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叙的诗?”林静在电脑上搜索。
周叙,又名周天叙(1481—1560年),湖南慈利人,六十岁告老还乡后,纵情山水,优游林泉,留下诗文《石溪集》八卷。杨帆说得没错,他们找到的十六句诗就出自《石溪集》,是名为《仙侣洞》的两首诗。
她回头看着一直盯着诗句不放的杨帆。“我觉得很难将它与地宫联系在一起。”
杨帆知道她说得不错,可是他看过一遍就想到了一些地名。那是一些只有乡野山村才使用的名字,用在峡谷、山岔、坡道等处,带点儿象形、会意的意思。不可否认,他轻松地完成了任务,而这让他感到有些忧虑。他的耳边响起乡民常挂在嘴边的话:“凡事在成熟之前,都是有苦味的;没有碰到刺,摘到的不是玫瑰。”
杨帆希望这些话都说错了。“我知道它为什么混在地宫资料里了。”他看着林静晕红的脸说,“我猜想那是地宫的出口,我得亲自去查看一下。”
林静站起来。“你怎么那么肯定呢?我再看看。”她像击剑手栾菊杰一样灵敏,手指一绕,仿佛搅起一朵剑花,迅捷地夺过他手里的诗稿。
“当心!”杨帆说,“别撕坏——”
林静并不理会他。她把资料拿在手中,转身铺开在书桌上,让灯光直射着。她大声地读起来。杨帆过去想告诉她,诗与电脑里显示的内容是一致的,不一定硬要读资料上的文本,却发觉自己被她刻意压着的女低音迷住了。她边读边摇头,秀发晃动应和着诗韵节奏,形神都美极了。
一会儿,杨帆听到她念得更加大声,只觉得自己穿越时空,仿佛一个优游山林的士人,在风景峻美的峰谷里且歌且吟……他知道那是一个智者对庞大山系的吟哦,只那么轻轻几笔,几道悬崖、几道沟坎、几道山梁、几条溪水,把整个山脉都网罗其中……那点到的地名,便是山脉深处地宫的出口和走向。
林静口中的诗听上去越来越像山民唱出的山歌。
挂壁虬龙路可援,石扉斜处恍通轩。
石须鄂渚召黄鹤,自有西湖唤白猿。
三楚古来多福地,九溪应即是仙源。
欲寻渔父沧浪处,几度问山山不言。
林静每句诗读了两遍,然后陷入了沉默,好像要让这些古诗句在她的脑海里进行反刍。
崖傍溪城东复东,层云绝壁探虚空。杨帆在心里重复这两句诗。这首诗是对上首诗的承接,也是对起义王朝的总结和预测。乾坤老矣新秋月,草木悠然暮丽风。古国遗址旁边有一道名叫“秋月”的清泉,地宫入口便在泉眼处。分明一枕游仙梦,移向山溪指顾中。周叙清楚地指出了起义立国的空幻。
“第一个入口,”林静说,“应该是一个叫‘虬龙’的悬崖,或者山谷。”
杨帆微微点头。“指示得很明确,并不像想象的那么难吧?”
“那如何找到这些地方呢?”她问道,好像突然激动起来,“如果有一架直升机,先俯瞰一遍山脉,再一个地点一个地点地标出来,直降在那个地点找洞口,多好啊!”
杨帆也想,不过做不到。他相信只要努力去找不用直升机一定可以找出来。那些地名,乡民们熟悉,云端的龙头和山爷一定清楚。
想到就去做。
杨帆跟林静驾驶所里的警车驰往云端遗址。正是中午,刚刚腾起的炽热,让街道沉浸在一股懒散的氛围中。在唯一一个红绿灯路口等红灯时,执勤交警露出一丝空洞的微笑,一边示意他等着,一边指挥南北向的车辆有序行驶。
在云端几个月,他已跟当地稍有头脸的人物混得很熟,龙头龙景力更是像长辈一样关照着他。但见到龙头时,他只讲出“秋月”和“虬龙”两个地名,说是想去看看。
“‘秋月’不就是地宫入口那眼泉吗,你没看过?”龙头哈哈笑着说。
杨帆做出恍然大悟的样子:“哦,我听人说起秋月泉,好有诗意,所以想去看看,原来就是地宫入口啊,那就算了。你带我们去看看‘虬龙’吧!”
“现在?”
“是啊,或者您让山爷陪我们去也行。”
从云端出发,山丘从小镇缓慢地上升百多米,沿途覆盖着浓密的植被。越过一道山脊,前面山峰的北侧形成令人头晕目眩的壁立悬崖,崖上偶尔挂着一些翠绿的灌木,不知是天然如此,还是人工栽植的。只是,如果不用天梯或者吊索,任何人企图攀上悬崖,落入那几丛灌木里,都是不可能的。
悬崖下面是一道丘陵连绵的峡谷,一条狭窄的山路从公路边延伸上去,然后蜿蜒盘旋,一直通到上面的峡谷里。因为多年封山育林,小路只留下些许痕迹,林静那样娇俏的女孩恐怕无法进去。
龙头见他和林静没有退缩的意思,心里虽有疑问,但没吭声,从背后抽出开山刀,在前面披荆斩棘地重新开路,杨帆两人慢慢地跟在后面。如果以这种速度前进,要走到那个名叫“虬龙”的悬崖下面,别说中午走进去,就是花上一整天,都不可能。
杨帆跳跃着回到公路边,从警车里拿出虎形山地形图,对照比例尺大致标出虬龙悬崖在图中的位置。需要一个罗盘。他在图纸的背面写上这句话。如果有罗盘,位置及与云端镇的距离将计算得更精准。图形显示,从峡谷的南侧流淌过来一条溪流,经过公路,汇入巫水。长年风吹尘落和鸟粪堆积,造就了巫水两岸一大片肥沃的土地。
他登上路旁一座高坡,极目望去,公路东南方向看到许多农民和各种茂盛的庄稼。公路、小溪和土地都可以辅助确定“虬龙”的方位。
目光从图纸到山体,再由山体转移到图纸。图形显示与山体形状基本上是一致的。杨帆由山体之形再次在图纸寻找“虬龙”的方位,就是原来的标识处。
没必要再进峡谷里去。接下来的每个地点,都可以按这种方式确定方位,但他需要更先进的勘测工具,需要勘查得更精确、更精密。
往暮云镇的县道越来越陡,弯道越来越多。经过一个温泉浴场时,贾若定进去泡了个把小时。他没有湿疹和痛风,现在也不是泡温泉的时候,但连日的奔波让他浑身肌肉都疼得要命,似乎会一直疼下去,温泉能缓解这种疼痛。
事实上,他比这更走运。在浴池里穿戴整齐,正要走出大门,回到公路边,驾驶门上标着暮云字样的一辆卡车也从浴场里驶出来。
“师傅,回暮云吗?我搭个车吧!”他冲粗壮、年轻的司机喊。
“那边有客车站,下午还有一趟。”卡车司机慢了下来,却说出不想搭他的意思。
贾若定掏出一百元钱。“行行方便吧!刚洗了温泉,我不想再走路。”
“你怎么到这儿来的呢?”司机停住车,让贾若定上来,“这里很偏僻哦!”
“我搭叔叔的车来的,叔叔去戎乡办事,明天才回。但我女朋友想我了,让我今天晚上去她家里。我当然不想错过。”他自嘲地冲司机咧嘴一笑。
司机冲他大笑起来,耸耸肩。“上来吧,我理解。”
中午一点多钟,卡车开进了小镇。贾若定谢过司机,在三岔路口下了车,朝一家小旅馆走去。他觉得不能让司机知道他要去哪儿。司机开车走了,他拎着简便的行李绕过一道小巷,走进第一次来时住过的小旅馆。
他有一件重要的东西寄存在旅馆用来埋红薯的地下室里。
街道这会儿已经热闹起来了。小旅馆门口停着两辆农用三轮车,“吭哧、吭哧”地冒着白烟,两个农民**着上身正卸下一筐筐瓷砖。
阴暗的旅馆里十分凉爽。他进去后,只听见里面一阵响动,一桌喝茶打牌的中年男人移动座位转过身来看他。正在围观的女老板丢下农民,走到吧台后面。她穿着一身松松垮垮的睡衣,拖着硬塑拖鞋,在瓷砖地面磕出“啪啪”的声音。
“帅哥,你来了?先喝杯茶吧!”她的声音低沉而沙哑。
贾若定放下行李,靠在吧台上。他发现当地人都在喝一种树叶茶,泡得黑红黑红的。
“给我降降火,姐姐。”他声音很甜地叫道。
“还住原来那个房间?”她倒茶的时候,他说道。她将茶递给他,瞪着那双黑色石榴籽一样的眼睛,意味深长地看着他。
“你来得正好,我准备装修一下地下室呢!”
“哦,不好意思,打扰了。”他疲惫地叹了口气,“没影响你装修吧?”
“还没动工,正准备材料。”她看到他松了口气。
“这段时间旅游还开心吗?”她问道。
“开心。”他调侃地说,“只是有些枯燥,有姐做伴就好了。”
围坐打牌的男人纷纷转过头看着他。他怕玩笑开过火,忙喝干杯里的茶,接着说:“跟姐开玩笑,别见怪。”
“看你说的。”女老板用手轻轻地在他脸上抹了一下,“我的小帅哥。”
贾若定抓住她的手,放下来,悄悄地俯在她耳边问:“我的东西在哪儿,我拿进房间去吧。”
“东西嘛……”女老板说着,瞟着他的脸。
贾若定抽出一沓钞票,可能有上千元。“姐姐的房子装修,我尽一点儿微薄之力。”
她死死地盯住钞票。身后那些穿廉价衬衣的男人好奇地起了动静。贾若定用身子挡住钞票,“姐怕老弟有什么图谋吗?”
“哪能呢?”她叹了口气。
“那还不放进口袋里?”贾若定说着,把钱塞进她的围兜里。围兜的口袋很高,正在乳沟里,贾若定塞钱时,不小心碰到弹性的东西,心里酥了一下。女老板的眼里漾起波澜。
“我还有件事想请姐帮忙。”贾若定怯怯地说。
“看弟说的,什么帮不帮忙的,弟尽管说就是。”
“明天早晨,我想骑摩托车出去看望亲戚,不知姐能不能帮忙借辆合适的车子?”贾若定说,“我付租金。”
“借多久?”
“如果亲戚留住的话,也就三四天吧,租金贵点儿没关系。”
女老板点点头,仿佛在想里面的利害关系。
“我有辆车正好停在家里没用。”一个声音响起来,“如果有人需要,可以拿去。”
贾若定转过身,假装吃惊的样子。
女老板佯笑着,大声骂道:“你这蠢驴,竟然偷听我们姐弟说话!”
打牌的男人憨笑着,直盯盯地看着她的胸口。“我这不是急你所需嘛!亲爱的。”
“那我该怎么感谢你呢?”
“桂花的弟不就是我弟吗?”桂花大概是老板的芳名。
“那好,你把车骑来,几位大哥的晚饭我请了。”打牌的男人哄地笑了。
第二天清晨,贾若定换上一件小镇街头穿得最多的绿底红花文化衫。他熟谙乡下谚语:“把一棵树藏在哪里?藏在森林里;把一块石头藏在哪里?藏在采石场。”他背着一个年轻人常用的旅行包,看上去就是一个四处游**的本地嬉皮青年。
小旅馆门口响起“轰”的一声嘶鸣。贾若定骑着一辆雅玛哈离开了暮云镇,背包里有他寄存在小旅馆地下室里的东西。
他并没有直接往云端去。有人在他的背包里放了一张字条,上面标明了目的地和路线。在通向右边第四条沙土路的交叉口,他观察了一下,四野无人,才扭转车头拐进了丛林里。穿越丛林花了他两个多小时。这里没有成形的道路,只有坎坷、崎岖、猎人常走的小道,不历经特种训练,普通人越不过去。
这里应该已是云端镇的西部,虎形山的腹地。
在距离那座猎人栖息屋还有一段路程时,贾若定停下来,掉转车头。那棵巨大的松树不难找到,靠路边的灌木丛上还有一根标志性的红头绳。字条显示,以巨松为中心,与红头绳反方向、等距离的灌木丛里有他需要的东西。
当他慢慢地靠近那丛灌木,附近都没有什么人为的痕迹,蹲下身,一只迷彩制成的大背囊隐蔽地躺在树枝叶里。接下来他将花两天时间俯伏在山顶上,去观察行动目标,等候行动指示。这个大包里装着他后续计划所需要的一切物品。
他像位捕猎者似的收拢两个包,骑上车静静地穿过栖息屋,经过一片火烧林,继续向着西边驶去。太阳偏西时,他驶进了一个原始林木密集的峡谷。几个小时,没有看到一个人影。
他把摩托车推进一道土坎里,砍了些树枝掩藏起来。
黄昏降临了。在前方,他只看到一片待耕的土地与丛林分隔开来的连绵山脉。山脚下或许有公路,但它是往东或往西延伸,绕过这片丛林,延续至怀州及其乡镇。
离开藏匿摩托车的峡谷,开始爬山。他看到有条狭窄的猎人小道从岭上蜿蜒而下,但字条地图避开了它,朝向一个无路的山顶。他按照地图的标识走去。当天黑得实在无法再行走时,他放下肩上那只大背囊,吃了一份罐装的干粮。那种干粮是当地买不到的,它富含蛋白质、葡萄糖及各类营养元素,能让身体吸收多而拉得少,保持他所需要的足够体力。
晚饭结束,他又喝了小半瓶矿泉水。然后,靠着背包便睡着了。
黎明前,他醒了过来,咬了几口干粮,喝了几口水,又朝前方爬山。在山腰上的某个地点,透过树木的隙缝朝西边看过去,他看到了远处山口处有一座警卫营房一样的屋顶。
在太阳升起之前,他爬上了山顶。他钻出树林的地点离预想的地点相差一百多米距离,于是他侧移过去,慢慢找到了地图上标明的位置。
他对地形的判断训练没有白花。在山顶线上有一处浅浅的凹陷,由最后一片植被遮掩着。穿上迷彩服,戴上丛林帽,把油彩涂在脸上、手臂上,手持一副橄榄色的望远镜,躲在树叶下静止不动。即使从其他山顶用望远镜观察,或者直升机侦察,没有人能够看到他。
当他需要休息时,他可以朝后溜下去,然后就能重新站起来。他建立了一个小小的营地作为他以后两天的家,然后在脸上胡乱涂抹一通就爬进了那个隐藏处。朝霞把虎形山的连绵山头都染成了一片粉红,第一抹阳光洒在了远处树木掩映的营区。
没人知道山峰西侧那个墙壁描着黄底绿带的营区是干什么的,只有一些穿迷彩服的人在里面活动,有时伸入山林展开搜索……