博上看到了这次执法行动,一看到那视频他就笑了,心想这位刘处长算是臭名远播了,再看白石冰那条微博,已经被转发了上万次。有人评论说:“一个小小的处长竟然一个电话都能让记者丢工作,顺宁现在到底是谁的天下?”

宋达此时并不知道,由于他的勃然大怒,成就了网络上轰动一时的大新闻。此时,他正蔫头耷脑地坐在审讯室里,时不时看看门外,他已经被晾了很久,等待的滋味最是难受。终于,门开了,三个警察走了进来,他立即挂上一副笑脸,说道:“警察同志,我不就是发点豆芽吗?你们已经问过我了。”

猛子说道:“我们就不能再问你一次了?”

“不,不是那个意思,我是怕你们辛苦。”

套子丢过去一张照片,说道:“少啰唆,看看这人,认识吗?”

“这不是黄守江雇的陈海吗?”宋达骨碌着一双小眼睛,依旧是笑眯眯的,“听黄守江说他死了。”

“是,”猛子说道,“你知道他有什么仇人吗?”

“不,不知道,我跟他又不熟。”

“听说你昨天晚上很威风啊!”

“这个……我也是一时糊涂,说的气话。”宋达的确后悔了,而且早就后悔了,他对着刘枫一通大吼大叫将心中的火气发泄完之后就后悔了,想法跟黄守江是一样的,只不过他没沉得住气。如今警察这么一问,他就更怕了,心想:“得!官官相护,我吃不了要兜着走了。”

“刘枫收过你多少钱?”

“没……没有……我那只是气话。”

苏镜冷冷地说道:“你是不是还想让刘枫继续罩着你?你都那么顶撞他了,你觉得他还会罩着你吗?”

“这……这个……”

“你还是实话实说吧。”

“三位警官,我发誓,真的没有。”

“你不是说家里还有账本吗?你以为我们会放过这么重要的物证?”苏镜说道,“套子,递给他看看。”

宋达一看,正是自己记的账本,脸都绿了,嗫嗫嚅嚅说不出话来。根据账本记载,几年来他送给刘枫现金、购物卡、名烟名酒将近十万元。

苏镜问道:“这个刘枫是不是跟每家作坊都收了钱?”

宋达终于老实了,说道:“不给钱,怎么可能干下去啊?”

“你跟陈海从来没打过交道?”

“最多就是见面点个头,真没打过交道。”

宋达的话得到了黄守江的证实,他说陈海到孟家庄之后,基本上一直窝在棚屋里,很少出去闲逛。

仇人相见,理当分外眼红,可是黄守江却不敢眼红,尽管他知道就是这三个人把作坊举报了,但他敢怒不敢言,见了面还是笑呵呵的,甚至想站起来握手,后来觉得在审讯室里这么干不太合适,这才讪讪地坐下了。不过,热情依然不减,他开朗地笑道:“苏警官,真是有缘啊,昨天刚见面,今天又见了。”

“有缘有缘,当然有缘了,”苏镜说道,“我都吃了几年毒豆芽了。”

“冤枉啊,那豆芽根本吃不死人的。”

猛子说道:“哎呀,这么说你成良民了?”

“良民,当然是良民。”

“少废话了,说说刘枫的事吧。”

“这个……哪个刘枫?”

“少装蒜,工商局那个刘枫。”

“他……没什么好说的。”

宋达是个炮仗筒子大嘴巴,这黄守江恰恰相反,嘴严得很,一方面是天性如此,另一方面他知道此事的利害。刘枫的后台很硬,光靠这么点事,根本扳不倒他,万一把他供出来,将来倒霉的还是他黄守江。

苏镜说道:“其他几个作坊主都说送过钱,就你没送?”

“是,我没送。”

猛子一拍桌子,喝道:“黄守江,你老实点儿!别他妈蹬鼻子上脸了。”

苏镜怏怏地看了看猛子,心想洒家才是老大,尚且没拍桌子,你怎么就拍起桌子来了?其实,苏镜对猛子此举很是欣赏,觉得他身上有股闯劲,虽说早就不是初生牛犊了,可照样不怕虎,这一点尤其可爱。于是,他干脆闭上了嘴巴,看猛子怎么收拾黄守江。

套子注意到了苏镜的眼神,起初也觉得猛子太孟浪了,直至看到苏镜脸上的微笑,这才放下心来。

黄守江经猛子这么一呵斥,锐气挫去了一大半,张口结舌面红耳赤,嗫嚅了老半天,这才说道:“我……我就送了一点。”

“多少?”

“两万。”

猛子叹口气,转头对苏镜说道:“苏队长,你跟套子能不能先出去一下?”

绝对不是请示的口气,近乎于下命令了,套子吐了吐舌头,看了看苏镜,只听苏镜说道:“套子,咱们出去抽口烟。”

“好,好!”

套子跟苏镜走出门外,只听屋里叮叮咣咣一阵响,伴随着猛子的阵阵呵斥声。套子捅捅苏镜胳膊,问道:“烟呢?”

“你还真抽啊?吸烟有害健康,你看你看,”苏镜指着墙上的禁烟标志,问道,“识字不?”

“你说要抽烟的,我是给你捧场来的!”

说了不到两句话,猛子打开门,说道:“苏队长,黄老板很配合。”

审讯室里桌椅板凳摆放整齐,黄守江脸上也没伤,甚至衣襟也没乱,一点刑讯逼供的迹象都没有,猛子不屑地说道:“就嘴上功夫硬,被我三两下一咋呼就老实了,你要早点说,也不用我费这么大劲了,你说是不是?”

黄守江连连点头如小鸡啄米,说:“是,是,是。”

据黄守江交代,他的确给刘枫送过钱,前前后后也有十万多了。

“陈海知道你给刘枫送钱的事吗?”

“知道。”

“这种事你也不避着外人?”

“是不小心被他听到的。”黄守江说,有一天他跟老婆商议要给刘枫送多少钱,结果就被陈海听到了。

“他听到之后什么反应?”

“什么也没说,但是那眼神怪怪的。”

“怎么怪?”

“说不上来,总之就是很瘆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