警车四脚朝天地翻在距暮丽峡谷两公里的陡坡下,像只被孩子彩笔描画的乌龟。驾驶员和乘客都已爬出车厢。山爷在灌木丛和草地上寻找草药,杨帆和林静坐在草坡上揉搓撞肿的身体,林静俊俏的脸额上贴着两三张创可贴,像舞台上的净角。
自远而近,“突突突”地驶来两辆摩托车。云端镇派出所所长莫晓跳下车,看着林静和杨帆,眼里冒着怒火。“你们向我保证过给我一个合理的解释,这就是我得到的解释吗?”
杨帆觉得空气凝滞得难受。“只是意外——”
“你不用说,我问林静。林副所长?”莫晓丝毫没有抬高声音,但说话的气势倍增,威压更甚,“前几天我已开会要求过,不准外出,不得随意动用警车。因为跨省刑侦协作机制启动,要求内紧外松,随时待命,加强清查和警卫,密切关注流动人员,严防发生八类案件。你们这样做,不仅违背了上级命令,而且酿成严重后果。”
林静忍着身体的疼痛。“可是,我们所做的事,也是上级交办的。”
“你是说冷航?”莫晓厉声道,“但冷航会为你们担责吗?据我所知,他让你们帮着查找地宫图纸,并没有让你们满山里跑,寻找什么地宫出口!”
“不一定是地宫出口。”杨帆说,“我们发现的信息提到几个地方。这些地方可能是出口,也可能是地宫延伸到的终点。冷大哥由那个青年的死联想到了地宫,地宫结构或许真的可以揭示出那起案件的真相。”
“你的话只是猜测。”莫晓说,“或许?可能?我想云端的人都清楚,地宫只有一个入口,也只有一个出口,那就是秋月泉。冷队需要地宫结构,是内部结构,不是让你们开着车满山遍野地跑。”
“我也希望能从地宫内部找到结构。”杨帆说,“就像走进一套房间……让进去的人都像游园子一样。”
时间会湮没许多东西,历史总喜欢对那些追逐它的现代人开残酷的玩笑。经过了五百年,地宫的通道还完好无损,所有的出口或终点都还在原来的位置,这样的可能性微乎其微。然而,杨帆抱着几分幻想,觉得从地宫里面走不通的路,可以沿着地表地名找到,然后一头闯入地宫的深处。唉,找了两天,走遍了周叙诗里出现的地名所示的地方,却没有找到一个像出口的洞穴。“修筑地宫的目的便是隐藏和逃亡,不可能只有一个入口。”
林静信服地看着他。“一定另有出口?”
“地宫设计者,非常高明。不幸的是,当时没有地图,用诗叙事,意味着不能具体表达……这样,后人只能凭借猜测和想象。”
“想象?”林静问道,“古人的想象力够丰富的,就像《水经注》《徐霞客游记》之类的,把朴素的地质知识蕴涵在联想里。我们能像他们一样想象出某个出口吗?”
杨帆摇摇头。“不知道,但如果能找到一个出口,就能给冷大哥一个天大的惊喜,也印证诗文对地宫结构的描绘。”
这是他们出发前的一番对话。莫晓盯着他们看了好一阵子。“先把他们搭回去,警车我来处理。”他对两名骑摩托车的协警大喊。
“我没事,不用回去。”林静说。
“这是我的义务。”莫晓抓起林静肿得像灰萝卜一样的手臂,语气生硬,“林副所长,当你跟我说带杨帆下乡调查时,我想你肯定在做‘知民情,保民安’的事情,但事实并非如此。因为你出事,我抛下重要职责。我发觉你的调查根本毫无意义,而且你的生命和所里的财产都受到威胁,我当然不能让这一切继续下去。”
林静用力挣脱莫晓的手。“我没事,但工作不能半途而废。”
莫晓心中一凛,林静从来没有这样对他无礼过。“你的什么工作?在这样荒山野岭,而且是禁区,任何人进入,必须得到批准。”
“什么时候的事?”
“就是最近,刑侦协作启动后。这一片山一直延伸到怀州境内,由部队接管,每天都有全副武装的特警巡逻,并有多种监控措施二十四小时管制。”
“哄谁呢?”林静冷冷地说。
“没事我哄你?”莫晓盯着林静的眼睛,“听说是高层在这里召开一个重要会议,研究部署远程导弹研制和防控问题。你说,是你查地宫结构重要,还是会议重要?即使跟那个青年的死有关系,又怎么样呢?”
杨帆心里紧了一下,模模糊糊地,似乎有什么联系。“那个青年是外地人,云端谁都不认识他,却莫名其妙地在地宫里钻进钻出,他会不会早就知道了中央的这次会议?”
所有的人都转身注视着杨帆,林静不知道该如何设想那个青年跟会议的关系:你想得真天真,书呆子,不过你够敢想的。
莫晓皱起了眉头。“不敢想象,但……那几乎不可能……”
“或者他们早就知道了这次会议,预计这片山会戒严,外人进不去。”杨帆说,“于是,他们潜入地宫,寻找延伸进这座山的地道,通过地道进入山里,干不可告人的勾当。”
这个说法似乎顺理成章。莫晓看着他,眼神非常澄明。
对啊!林静想。
“谢谢所长。”杨帆高兴地说。
林静还想争取,杨帆朝她深深地点了一下头,她报之一笑;就在这一刹那,杨帆觉得他们之间产生了一种出其不意的默契……心灵上的共鸣。
莫晓拔足往前面走。“杨帆,最好我们能找到你说的那种洞穴,不然,你以后不能再说要出来搞乡下调查了。”
杨帆不自在地笑笑,觉得背脊出了一层汗。
“准备好证件,碰到巡逻的战士就出示。”莫晓扭头对杨帆说,“过去有多远?”
“两公里,那个峡谷里面。”
“什么?”莫晓眼睛死死地盯着他,“小张,你和小李先送我们进山。”
两辆摩托车驶到峡谷下面。从这里上去,约有一公里必须步行。但是他们攀登了二十分钟,又在那个叫作暮丽的峡谷里搜索了半个多小时,夜色降临时,仍一无所获。山爷是个老猎人,对岩穴的嗅觉十分灵敏。这次搜索以他为主,最后结论也由他做出。
这里既没有天然的岩洞,又没有人工修筑的洞穴。如果是地宫那个年代修筑的,历经五百年自然变迁,现在必定已经湮没。
莫晓没有吱声。
杨帆心情沉重。“如果存在,我们又需要找到它,怎么办?”他问道。不过,这话够傻的,一出口,他立即希望什么也没有说过。
莫晓的目光从他那深邃的眼睛里投射到杨帆的身上,然后狠狠地转过身,朝山下走去。
“如果真有你说的这回事,让军方来找吧!”
太阳出来,山上的暑热增强。在距静止不动的潜伏者仅仅几厘米的岩石上,一条头部呈标准三角形的青色长蛇从那里爬过,它昂头警惕地停了一会儿,没察觉到周围有什么动静,便攀上一根粗大的树枝,继续去赶自己的路,尾巴扫过他的迷彩服衣角。
营房里的作息很有规律,天刚亮,就响起急促的哨声,着丛林迷彩服的年轻人踏着整齐的步伐跑到营房外的训练场上晨训,其他时间便待在营房里。他们的巡逻是三班倒,全天候,全覆盖式的,并分步巡、车巡两种。车巡负责山脉外围,步巡则负责山林内部,官兵一律持九五式突击步枪。步巡是四个组,划分了各自的路线和范围。
经过一天的观察,贾若定已经完全掌握了他们的巡逻路线和规律。
突然,山外传来轰轰声,绿树掩映的沙石公路上驶来两辆超宽型越野车,一辆运兵车。几分钟后,三车停在营房外,越野车上下来一名少校军官,与营房里出来的一名中校握手。少校一挥手,运兵车里迅速跑下几十名战士,在操场上集合列队。
因为队列靠近营房,潜伏者看不到整个列队情形,没有数清到底有多少名战士。但他注意到这些战士配备的是九五式5.8毫米突击步枪。
这是在加强警戒力量。
军官训话结束,战士跑步进入东头的营房,那里将是新来战士的住宿地。当操场上空无一人,营房门口再次响起轰轰的马达声。运兵车停驻在停车场里,两辆越野车一前一后地离开了营房,往山外驶去。
在贾若定观察这一切时,山峰东侧有了动静。
一个身材稍显文弱,却穿着警察制服的青年将他骑来的摩托车停靠在峡谷口的灌木丛里,解开后座的绳索,将双肩包背在身上,往峡谷里爬去。
半个小时后,青年警察到达峡谷中段。然后,在峡谷几百米的范围内不停地走动,手里的开山刀不断地砍伐着灌木,好像在寻找什么东西。
两个小时后,青年警察的搜索范围往峡谷上端延伸。越往山顶,灌木越少,参天古树下面除了铺着厚厚的落叶,便是光溜溜的潮湿地面,搜索速度大大提升。
贾若定感到纳闷,这样一座原始次森林里,青年警察在寻找什么呢?这里又有什么东西让他如此费心寻找呢?如果是执行公务肯定不会一个人,既然是一个人那就不会是公务,但他又穿着整齐的制服。
不过,仔细观察,他不是在寻找细微的东西,比如蘑菇、药草之类,而像在搜索某棵树或一块石头,或者树木石头之间藏着的某样大件物品。
贾若定趴在那里,紧张得直喘气。他既想尽快地掌握营房安排新增的兵是为了什么——增加巡逻组数,还是地毯式搜索?——又担心青年警察发现他的潜伏地。
青年警察便是杨帆。昨晚无功而归,令他很不甘心,从诗句结构看,“乾坤老矣新秋月,草木悠然暮丽风”,“秋月”是入口,“暮丽”就是出口,也就是说出口就在暮丽峡谷里。
他仔仔细细地察看着每一丛灌木,每一个足以隐藏洞穴的石坎、坡头,检查悬崖石块的每一道坎口,判断会不会有洞口,或者堵塞着的洞口。但没有,还是没有,尽管花了整整一上午的时间,饿得饥肠辘辘,仍旧一无所获。
突然,他留意到一种出乎他意料的动静。在越过峡谷,伸向山峰的梁上,他看到一道巨石遮蔽着的空坎,那坎像极了岩洞。奇怪,出口会安排在如此的高处、如此显眼,紧接着,他的视线又被另一番景象吸引住了……
初看上去,空坎两边像是活生生的灌木丛,现在再看,却是砍伐下来的树枝伪装。
这里有人?还在空坎里生活,或者从空坎出入?
霎时间,杨帆猛然反应过来,自己一上午的动作全落入了别人的眼里。此人已经逃走,还是隐匿着预备袭击自己?
但警惕已经来不及,一切仿佛变成了慢动作。杨帆拔腿往山峰走,一个套环迅速罩了过来,他来不及发出喊声,脖子已被越勒越紧,呼吸变成短促的喘息。
杨帆明白自己落入了别人的陷阱。他一手抓紧套环的绳索,整个身体不由自主地猛然前倾,几乎倒桩似的,摔在地上。
现在他就在地上躺着……说得更确切些,躺在粗糙的陡坡地上。
杨帆直挺挺地倒下,肋骨几乎被撞断,一个钝钝的石块钳在地面上,被他的身体撞得又往地面深入了几分,露出外面的部分狠狠地钳进了他的腹部。一口气还没有喘过来,尖痛传遍全身,接着喉管里涌上一股血腥气。他扭动了一下头颅,迷惑地抓了抓地面,不是那种容易滑倒的湿坡地。更离奇的是,他是往上面倒的,都没来得及抓住旁边的松树……
遭人陷害了!
他翻身往树桩边滚,想让树桩缠住那根套环绳。可是,绳索勒得越来越紧、越来越短。当他的上半身几乎被绳索提起来时,陷害他的人也显身了。
是一个军人吗?不可能!
一身标准的特种兵丛林迷彩服,只是没戴帽子,手臂和脸部像电影里的特种兵一样描摹着迷彩条纹,露出黝黑的眼珠和微微泛红的嘴唇。此人显然一直躲在上坡的大树后面,密切注视着杨帆,杨帆却看不到他。
他年龄比杨帆稍微大一点儿,肌肉却健硕得多,肱二头肌上有一朵奇异的文身,像龙似凤,却又仿佛是龙头凤身。
迷彩服男子一步越过大树,甚至没有费神绕过他的身体,大头靴直接踩在杨帆的身上。杨帆顿时双眼空瞪,身体僵直,几乎眩晕过去。绳索松了,他慢慢地扭动着,往坡下滚去,却不小心被一棵树挡住了身体,
还没等杨帆有机会反抗,巨人般的男子便抓住了他,紧抓双肩的那双手力大无比,如同机械。他的脸上全是油彩的遮掩,流露着骇人的妆态,毫无一点儿人性的温度。他的肌肉一紧,杨帆顿时觉得自己进了绞肉机,轻而易举就会被捏碎骨头。坚实的膝盖顶上他的后背,霎时间,他以为自己会被撕成两半。他的双臂被反剪到背后,像一个用太粗的笔写成的斜“8”字。
他的脸颊冲下,死沉沉地压在沙石地面上,整个身体都麻痹了,直至有冰冷的金属掐在他的手腕上,他意识到自己被铁丝捆上了。惊恐万分的他想要挣脱,双手以及全身却如针扎似的疼痛。
“要是你再动,铁丝就会把你割破。”那个男子说着,绑完了他的手腕,又转向他的脚踝,十分迅速地实施了同样恐怖的束缚。
杨帆抬腿蹬他,腹部却被他坚坚实实地冲了一拳,让他一身抽搐,无法动弹。几秒钟内,他的脚便被锁得甚至无法伸缩。
他使出所有微弱的气力试图转一转头,在沙石地面上生生地拖动脸颊,好不容易才扭向下坡的方位。
他的视域里一片勃勃生机:绿的叶,红的花,任意攀爬的藤蔓,甚至有一排褐黄色的蘑菇,在灌木丛里脆生生地冒出来。再过去,他的视线却被挡住了,被爬着绿苔的乌黑石板挡住了,距离有点儿远,但他看清了石板上有雕琢的纹路。
一时间,杨帆没明白自己看到的是什么。眼前那石板的纹路分明已有几百年历史,乌黑、发霉、磨损,掩藏在灌木丛里。
他定定地凝视数秒钟,还以为自己产生了幻觉:那个灌木丛自己搜索过几遍,从这里仍可看出灌木被刀砍过的痕迹……那里可没有任何洞穴呀!
现在,杨帆洞彻了原委。
他猛然吸进了一口气,喘了上来,意识到探寻出口的技巧有待改进:我这是在见证古人伟大的智慧,巧妙而高超的障眼法。
或许是因为这桩发现太振奋人心,或许是在原地躺了片刻,机能得到休整,杨帆发现自己又能够掌控自己的身体了。他痛苦地扬起一条胳膊,将脸颊下面的枯枝、沙砾掀了掀,以便面部贴得舒适些。他活动一下筋骨,拼命想撑起来,可眨眼间,他彻底呆住了,不敢相信眼前的一切——那是个标准的军人,却露出豺狼一样的嘴脸。
天啦,这一切究竟是怎么回事?
杨帆翻身一滚,蹬动双腿,拼命往后躲,可强壮的迷彩男子抓住捆他的绳索,一手将他掀翻。杨帆仰面朝天,迷彩男再次将脚踩在他的胸上,带钉的足底用力,将痛苦的杨帆死死地钉牢在坡地上。这个男子身上除了伪装的油彩还是伪装的油彩,看不出任何刺青符号,不论他在哪里,别人都会误以为他是个正统的军人。杨帆明白,他不是,军人不会往死里整警察,至少会搜搜证件,先辨明身份。
不等杨帆再次挣扎,迷彩男便张开粗壮的双掌扣住杨帆的双颊,铁钻似的中指插进了他的耳朵,将他的头搬离地面,以不可思议的蛮力扭转过来——
就在这一瞬间,杨帆猛然意识到,那个洞穴可能是他唯一的生机。“我知道一个让你安全撤离的地道。”他急促地对迷彩男喊道,“只有我能协助你逃生……”
扣住面颊的手劲儿明显减轻,但他的头仍被扭了一下。
在失去意识前,杨帆听到那男子说:“我不会轻易让你死的,你是一颗有用的棋子,我得把你留到最关键的时刻……”
但他很快嗅到了死亡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